第42章
吳桂花把應卓拽了回來:“這個時辰,這個地方, 你到哪去給虎妹找大夫?”
應卓叫她這一拉, 神色清明了些許。
他接過燭臺, 細細看過虎妹的臉,又不确定地回身問吳桂花:“我瞧是淺了些, 可會不會是在燈下, 看不真切的原因?”
“等天亮再說!”吳桂花一錘定音。
她說完這話,遠處鐘樓的更鼓一快四慢,響了五聲。
五更到了。
吳桂花看了眼天色, 黑壓壓的,仍然不透一絲光。
像這樣的雨, 自從來到這裏之後,三不五時就要下上一回,吳桂花也習慣了。只是免不了挂心其他的事:“天天這麽下, 農民們要遭罪了。”
應卓的視線從虎妹身上收回來,好奇道:“你如何得知?”
吳桂花道:“我有幾天看天時, 該是收稻谷的時節, 要是這幾天沒收上來, 稻子全爛在地裏, 農民們一年的收成不是全完了?”
應卓沉默片刻:“不錯,今年湖廣發了水患, 前幾日朝廷已派下了赈災糧。”
吳桂花不懂這些,她想起年輕的時候,家鄉有人逃荒的光景, 問道:“下這麽大的雨,糧食能不能及時到?”
應卓搖頭道:“朝中大人們必有安排。”
吳桂花便不說話了。
一時待雨稍小些,吳桂花去廚房簡單做了兩個菜吃了,應卓也不提要走的話,她收拾了碗筷,想起自己前些天編到一半的蒲扇,去箱子裏翻出來,就着窗邊的一點天光編了起來。
應卓盯着她翻飛的手指,說:“吳貴妃出身雖然不高,卻是商賈之家的嫡女,平生做過最重的活計只怕就是拈針拿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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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是吳貴妃,跟我有什麽關系?”吳桂花咬住麻線線頭收了尾,睨他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應卓便也笑了:明明發生了這麽多事,手上還有這麽多事要做,可奇怪的,他放松了下來。
“那你是誰?”他摸摸虎妹的額頭,起身給她換了塊帕子。
“我不是早告訴了你嗎?吳桂花啊。”吳桂花拎起風爐上滾開的銅壺,滴溜溜的水聲落進白中帶點黃的粗瓷碗中,“喝口水吧。我昨兒個在長信宮那找到了叢茉莉,長得可好了。我把它移到了前庭,你看到了麽?”
應卓點點頭,想起即使在那樣的黑夜裏也仿佛生出光暈的那簇小小白花,他有點好奇:為什麽這種秘密被他親口說出來,這女子也是這樣閑适安然?她一直是這樣的嗎?
不,應卓心底很明白,不是的。
滾燙的茶水激出了一片濃郁的香氛,吳桂花樂呵呵地說:“我在碗裏放了幾片花瓣,你就當這是茉莉花茶給喝了吧。聽說上好的茉莉花茶是茶和花放在一起九窨九制的,我也不懂,你嘗嘗看,嘗嘗看嘛。”
她仿佛有些羞澀地低頭:“好喝你就多誇兩句,不好喝,你少喝兩口,不用跟我說了。”
柱子哥最喜歡喝茶,她給他發的那點零花錢,十有八九都被他到處跟人淘換了各種茶葉,不知道應卓是不是也是這樣。
她巴巴地看着他,見他輕輕啜飲一口,微微綻開笑意:“很好喝。”
吳桂花便笑了。
她的笑容不像應卓,從來都是矜持而溫文的,她笑得眉眼彎彎的,每個毛孔都透出着快活,仿佛庭前的那叢茉莉,在暗室裏也可以生出光。
“好喝就多喝點。”她巴巴地又倒了一碗。
應卓搖着頭,也笑了。
如注的暴雨下了一整天,雨簾将整個天地隔成兩個空間,仿佛整個宮室,整個皇城,只有這一小間靜室是餘下的寧馨秘地。
原本這一天吳桂花是有一場席面要做的,可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打斷了所有的預期。上午吃罷飯沒多久,大順子來了一趟,果然說要取消席面。
吳桂花那些早便準備好的食物便都便宜了兩個人,她甚至還翻出那天請客時買的梅子酒,兩人就着雨勢坐在窗前小酌了兩杯。
應卓也不說要走的話,吳桂花更不會攆他。兩人一頭閑談,一頭發呆,慢慢消磨着這多出來的一天時光,竟也不覺得膩煩。
偶而會有人敲門,除了大順子之外,都是那些永安門侍衛給應卓帶消息的。吳桂花從來不多問,他們在說什麽,只在偶然起了聊天的興致之後,跟他說一說天時,說一說家常,應卓含笑聽着,到吳桂花催他說說自己的事時,他也說一說京城風物,再說一說野聞秩事,偶然說起家事,眼裏才會有一點蕭索。直到天色又暗下來,應卓方驚覺,他這一天竟什麽事都沒幹,跟這個女子在這裏呆了一天。
意識到這一點時,應卓緊繃了一瞬間,但在聽見這女子驚喜的呼聲:“哎喲,雨停了。我去園子裏看看瓜秧,晚上咱們吃香菇魚片怎麽樣?”
應卓不覺又笑了:“好,吃什麽都好。”
這場雨是傍晚才停下來的。
當火燒雲映透天邊時,虎妹醒了過來。
一醒來,眼睛沒睜開就喊肚子餓了。
吳桂花好笑又心疼:“你是聞着味兒醒的吧?別着急別着急,有你吃的,你在床上好好歇着,我給你端粥來。哎喲我的祖宗,不是叫你別着急了嗎?你下來做什麽?诶——怎麽勁兒還這麽大,一點都不像個病人的?”
虎妹可不管這些,她一屁股坐到兩人中間,嗷嗷叫着餓盛了一大海碗的飯就埋着腦袋一通狂吃。
另外兩個人可沒她這麽沒心沒肺。
吳桂花同應卓對視一眼,兩人同時出了一口氣:即使是在這澄色的天光下,也足以看得出,虎妹臉上的黑褐色斑紋褪成了土黃色,雖然仍然看着可怕,但不像先前那樣,像鬼多過于像人。
吳桂花:你什麽時候去找大夫給她瞧?
應卓皺起眉頭:總要等她出宮吧?
吳桂花:那你有得等,你還是先想想怎麽把她弄出宮的事吧。
“我哪也不去!”虎妹吃完一大碗飯,直起身子,瞪着眼睛看吳桂花。
吳桂花&應卓:我倆沒說出聲吧!
吳桂花莫名有點心虛地咳了一聲:“行了行了,不出宮不出宮,你瞪我做啥?比咱倆誰眼睛大嗎?”
虎妹忿忿起身:“反正我不出宮!”她皺起眉頭,忽然大叫一聲:“我要保護姐姐!”
她蹬蹬沖進廚房,抱着擀面杖揮舞幾下:“有壞人!我保護姐姐!”
吳桂花:“……”我真謝謝你,我都快把這事忘了,你又逼我想了起來!
虎妹揮着擀面杖轉向應卓,像看階級敵人:“不要你,我保護姐姐!”
應卓:“……”我還什麽都沒說吧。
吳桂花只有先哄着她:“行行行,你不出宮不出宮,用不着嚷這麽大聲,我都知道了。”
吳桂花向來不騙孩子,虎妹緊張半天,終于得着她的承諾,滿意地收了擀面杖,自己去廚房盛飯:“我吃得飽飽的,保護姐姐。”
乘這孩子離開的這會兒,吳桂花趕緊說:“你快拿個辦法出來啊,不能叫她胡鬧。”
這件事,應卓早在白天那會兒安排得妥妥當當,只是白天的氣氛實在太過安閑,他舍不得說這些事來打破那樣美好的氛圍。
“中秋節宮裏将會有大宴,到時候所有的皇宮守衛力量都會集中在皇上那,我會請一名禦醫為虎妹診治。”
“那你準備怎麽做?”
應卓猶豫一下,低聲道:“蘊秀宮的靜太妃是我母親的閨中密友,那天我會請她裝病,召一名禦醫進來為她診治,順便為虎妹——”
“不行!”
吳桂花一聽見“靜太妃”這三個字,就想起那到現在都還說不清楚的瓣兒之死,她是絕不敢跟靜太妃扯上什麽關系的。
“為什麽?”應卓疑惑道。
因為這裏面關聯着小章,她不能随便說出原因,只道:“你聽我的,反正靜太妃靠不住,你換個人選。”
見應卓不語,她又道:“虎妹的存在有多要緊,你不會不知道吧。你能冒着讓靜太妃得知虎妹存在的危險,就只是為她治臉嗎?”
應卓深吸一口氣,慢慢冷靜下來:虎妹的臉眼看有轉機,他大驚大喜之下竟差點犯了錯。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找機會讓你們兩個出宮了。”他緩緩道。
“出宮?”吳桂花想也不想:“可我是有正式籍薄在冊的宮人,我無緣無故失蹤的話,會連累很多跟我相關的人吧?”
“不,”應卓飲幹茶,下定了決心:“我是說,中秋宴那天晚上,你們從西掖廷出宮,為虎妹治完臉之後再回來。”
這樣也行?吳桂花的呼吸一下濁重起來。
應卓卻以為她現在不說話,是因為還在猶豫不決,解釋道:“只是一個晚上,如果安排得當的話,不會有什麽人發現,你不必過于擔心。”
吳桂花……吳桂花根本就沒來得及擔心,她滿心滿腦子裏只在想一件事:她中秋節那天晚上可以出宮,也就是說,她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可以待在宮外!她有一個晚上的時間不用看見這方高到讓人絕望的紅牆,不用操心明天被人發現自己的身份,這也……這也太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