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天色尚早,練兵場上卻有一道緋色的矯健身影執長.槍而舞。其槍法變幻莫測,挑似鷹隼淩霄,落如流虹瀉江,大有驚雷撼風的意味。雖無歌宴上表演之華麗誇張,卻是招招力至刃尖,步步直逼要害,輕而易舉便可奪人性命。
好容易練畢收勢,槍上鳴環震出餘威猶動身側微塵。能舞出這般槍法的,除了龍牙,便只有身為樂正家二小姐的樂正绫了。待穩定下呼吸,樂正绫略掃一眼練兵場,随意便把槍向身後一扔。
釋天忙上前接住。槍不重,卻因其所帶力道,使釋天不由向後趔趄一步。
“虧得将軍近日潛心研究,槍法愈加精進了。”釋天贊道。雖說他平日裏總一副唯唯諾諾不靠譜的模樣,對槍法卻是瞧得極準。畢竟釋天雖為下人,卻因侍奉樂正绫和龍牙,從小便得以将樂正家的槍法瞧到大,加上天生慧根,觀槍時輕易便可瞧出其中的門道。
“只得先祖三分皮毛罷了,”樂正绫淡淡應釋天,邊說邊理了理微皺的衣擺,“走吧。”
釋天點頭跟上,又往日般向後回望一眼。這一望不要緊,卻叫他不由得止了步,“将軍今日又這麽早便走麽?将士們可……”
樂正绫是女子,朝堂之中不并歡迎她,故她不必每日上朝,瞧天子臉色過活。但軍營中,卻不一定。
“難道将士們還想我不成?”
樂正绫冷言一句。可說實話,她不是不想和軍隊一起操練,只是當初遭逢生死關時她曾應,若她得生,定親為死去的弟兄報仇。而後一戰得勝,逼得外族來降。軍隊大捷,君民尚和,遂沒了報仇機會。可如今又起戰事,父親不在了,龍牙只身而往,樂正绫卻留于國都,暫享安樂,叫她以何面目見營中未随龍牙出征的舊時弟兄?
“您這般,如何穩得了軍……哦,沒什麽,”釋天随口接一句,還未說完便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然到底不是傻子,立即轉過話頭,“您且回頭一看。”
樂正绫倒是不甚注意釋天的話,只為了堵住那小子的嘴,索性随他所說回頭。士兵們應是未起,樂正绫和釋天方離開練兵場,而現下場上,卻是有一人在。
那人墨藍衣裳連着墨藍風帽,輕易便能隐入晨陽未出的晦暗裏。鬼鬼祟祟,不像是營中哪位見過的兄弟。釋天要上前攔下那人,卻被樂正绫一把拉住。釋天明白樂正绫的意思,是要先探明那人來意再作打算,可那人瞧來并不簡單,萬一是歹人,要對将士們不利,彼時再動手可就晚了。
樂正绫卻只讓他看着。
那人倒不曉得這場外許多,只在場中站定。
釋天這時才發現,那人手中提了一柄新兵練習時用的木制彎刀。原是個提前來練兵場操練的新兵,釋天舒一口氣。
只見那人輕舒修臂,彎刃随之而揮。忽而騰空一躍,意欲比天弑鷹。步伐,力道,竟都帶着大漠曠野的豪氣,讓人想起長空中的孤雁。其間有風吹過,幾縷發自風帽間落下。那人索性脫下風帽,一頭白雪般瑩瑩的發垂下,顯眼非常。
竟是個女子。
釋天着實吃驚不小,他不是沒見過女子從軍,自家小姐可就是生生的例子。可自家小姐是将門之後,由老将軍上書請奏,得皇上特典,才得以在沙場上縱馬持槍。如今這女子,只憑一柄彎刀在這軍中過活,當真是個奇人。
然釋天還未感嘆夠,一道寒光便朝他這邊擲來,确切地說,是朝樂正绫擲來。
“将軍小心!”釋天忙喚。雖說不過是被女子身上小巧匕首,可那畢竟是真正能劃破人的皮肉的東西。
樂正绫當然不會為此所傷,只側身便輕易躲過。匕首未傷到樂正绫,卻釘在了樂正绫身後的樹上。殘餘的力道化作铮地一聲,使得樹上飄落下幾片葉。
“好功夫。”樂正绫只手拔下匕首,擡腳走向那女子。
大抵是聽見釋天那聲将軍,女子自那後一直低着頭。待樂正绫走到她面前後,女子忽然跪下。一膝而跪,如同她的彎刀,這禮節亦是不屬于中原地方。
“小人有眼無珠,只覺那處有人在,險誤傷了将軍。望将軍責罰。”
語調健朗,是從軍之人的風範。卻莫名帶着一絲清潤,有些像……那人。
“無妨,在軍中警醒些倒好。”樂正绫借天邊晨光一掃女子眉眼,雖說低着頭看得不分明,卻也曉得是一副不錯的皮相,“你叫什麽名字?”
女子聽樂正绫的話似頗為驚訝,不可置信地擡頭。這才見得她眉若朔月,鼻似懸膽,一雙異色的藍瞳不顯怪異反倒靈動清逸,當真是極漂亮的模樣。沉默一陣,她才想起要回答樂正绫的問話。
“回将軍,小人敝名戰音。”
“戰音?”樂正绫不由勾唇莞爾,“此名甚是合戰。”
合戰?戰音雖不大通漢話,心下卻也大抵曉得樂正绫是在調侃她的名字,曾經有太多人議論過她的名字,連她也厭棄這名字。現下她卻不曾惱怒,只恭敬地回答樂正绫道:“小人雖喚作戰音,卻并非是取其好戰之意,只希望能以此為警醒,盡己綿薄之力叫這世間再無戰事。”
戰音為警戰之音,為亂之終鼓和之啓始。這是殿下教與戰音的話,因而她接受了這個令人讨厭的名字。不過,不是所有人都會像殿下那般想。故樂正绫不曉得這其中的緣故,只道眼前女子反應機敏。
“好一張利嘴。”是個聰慧之人,大抵可與公主一比。
不知為何,樂正绫想到了公主。可眼前這女子,無論身份容貌,與公主一點兒也不像。樂正绫不由得暗笑自己,她竟是想将這女子與公主一比。公主那般出挑的女子,誰還能與她比,誰又比得過她?
此間有微涼的晨風吹在面上,樂正绫收回思緒。或許她會這般聯想,只是因為她近日總見到公主的緣故。
這般想着,樂正绫又看一眼戰音。
“你現屬哪部?”
戰音再拜,仍沉默了一陣才回答樂正绫,“回将軍,戰音自降于洛朝後只與分配了住處,尚無所屬部。”
沒有屬部的戰俘……麽?自上回榮歸後,許久以來不曾有戰事,何來的戰俘?縱龍牙領軍破敵收俘,現下這般危急情況,俘虜們也只會被送上戰場而非洛都。不過,等等,樂正绫忽然記起,兩年前,與外邦最後一戰中曾俘獲一批敵軍。當時樂正绫的父親樂正将軍因為忙于參加慶功宴,并未來得及妥善處理此事,只吩咐按各部缺了人的地方□□整編,之後也并未有人再管這事。這其中有多出來的未得分配的戰俘,倒也不算奇怪。不過,卻埋沒了似眼前這般的難得之才。
沉吟片刻,樂正绫喚來釋天,指着戰音道:“你帶她去摩柯軍師處,就說我吩咐的,将這個女子盡快尋部分配。”
徵羽摩柯是徵羽老軍師之孫,樂正绫與他也算是從小認識。雖不及老軍師持重,卻也是個難得的謀事之才。幾年前與外邦交戰,摩柯随老軍師一道出征。因年歲相仿,說得上話,摩柯便時常與樂正绫一聚在一處互相出謀劃策,曾多次妙計助樂正绫破敵。久之,也算得樂正绫在軍中一位信賴的得力之人。
“還有,叫他清點舊時戰俘,若有尚未分配者,叫他與衆将領商議,盡快編入各部。”
“是。”
釋天領命,自帶着戰音去了。
偌大的練兵場便只剩下了樂正绫一人。
看看天色,将士們大抵該起身了。樂正绫仍是不想叫他們遇見,轉身離去。或有早起眼尖的士卒瞧見一角紅衣,不過終是沒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