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宮裏不缺有心人,吳桂花還不知道因為自己的慈安宮之行引起的暗流湧動。
回到重華宮, 把虎妹接回來後, 她仔細想了想往後的打算。只要那裝鬼的死鬼王八蛋消停些, 她這裏早晚會有人走動,只要有人就不怕她的生意做不下去。再者她現在給人做席的生意路子也打開了, 一時不虞吃了上頓沒下頓, 給張太監的吃食可以付些跑腿費讓大順子和小章每天來拿,張太監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叫陳項幫她解釋兩句就行, 沒必要跟以前一樣大老遠親自去巴結人家。
現在天氣也熱,這麽一想, 吳桂花就覺得,好像躲回懶也不是那麽說不通的嘛。
但她是個閑不住的人,從西掖廷領回自己六月的饷錢和份例中的米面後, 想起中元那天晚上打算做的涼皮,到大膳房兌了五斤灰面。
原本她想多兌些面, 但買了她蒸肉方子的田大壯說是去了避暑山莊随扈, 大膳房根本沒人肯認他那天跟吳桂花的承諾。她人都到了地方, 不想空手而歸, 只能忍着心疼出高價買了五斤。
她本着能搭上關系就搭關系的原則,聽人說起田大壯去随扈的事, 給人塞一把炒黃豆:“田帶管不是咱們西掖廷的嗎?難不成山莊的人不夠,還要從咱們西掖廷調人去給那邊的宮女太監做飯?”
那人嚼着炒黃豆,頓時打開了話匣子:“怎麽可能?給宮女太監做飯便是人手再不夠, 從山莊外雇幾個會把飯菜做熟的婆娘就是了,用得着千裏迢迢調人過去麽?田大摳也不知道是走了什麽好運,臨走前做了一道粉蒸肉進上,叫陛下連着點了好幾回。偏偏那粉蒸肉有個什麽秘制米粉,除了田大摳誰都不會做,禦膳監便把他臨時借調過去,讓他專門給陛下做這道菜。我看哪,田大摳這回去了東掖廷肯定不用再回來了。”
吳桂花沒料到她随口一道方子竟讓田大壯有了飛升的機會,心裏想着,這回可好,好不容易跟大膳房的人有了點關系,現在一朝回到解放前,田大壯以前跟她承諾過的話都成了随風放過的屁,田大壯跟她承諾的那點優惠只怕也不用想了。
不過她也不灰心,人跟人的關系不都是慢慢經營出來的?沒有了田大壯,也會有李大壯王大壯,總有其他的機會。
她在心裏寬慰自己一番,就聽到另一人反駁先前說話的那人:“那可不一定,你忘了劉管帶?我才不信他會眼睜睜看着田大摳一步步高升騎到他頭上,且瞧着吧,等田大摳從避暑山莊回來還有場官司打呢。”
吳桂花一聽有八卦聽,倆眼閃着光立刻湊了上去:“怎麽說?”
三人分着吃完一大捧黃豆,吳桂花得到想要的消息,滿意地跟人告辭:“兩位大哥以後要是去重華宮,一定到我那坐坐,我到時候請大哥吃蠶豆。”
另外一個人揉着鼓脹的肚子有些不好意思,看竈臺罐子裏還剩下一點底子的紅糖,就手讓她包起來:“你拿回去用,咱家也不懂,聽說這個喝了對女人家好。”
雖然是人家順便做的人情,攏共一勺子不到,吳桂花知道這年頭的糖精貴,人家不給才是正常,千恩萬謝地接了,還問了人家的名字,說下回給他帶好吃的。
吳桂花願意下力氣哄人的時候,那真個伶俐得比枝頭的喜鵲鳥還叫得好聽。那人雖沒當真,但對這個會來事,嘴巴甜的小宮女先有了好印象,說他姓林,只是個管竈火的小管事。
她這頭把紅糖包好,同米面一道放進自己帶來的筐子裏,風風火火地往回走。她這回以為來大膳房憑着田大壯的臉面能撿大便宜,特意帶了個大筐子改編成背簍,結果連一半都沒裝到,不過結識了林管事也不算孬,這麽一想,又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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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快出西掖廷門的時候,斜對過走來個穿藍裙子的宮女。
吳桂花起先沒注意,但這姑娘脖頸細長,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有點說不出來的風姿,連她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這一看便發現,這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姑娘眉尖微蹙,小臉白得像紙一樣,身體輕輕打着擺子,眼看就要倒下去。
吳桂花小跑兩步,快手攙住她,忙問:“小姑娘,小姑娘你怎麽了?”
她仿佛忍受着極大的痛苦,一只手緊緊捂着腹部,任吳桂花半拖半拽地把她弄到路口的樹蔭下坐着,半晌才勉強說:“我沒事,姐姐把我放到這裏,忙自己的事去罷。”
吳桂花看她說話斷斷續續的,哪裏敢随便把人丢在這?索性把她手上抱的半塊料子放進背簍,再把她半扛起來,說:“你說你住在哪,我給你送回去。”
這姑娘堅持說,自己走回去就行,叫吳桂花兩句話撅回去:“你要是能走回去我也願意少點事,可你看你這個樣子,現在天這麽熱,萬一暈在半道上再中了暑,那可不是好玩的。你別忘了,在這宮裏若是病了,可沒有醫生給你瞧病的。”
便是說了這一大通,那姑娘也是猶豫再三才說:“那麻煩姐姐送我到樂藝館。”
吳桂花來西掖廷的次數不超過兩掌之數,根本沒反應過來這姑娘報的地方是整個西掖廷鄙視鏈下游——內教坊館屬,除了浣衣局和司苑局下奴之外,罪奴最多,最讓人瞧不起的地方。
不過就算她知道,也只會想,難怪走得這麽好看,原來是學藝術的姑娘。
當下她只是有點尴尬:“你只用告訴我怎麽走就是了,樂藝館在哪,我也不知道。”
那姑娘又小聲說了,約一刻鐘之後,吳桂花聽見不遠處傳來的絲竹之聲,便知道地方到了。
順着絲竹聲傳來的方向,她準确地找到了地點,還跟這姑娘玩笑道:“你住的這地方好找,哪怕迷路了,只要聽見彈琴的聲音,準保能再找回來。”
那小姑娘半伏在她身上沒言語,吳桂花以為她疼暈了過去,叫住一個匆匆經過的宮女,問她:“你知道她住哪屋嗎?”
那宮女湊近看一眼,突然臉一拉,道:“不知道。”就要繞過兩人往走。
吳桂花看她這樣,分明就是知道不想說,也來了氣,一把拽住她道:“你這丫頭跟誰別扭?跟你一個宮的人你說不知道,騙鬼呢?快,帶我過去!”
那宮女登時橫眉立眼的要來跟她撕扯:“你是誰,我憑什麽要聽你的,放開我!”
兩人吵這兩句,旁邊一間屋子打開,一個臉白白的中年女人走出來喝道:“李英娥,又是你!成天不跟人吵架你不舒服是嗎?”
罵完這個叫李英娥的宮女,吳桂花見中年女人看她,忙把路上的事說了。她就看見中年女人神色冷淡地看了一眼歪在她肩上的小姑娘,指着李英娥道:“你把她送回去。”
李英娥挨了這一頓呲,只得老老實實地扶着另一邊,沒好氣道:“跟我來。”
兩人合力将這小姑娘送到後院一個偏西的房間,房裏是個大通鋪,李英娥将她扔在靠裏的位置就要往外走,叫吳桂花一把拉住,頓時又立起了眉毛:“你幹什麽?”
吳桂花看她一路臉色,早想教訓這個小屁孩:“你說幹什麽?你同窗病成這樣,你倒好意思撂手就走?給她弄點熱水來。”
李英娥怪笑一聲:“你是傻子吧?她是宮奴,我也是宮奴,我們倆是不得以住在一處,什麽時候也可以互稱同窗了?放開,別誤了我的事!”
吳桂花揪得她牢牢的:“我管你是同窗還是同牢,今天我若沒看見熱水,別怪我出門時找那位管事,就跟她說你把人撂在半道上跑了。”
“你!”李英娥怒氣沖沖瞪着她,吳桂花不甘示弱跟她對視。兩人對峙片刻,李英娥敗下陣來:“你先放開我,我才能找熱水來吧?真是上輩子欠了她的。”
吳桂花跟着她到了門外,見她小跑到頂頭的門房那,不一會兒提出一個小小的銅壺往這走,她這才取出竹簍裏的紅糖,找來個碗擱進去,用李英娥送來的熱水化開了,一邊吹着氣,去叫這姑娘。
她做這些的時候,李英娥一直抱着手臂在旁邊看着。見她叫過兩聲,那姑娘還是緊閉着眼睛一聲不吭,又開始冷笑:“又開始裝病,這可沒有男人吃她這一套,喂,喂!姓方的,姓方的!”一邊叫一邊上手要來擰她。
叫吳桂花一手拍掉,說:“腦子不好使眼睛也不好使嗎?誰裝病裝得一頭的汗,嘴唇烏青?這是裝得出來的嗎?你幫我給她翻個身。”
李英娥這才仔細看一眼,嘟囔兩句,到底伸出手來幫了一回。
吳桂花看這不是個事,脫鞋上床騎在中間,兩指并起,從她後腰的八髎穴按起,到腿部的陰陵泉,一直按到腳下的太沖穴,一整套按下去,就聽見身下的這個小姑娘呻吟一聲,眼見便要醒來。
她舒了口氣,聽李英娥問她:“你,你是醫士?”
吳桂花重新端起紅糖水,撬開她牙關,喂這姑娘喝下,搖頭說道:“不是。”
“那你這套手法——”
“這是我奶奶教我按的,女人家月事不暢,按一按可以幫着行宮活血。”吳桂花不知道什麽穴位不穴位的,抽空看她一眼:“想學?”
李英娥臉一紅,沒吱聲。
吳桂花暗笑一聲,她自忖多活了許多年,不跟這個爆炭似的小丫頭計較,說:“那你在這照顧她,等我回來了,我再教你。”
李英娥咬咬唇追出去,但吳桂花走得快,轉腳就不見人影,她嘀咕一聲:“走便走了,還來诓人。”轉頭看見床上的這個睜開眼睛,她立刻像瞪着生死仇人一樣,半晌,氣沉丹田:“還想不想喝水?”
吳桂花不曉得樂藝坊這頭的官司,這姑娘痛經痛得這麽厲害,只怕是胎裏帶來的毛病。她出了門直奔大膳房,找到新認識的那個林管事,問他買了二兩紅糖和二兩姜要往回走。
林管事看她沒提筐子,稀罕地問:“你這麽快就回重華宮又轉回來了?”
吳桂花就把門口碰到個教坊司小姑娘犯病的事說了,林管事有點鄙棄的樣子:“一個萍水相逢的罪奴,喂她喝兩口熱水就是她的造化,還買這些金貴東西,你多少銀子不夠撒的?”
吳桂花笑笑說:“能怎麽辦呢?不管是不是罪奴,都是爹生娘養的,既然遇到了,總不能真的把人撂在路邊不管了吧?”又說:“我瞧那小姑娘細皮嫩肉的,怕是沒吃過多少苦,現在進宮當了奴婢,也是夠可憐的,一把紅糖的事,能幫就幫吧。”
林管事搖搖頭,說:“這宮裏的可憐人多了去了,你能幫幾個?”說是說,卻多給了她半塊姜,揮手叫她去了。
吳桂花回樂藝坊的時候,那個叫李英娥已經不知所蹤,姓方的小姑娘一張薄褥子墊在身後半坐起來,靠在床邊一口一口地喝熱水,看見她進來,要擱下碗欠身起床,叫她一把按住了:“你身體不爽就別起床了,記得多喝這些紅糖水,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把紅糖和姜交到她手上叫她自己熬了喝,不等那小姑娘道謝,背起筐子急匆匆地走了。
她一早趁着天不太熱,到西掖廷來領饷錢,如今跟人拉家常又救人的都快到了午時,她一算時辰,馬上就是中午那幾個侍衛巡察到重華宮的時間,再不回去做飯,又要錯過今天中午的生意,才急三火四地走了。因而直到回去把背簍放下才發現,先前她幫人家小姑娘背回去的半塊料子忘了給人家,還在裏邊好好擱着呢!
吳桂花一拍腦門:“瞧我這是什麽記性哪!”但時間實在不早,想想過幾天她西掖廷還有個席要做,到時候可以順便把布匹給那小姑娘送去,便擦擦手去了廚房做午飯。
涼皮需要淘澄澱粉才能做,中午這點時間是不夠了。
吳桂花快手擀了些濕面條,用大順子他們前兩天送來的黃瓜做了道涼面,想想沒有麻醬,在心裏把要辦的事又加了一件:該做大醬了。
剛做完這些,前院的門被拍響了,吳桂花開了門,發現大順子和吳進他們竟趕到了一路去。
吳桂花向過路的侍衛賣些吃食,這瞞不過就在左近的獸苑太監們,不過,兩方人馬在她門口碰到這還是第一次。大順子等侍衛們都領完了自己的飯菜,在樹蔭下吃起來,才側着身子跟着她進了門,一臉驚嘆:“桂花姐,你人面可真廣,我進宮這麽些年,跟這些侍衛說話也沒超過五回。聽說中元節那晚上就是這群永安門的爺爺們把洪老壞的喽羅們抓起來的,這幾天項哥走路都風。”
吳桂花心裏一咯噔,笑:“那你好好學手藝,到時候你會做飯,人家聞着飯味就來了。”
大順子搖頭笑道:“桂花姐你說得太容易了,學門手藝是應當的。但我便是再會做,我上面還有管事,有帶班,有首領,有管我的頭頭腦腦,也不能像你這樣敞開門做生意哪。”
吳桂花就說:“那還不簡單,現在你們洪首領不在,獸苑張爺爺一個人說了算,我求他把你調過來,咱們姐弟倆守着這個院子——”
大順子臉色頓時一變:“姐姐可別跟我提這個。這地方也就是你這不怕煞的人呆得住,要不是姐姐你的話,我可不敢一天天往這跑。”
吳桂花瞅這表情不對:這家夥怎麽比上回重華宮鬧鬼吓暈侍衛的時候還害怕?趕緊問他出了什麽事。
大順子說:“姐姐上午去西掖廷領饷不知道吧?”
吳桂花點頭,他接着說:“就是今天上午,你門外邊的金波湖,你知道嗎?發現了一個死人!”
吳桂花一陣無語:“就這?哪個湖裏沒死過人?上回你們陳管事還跟我說過,不是那什麽吳貴妃的侍女叫琉璃的也死在這湖裏嗎?宮裏死人很稀奇?這有什麽好怕的?”
大順子身上的肥肉直抖:“……唉喲我的桂花姐,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你知道死的是誰嗎?是蘊秀宮靜太妃的貼身宮女瓣兒!”
吳桂花:“……琉璃跟瓣兒有什麽不一樣嗎?”
大順子湊近她,小聲說:“上午的時候小章來你這拿涼茶你知道吧?他剛剛跟我說,他拿完涼茶從你這回去的時候還看見過瓣兒從小竹林出來,結果一個上午的時間,她就死了,你說這事怪不怪?”
吳桂花:“唔……世事無常?”
大順子咽了咽口水:“最怪的還不在這,最怪的是我聽慎刑司傳出來的消息,說瓣兒應該是死在昨天晚上!假如是這樣,那小章今天早上見到的不就是……那什麽嗎?”
要不是有過小二黑那一回,吳桂花還真有可能被新鮮出爐的鬼故事吓到,但現在她頭一個反應是:“這件事,小章跟別人說起過嗎?”
大順子猶豫了一下:“應該沒有吧,你知道那小子膽子比芝麻粒兒大不了多少,我出來的時候,他還縮在房裏抖着呢。”
“那瓣兒看到了小章嗎?”
“這……我不知道,我得回去問問他。”
吳桂花便肅了臉色,認真道:“那你跟他說,讓他一定把今天上午的事都咽進肚子裏,誰也不能說,還有,要是瓣兒看到了他,你叫他這段時間小心外出別落單,明白嗎?”
大順子說:“這還用桂花姐吩咐嗎?放心吧,我肯定會叫他閉嘴的。”
吳桂花卻搖頭道:“不,你還沒明白。要是小章上午碰到的是鬼,最多也就是受一回驚吓,但假如不是鬼呢?”
大順子撓撓頭:“那不是鬼還能是啥?”
吳桂花知道這小子腦子不好使,一次給他點透:“不是鬼的話,那就是有人假扮瓣兒,你想想看,為什麽有人會假扮瓣兒?為什麽那個人會一大早出現在小竹林?他想幹什麽?萬一他知道有人撞破了他的行藏,你猜他會怎辦?”
這一連串的發問駭得大順子臉都白了,都是在宮裏混的,知道比起沒鬧出人命的撞鬼,卷進這種說不清的事裏才是最可怕的,當即顧不上跟吳桂花扯閑篇,提起食盒急匆匆地走了。
吳桂花看着大順子離開,目光調轉到這群吃得頭也不擡的侍衛身上,笑眯眯地問開了:“中元節那天晚上,你們在長信宮是不是那捉到了幾個壞人?”
有人就說:“這事都傳到桂花姐這來了?沒錯,是有這事,那人還是吳進領着捉到的呢,是吧吳進?”
吳桂花詫異極了:“進哥兒,我怎麽沒聽你說起這些?你該知道那些人本來想幹什麽吧?”
吳進的神情卻有點怪,他快速扒完最後一口面,眼神游移:“沒什麽好說的,這不是我的份內事嗎?”他一把将髒碗塞到吳桂花手裏:“行了,我先走了。”
吳桂花在後頭連叫他幾聲,都不見他回頭,最後只好叫還沒走的幾個人,讓他們晚上下值前來吃涼皮。
幾個人嘻嘻哈哈地應了,又找吳桂花灌滿涼茶才走。
現在天氣越來越熱,吳桂花用這段時間在附近采的薄荷,金銀花,桑葉,嫩竹葉等清熱去火的藥材煮成涼茶,開始是自己喝,後面有時候看人來了,随手給人倒上兩碗,有人喝着覺得好,便問她來讨要,吳桂花也都給了。
送完一撥茶水,待要再熬一鍋的時候,吳桂花發現,金銀花快沒了。
得,要辦的事又多一件:不管是找誰,盡快淘點金銀花回來。
夏天幹活太熱,不備點消火的涼茶,簡直要過不下去。
吳桂花把五斤面全揉成一個大面團,一邊還在想她住的旁邊那屋瓦破了,夜裏外頭下大雨,那屋下着小雨的同時還洇濕了她這邊大半堵牆,她要是再不管,那半堵牆該長蘑菇了。
她問過大順子他們,知道修整房屋的事歸将作監管,但每年宮裏檢修只在春末和秋末進行,平時的話,只能找上級部門報上去,看那邊什麽時候撥人過來。
若是獸苑的話,等十天半個月或者有望,若是重華宮這鬼屋,只怕倒找錢人家都不會來。簡單點說,只要房沒塌,她報了也是白上報。
吳桂花這人有一點好,只要天不把房頂下塌了,她永遠都能穩住。她在心裏按難易和急緩程度給各項待辦事務排了兩個序,手上動作不停,把那五斤灰面揉完饧了半個時辰,打來井水把面團放進水裏不停揉搓。
做涼皮最要緊的就是揉搓水澱粉,足足揉搓了三遍,直到水色白如玉湯,蒸完面筋,吳桂花也把滿腦袋的事都捋清楚了。
看看時辰,把重新淘澄過一遍的水澱粉攤在鍋裏蒸,蒸好了涼皮晾涼,再調好餡料,月亮已經升起了老高。
她就知道,大順子和小章晚上肯定是不會來了的。
那些侍衛們一天來的時間不定,吳桂花一般不會特意等他們,招呼虎妹把蒜泥搗好,自己切了一大盆涼皮,跟虎妹兩個端着小板凳,準備到院子唯一的那棵榕樹下吃的時候,門就在現在被敲響了。
虎妹眼瞅着酸辛可口的涼皮就要到口,把腳跺得蹬蹬響,氣呼呼甩着手臂往後頭去了。
吳桂花笑着搖搖頭,端起涼皮,嘀咕一句:“真是聞着味兒來的。”一手開了門。
她不會料到,這樣一個尋常的晚上,重華宮外的桂花樹下,有故人來。
那人站在月亮的影子裏,一雙眼睛如當年一樣清澈而悠遠。
吳桂花被來自時間的利箭定在原地,直到那個人像六十六年前那樣,站在她家門外的桂花樹下微微地笑開:“我能進去聊聊嗎?”
“能,”她慌亂地想揪住衣襟,這才發現手上還端着東西,愣愣地遞出去:“你,你要吃涼皮嗎?”
不等吳桂花懊悔自己的笨拙,那人眼中的驚愕已經褪去,他接過那個香爐改造成的大碗,點頭說:“也好,我還沒吃晚飯。”
他的手指還像以前一樣,那麽好看。
吳桂花暈乎乎的,像踩在雲朵裏,跟着那個人,看他撩起袍子坐在她的小凳子上,一只手挑起細長透明的涼皮,快而優雅地将它們送入口中。
跟柱子哥一樣,她從認識柱子哥起,柱子哥就講究得不像個鄉下小子。
她癡癡地凝望着,在這個從天而降的年輕人身上找尋着過去的時光和過去的人。
那個時候,她是什麽樣呢?一見到柱子哥就喜歡上他,生怕自己配不上柱子哥,偷偷找牛棚裏的地主家大閨女學規矩,學講究,不敢粗聲大氣地說話,不敢吧嗒嘴吃飯……後頭,終于嫁給柱子哥,她歡喜得好幾晚上都睡不着覺……
她的柱子哥跟其他男人都不一樣,他不許她下地,說那不是女人家該幹的活,他舍不得她受累,家裏家外的活都搶着幹……人都說她嫁到了福窩裏,就是可惜男人是個當兵的,過不到幾天就要回部隊。
可那些人哪知道,嫁給他,吃再多的苦,日子也是甜的。
吳桂花一生後悔過很多事,唯一沒後悔的,就是嫁給他。
直到柱子哥擱下筷子,說:“多謝款待。”
吳桂花聽見了時間轟隆着遠去的聲音。
臉是那張臉,人,卻不是那個人。
再像,也不是。
她慢慢地冷靜下來:“說吧,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麽事?”
應卓沒發現,一向快言快語的人說這一句話頓了三下,他首先詫異于這女子的冷靜。
他見過那天晚上,她像個瘋婦狂怒狂罵,只為了引他出來。從她的罵聲中,他可以推測出很多東西,比如,他跟她的愛人很像,再比如,她不是吳貴妃。
他原本可以利用第二點先扼住她,但在見到她,視線與她對上的那一刻,不知為何,他的喉嚨仿佛被鎖住一般,無法開口。
鑰匙,在那雙眼睛裏。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這女人帶得奇怪了起來。
應卓咳嗽一聲,往後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開口就是石破天驚:“我來找我妹妹。”
“什麽?!”這一句當真是五雷轟頂,僅次于吳桂花撞鬼的那個晚上。
吳桂花氣沖百會,差點暈過去:難道說,自己這輩子和柱子哥是兄妹?!老天爺,你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點吧!
只是吳桂花現在不暈過去,也差不多了,她只覺得頭重腳輕,整個人覺得天地都在轉,幾乎要發瘋:不成不成,這太荒唐了!即使這輩子跟柱子哥做不成夫妻,她也不要做兄——
應卓看她臉色雪白,整個人搖搖欲墜,似乎馬上就要崩潰,一着急舊日的稱呼脫口而出:“貴妃娘娘,貴妃娘娘!”
見她擡頭看他,以為她聽見了,趕緊解釋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的妹妹,是你叫虎妹的那個。”
吳桂花停了好一時,眼珠才轉了一下:“什麽,你說什麽?”不等他回答,呆呆重複了一遍:“你的妹妹是虎妹,虎妹……虎妹?!!!!”
她一下回了魂:“你給我說清楚這是怎麽回事!”他和虎妹是兄妹,虎妹長得有他兩個寬,這兩個能是兄妹?!
應卓的目光落在西廂最後的那間房,那是劉八珠以前,也是虎妹現在的房間:“不錯,我也是很大了以後才知道,我有一個雙生妹妹,從小就……丢了的。因為——”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面對着對面那雙明亮的眼睛,忽然不知道怎麽說下去。
吳桂花原該尖刻地問出來,是不是因為虎妹臉上有那樣的胎記,你父母就把她扔了?可那畢竟不是他的錯,承受這些代價的人也不是她。
她沉默片刻:“那你今天來是想見她嗎?”
應卓卻苦笑了起來:“若是可以,我自然想。可你也知道,以前養她的那個人把她養成了這樣,她很怕人。那次,我還沒有接近她,她就怕得暈了去。”
“那你也不能因為她害怕,你就把她扔在這吧?你知道這是哪嗎?你知道這——哎,不對,這是皇宮,你怎麽進來的?你和虎妹到底是什麽人?”
吳桂花完全無法遏制自己的恐慌:她自己的身份就很有問題了,萬一處了這麽久的虎妹也有很複雜的身份,她覺得她真的沒法子承受了。這裏是随時都能死人的皇宮,今天早上金波湖裏還撈起一個呢!多一個人,曝露的風險……
一杯水放到她的手上,應卓低聲說:“對不住,你放心。我來這裏不會有問題,因為我就是永安門侍衛。”
今天晚上一個接一個地爆雷,吳桂花竟然都有點習慣了,她喝了口茶:“哦,那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你?”
“我不常來巡察。”應卓說:“你放心,我妹妹的事我會想法子,不會連累你的。”
吳桂花又喝了一大口茶:“你現在說連累不連累的還有什麽用?虎妹總是哪都去不了的,這裏時時刻刻藏着個說不出來歷的大活人,怎麽叫不連累?也幸虧這裏是重華宮——哦對了,難怪重華宮總是鬧鬼,根子是在虎妹這吧?跟你那黑心爹娘比起來,你是稍微有那麽點良心。”
她也不用對方承認,将茶水一飲而盡:“你一個小侍衛你能管什麽?你要是心疼你妹妹,往後多來看看她,她是人不是石頭,誰關心她她知道的。往後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說着,她站起了身子。
應卓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兩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會兒,吳桂花說:“怎麽?事情還沒說完嗎?”
應卓搖搖頭,又點點頭:“沒有,我——”
吳桂花作了個“請”的動作,別過臉去,沒再看他一眼。
應卓只好站起身,快要出門的時候,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沒說:“以後,我會想辦法讓人弄些東西來,你不必再辛苦操心怎麽養活虎妹。她是我妹妹,這份責任原該是我的。”
吳桂花卻背對着他,沒再吱聲。
應卓輕聲嘆口氣,合上了門扉。
吳桂花在門口站了好一陣子,慢慢走到先前應卓坐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拿起桌子上的茶壺,對着嘴狂喝一氣,最後一抹嘴,沒舍得扔壺,拍了桌子罵道:“呸,啥味都沒有,你也配叫酒!”
應卓站在牆外,就聽了這一句話,心裏突地一抽,痛得他差點彎下腰去。
他緩緩地,不知同誰說了兩個字:“走吧。”
吳桂花這邊,拍了桌子,反而自己笑了起來:連不可能再見到的人都見到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不管老天爺想搞什麽鬼,她開開心心地,好好接着就是!
什麽叫冰火兩重天,就是前一天還在為找到那死鬼王八蛋高興得一宿睡不着覺,恨不得大半夜的起床跳探戈的時候,第二天一早,一個自稱蘊秀宮大宮女巧鵲的人找上門,說麗妃要見你。
麗妃,就是那個還沒搬到這,侍女就呲了地頭蛇任老管帶,沒住上兩天又把懿貴太妃的人給打了的那位貴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