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如今,再在桂花樹下看到柱子哥那張臉, 吳桂花覺得, 她已經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了。
這是兩個人。
她熟練地在心裏默念一遍, 笑着開了門:“就等你了,進來吧。”
應卓卻不是空手來的, 他手中托着個小壇子, 交到吳桂花手上。
吳桂花好奇地問:“這是什麽?”一條黑影趁她低頭查看時,溜進了院子。
“小二黑!”廚房裏,虎妹歡喜地叫。
應卓示意她打開:“你忘了, 上回你教給我蒸餾烈酒的方法,這是我照着蒸出來的第一壇酒。”
吳桂花揭開泥封, 果然一股濃香撲面而來,她喜得直笑:“你這就做出來了?比我想得快多了。”
雖然皮蛋沒賣兩回就賺了不少錢,但吳桂花心裏明白, 這是羅老板和陳項會賣,她的技術也只是占了個獨一份的便宜。而且物以稀為貴, 新鮮東西總是價高些。如果想走長線的話, 價錢必然要降下來。再說, 吳桂花感覺, 陳項接了那個小畜養廠是想大幹一場的,前兩天她偶然跟他說起鹹蛋, 陳項就急得不得了,想再弄幾筐蛋來讓她做。要不是她一再說鹹蛋還不到開封的時間,保險些好, 他當時就要催着她拿出來嘗一嘗了。
鹹蛋其他的材料都好解決,唯有高度酒,她也回過味來,這個方子輕易不能交給旁人。想來想去,她的主意就打到了應卓頭上。
應卓邊走邊挽起袖子去了廚房:“你不是急等着要做鹹蛋嗎?是不是今天晚上開始?”
“哎,”吳桂花急忙攔住他:“不是說了,你今天是客人嗎?去那坐着,我們一會兒就來。”
應卓朝榕樹下新搭的石桌那看一眼,上面似模似樣地放着兩個果盤,裏頭裝了葡萄,甜瓜,黃杏,青瓜等時令果品,果然是下了大本錢的。
見她實在堅持,他不由一笑,順着她的力道坐到了石桌邊,提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
這邊吳桂花使出蒸炸煎烙十八般武藝,做了一桌子好菜,讓虎妹一一端上了桌。
等到一應事體忙畢,月已上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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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還不到十五,月亮只圓了一大半,像個白桃子一樣挂在天邊,将月色下的小院子照得如蒙上了一層柔光。宮牆上的小二黑來回跳躍,就是不願意下牆,急得虎妹頻頻朝牆頭看。
吳桂花不去理會這些,站起身,第一杯酒舉杯敬客:“來,大家今日相聚不容易,喝了這一杯吧。”
虎妹早便等不及,呲溜兩口喝幹:吳桂花今天準備的是梅子酒,不但不醉人,喝起來還有股甜甜的果香,虎妹在廚房裏偷偷喝過一口,就一直想着它。
另外兩個人相對而望,卻都沒有急着送酒入喉。
應卓的目光迷離起來,仿佛今日此景,他也曾見過……
這段時日,他經常夢到一些事,夢裏,他留着奇怪的發式,跟一個梳着大辮子的姑娘在山野間說話,談笑,唱歌,勞作……
那大辮子姑娘眉眼濃豔清俊,嗓子脆亮,一曲野生野長的山間小調唱得活潑俏辣,即使在夢裏,他也能感到歌裏那股燙人的喜意,引得他有時醒來,唇邊也挂着不自知的笑意。
他原以為一連幾日夢見那姑娘已是有些不對,但更不對的是,他居然覺得,夢裏那姑娘似乎漸漸跟眼前的吳貴妃重合成一個人……
他生生吓醒了。
吳貴妃雖然同樣長得豔麗,可一朵是人間富貴花,一朵是深山野玫瑰,分明是不同的兩個人,他怎麽會認為這兩個是一個人呢?
莫非是那天晚上吳貴妃發瘋時說的怪話讓他入了迷障?
應卓勉強這樣為自己解釋,可今夜對上這雙眼眸,他心中猛地一悸。
明明這雙眼睛是笑着的,可不知為何,他就是知道,她不是在笑,她在看着自己,可她仿佛也沒在看自己。
應卓目光微動,一句話将破喉而出:“你——”
吳桂花卻托起了酒杯一飲而盡,笑盈盈地翻轉手腕:“好不容易請你喝頓酒,不會第一杯就不喝吧?我都喝光了呢。”
她眼睛一眨,唇邊又只剩下了清淺的笑意。
應卓放松下來,略有失神:“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吳桂花卻低下頭,夾起一筷小青菜放進虎妹碗裏:“不許只吃肉,把這菜都吃了。”
即使當着人親哥哥的面,她還是該怎麽管就怎麽管。
虎妹嘟着嘴,叭拉着菜葉子,不情不願地喂進了嘴。
吳桂花再捅捅她:“別只顧着自己吃,你哥哥的碗還是空的呢。”
虎妹便叉起自己面前的虎皮鳳爪,頭也不擡地往應卓碗裏一丢。
吳桂花敲她一筷頭:“之前怎麽給你說的?你請人吃東西之前要怎麽說?”
“請,請哥哥吃菜。”虎妹聲如蚊吶,頭幾乎低到桌子上。
吳桂花嘆了口氣,正對上應卓無奈的目光,兩人搖搖頭,同時笑了出來。這一刻,什麽夢裏的姑娘,前世的愛人都成了鏡花水月,眼前的這個大號嬰兒才是頭一等問題。
“跟你說了,你哥哥不是壞人,你怎麽還是這樣呢?”吳桂花頭疼道:“你這樣,叫我怎麽放心把你送出宮?”
虎妹原本歡快地在往嘴裏塞菜,驟然聽見這話,吓得筷子都丢了:“什麽出宮?我不出宮!”
吳桂花早前試探過她幾回,知道她對出宮這事抵觸得很,但她在宮裏這種境遇,早一天出宮,她早一天就能過上正常的生活。
可虎妹不管她暗示也好,還是直說也罷,都咬死一個意思:吳桂花在哪她在哪,吳桂花不出宮,她也哪都不去。
她這态度叫吳桂花急的呀,要不是她身上還牽扯着秦司薄,不敢随随便便鬧失蹤,早哭着求着要跟着虎妹一道出宮了,這孩子倒好,送上門的機會都能往外推!住地窖還住上瘾了她!
吳桂花原以為,兄妹倆經過一段時間的熟悉,虎妹的心意會有所轉變,可想不到她在這件事上有異乎尋常的堅持。
吳桂花今天設下這個宴席,也是為了這件事來的:皇帝過幾天要回宮,皇帝回宮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皇宮的安全等級必然會随之升高,往後再想把虎妹弄出宮,就沒有這麽容易了。
虎妹說完這一句還不算,她扒着自己的飯碗下了桌,蹬蹬蹲到離兩人最遠的角落,邊吃邊防備地看他們,好像他們倆馬上就會把她抓出宮似的。
吳桂花只能先換個話題:“你蒸酒的酒具是不是照我說的,打了個精鐵的?”
應卓點頭:“不錯。”
吳桂花便笑了:“我說怎麽這酒嘗着比我蒸出來的烈?想想肯定是因為蒸酒的蓋子封得更好。”
她當時蒸酒時限于材料,只能用竹子編了個蒸酒的蓋子,密封性肯定比不上精鐵打造出來的好。
應卓說:“酒做出來後,我試了試,果然這種酒去毒癰的效果很好,用在軍中治外傷最好不過,我代将士們先謝過你。”
吳桂花搖手道:“謝我做什麽,這東西又不是我發明出來的,你有用只管拿去用,就是記得給我留一點點出來,你知道的——”
應卓接口道:“我明白,從我這裏出去的烈酒只會用在軍中和陳項的畜養廠,不會讓你的方子外洩。”
吳桂花又看了看虎妹,壓低聲音:“她在宮裏蹉跎的時間夠長了,這事你不能依她的意思胡鬧,我看——”
“不錯,這件事宜早不宜遲。這兩天我會讓我的人想辦法,你不用着急。”
吳桂花:“……”想說的話總有人替你先說出來,本該是件開心的事,要是面前的這個人,真的是柱子哥就好了。
她鎮定片刻,小聲道:“你給我弄些藥來,最好是喝了讓人能睡一大覺的。”
應卓心領神會,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紙包:“我還在想,今天走之前交給你。我安排好了叫吳進通知你。”
吳桂花心情複雜地接過那個小紙包,往嘴裏塞了一個油汪汪的雞腿:既然什麽都用不着說,那就使勁吃吧!
轉眼就是三天過去,自從那天吳桂花當着應卓的面說要把虎妹送出宮後,虎妹就一直躲着她,不跟她說話,不到吃飯的時候,絕不離她一米之內。
看她那驚弓之鳥的樣子,吳桂花也覺得心疼。可虎妹什麽都不懂,自己不能不為她想。
這段時間,來小院找她的人越來越多。
她不能學劉八珠一樣,把自己弄得六親斷絕,只能依靠應卓補貼才能過日子。她還想出宮,還想為自己攢點過日子的老本,就不得不抓住每一個機會賺錢攢錢,跟人來往。
雖說每次虎妹早上出門,她就會把她的房間鎖起來,可誰知道什麽時候會不會有個疏漏,讓人看破了行藏?
吳桂花每回不敢深想這些事,因為一旦想下去,她晚上連覺都睡不好。
因此,當三天後,接到吳進那個充滿暗示的手勢後,她轉回廚房,毫不猶豫抖開那個小紙包,均勻地灑下了藥粉。
“虎妹,來吃飯了。”她高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