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回來,他就去到工地,卻仍然沒發現季澤騁的蹤影
寰謹又沒跟你說嗎?你們之間是怎麽了,小時候明明關系這麽好,你又那麽黏他。長大了還膈應了?”張愛華慈愛地笑着說:“上次相過親後,陳寰謹就說對對方很中意。不愧是名門的千金,氣質樣貌學識都不錯,和陳寰謹很般配。訂婚酒席和親家約在了下周的農歷七月初八,訂婚不打算大操大辦了,等結婚的時候再辦得隆重一些。窦院長和我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本來陳寰謹的朋友也不多,我還想來拜托你當他的伴郎。小築,小……”
八月的盛夏,天氣炎熱異常。
這樣的天氣讓人倍感焦躁,一股氣火從胃部湧上喉,捂住嘴卻拼命嗆了起來,咳嗽過一陣,武築反而清醒了過來,茫然地看着掌心的血,頭腦發懵,如臨末日。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歡迎留言。
☆、番外一《因為愛的緣故》B(一)
晚風陣陣襲襲,吹動藍色的窗簾輕輕抖動,房內一片寂靜,呼吸輕淺,睡意沉眠。
“陳……”護士還未出口“醫生”兩字,被陳寰謹用食指“噓”住,示意小聲。護士只好張着“哦”型的嘴向他點點頭,走去值班室。
陳寰謹拿下門牌板上插着的病歷單過目了一遍,然後收攏放回原處。
“診斷确認為急性胃粘膜病變,病例史:萎縮性慢性胃炎。病情:嘔血、黑便、血壓下降、血色素6.5,伴有暈厥、耳鳴、脈快無力、上腹絞痛等症狀。目前已輸血1000……”
透過虛掩的小窗向裏看,靠近窗戶的男人蜷縮着身子,右手挂着鹽水,無法窺見表情徒留一個躬起的後背。想起小時候,他會一聲不吭地捂着肚子弓成一條蝦的形狀,無視旁人的擔憂,明明疼得額頭直挂汗,卻忍耐地說“沒事”。
向來嚴厲的張愛華也對這年幼的孩子起了不忍之心,道:“生病的時候要如實說出哪裏難受,因為生病賦予人脆弱的權利。”
武築卻反駁:“男子漢永遠不可以脆弱!”
陳寰謹不發聲響地走過病房,腳步逐漸由緩慢變飛快,如果不快點走開,好像下一秒就會改變心意。
因為開會的緣故,延遲了下班,他繞道去醫院後門的停車場取車,然後撥通另一頭的電話。
“陳寰謹?”窦靜曉聲音輕柔地說:“開完會了嗎?”
這個女人有着和外表不相稱的堅忍,如果不是武築出口不遜,陳寰謹或許不會對她引起注意。外表溫婉內斂,談吐文雅大方,內心卻有着非比尋常的堅強,偶爾會說些小姑娘似的天真爛漫的俏皮話,引得陳寰謹反應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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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亮順滑的黑色長發,是她的标志,也是從小陳寰謹對女人标配的印象。
如此再好不過,她符合陳寰謹對于另一半想象的标準。
“剛結束會議,我現在開車去學校。”陳寰謹淡淡地說。
從上次相親至今,兩人輕輕淺淺地保持着聯系,出來的次數雖不多,但每次一呆就是冗長的兩三個小時。對于陳寰謹來說,這已是極限,他從未陪過誰,或是和誰長時間相處在一塊,即使是陳曉彤也深谙他的性格,有事拜托時都直奔主題。
窦靜曉在大學附近租了一處單間,去年通過了研究生考試,今年下半年要在醫學院開始進修研究生課程。現在,正在醫科大學生物醫學工程學院研究所參與某項實驗的研究組。
窦靜曉柔聲說:“你慢慢來,我在校門口老地方等你。”
陳寰謹回“知道了”,窦靜曉說“注意安全”。
兩人維系着交往的姿态卻有着無法跨越的疏離感,也許這才是成年人的戀愛,計較付出與得失,計算後果與代價,真心藏在禮貌與拘謹背後。
将近兩個月的往返駕駛,對于這段路,陳寰謹已相當熟悉,上了大道不一會兒就開出市中心,到了郊區。
等陳寰謹到達校門口時,發現窦靜曉已站在那兒等候,她穿着清涼的短褲,露出白皙光潔的長腿,臉上略施粉黛,額前的碎發尚有幾顆晶瑩的水珠,看得出來,有細微打扮過,但痕跡并不濃烈。
“等久了嗎?”陳寰謹走近了問。
“剛好五分鐘。”窦靜曉說話的時候輕聲細語的,偶爾擡頭對視上陳寰謹的目光就趕緊低下頭,更加顯得羞澀。
此時已是九點多,天色昏暗,街上還有一群熱鬧的學生坐在小吃店裏,大聲地說着上午學生會發生的事。街邊的奶茶店放着甜蜜的歌曲,小哥晃着手裏的奶茶,用不成樣的即興舞蹈來迎接顧客。
奶茶店飄來炸雞的香味,窦靜曉不由地吸一口氣喃喃“真香”,忽然又覺得這樣很不禮貌,趕緊低下頭。
陳寰謹問:“餓了?”
窦靜曉趕緊說:“不餓。”
陳寰謹問:“要喝奶茶嗎?”
窦靜曉說:“那就買一杯布丁奶茶好了。”
等候的功夫,窦靜曉提議道:“接下來要不要去操場逛一逛?”
陳寰謹點點頭說“可以”。
兩人漫步到操場,此時昏黃路燈下的操場還有嬉鬧聲,三三兩兩熱戀中的學生情侶手牽手來散步,更多的是鍛煉身體的跑步群,操場中的足球場還有練鉛球的訓練隊伍。
陳寰謹穿着筆挺的藍白色襯衫,領口的扣子一絲不茍地系到了最上面那顆,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西褲更襯得他身姿挺拔。窦靜曉很驚訝于這樣一個永遠保持典雅睿智的男人,舉手投足之間盡顯良好的家風和不俗的氣質。
窦靜曉說:“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們寝室躺在操場上拍假寐的畢業照。那天太陽好曬,女生都在集體補防曬霜,盡管烈日當頭,可是女生講究非常多,但凡發現笑容上揚的嘴角有那麽一小丢丢的歪了,都要重來好幾次。後來,我累得直接趴倒在塑膠跑道上,啊,塑膠的味道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窦靜曉笑着轉過頭,卻發現陳寰謹沒有在聽她說話。
窦靜曉問:“你在想什麽?”
陳寰謹回過神說:“抱歉。”
窦靜曉不由發出笑聲,“我還沒責怪你,你就先道歉了。這要是成家以後,我們倆還怎麽吵架呢?”
陳寰謹反問:“不吵架不好嗎?”
窦靜曉說:“哪有夫妻不拌嘴的啊。”
走了一圈後,窦靜曉說:“你看在這操場上,我們倆是不是最老的一對?”
陳寰謹環顧四周說:“你還好,我比他們大了不止十歲。”
窦靜曉吃吃地發出笑聲說:“陳醫生別那麽耿直啊。”
走了兩圈後,窦靜曉說:“接下來要去哪兒再走走嗎?”
沒有回答,窦靜曉轉過身,陳寰謹竟然毫無知覺地從她身邊擦身而過,繼續往前走,臉上若有所思。等陳寰謹回過神發現自己獨自走了好遠時,才急忙回頭。
只見窦靜曉還站在原地,路燈下,用一副無奈的表情注視着他。
陳寰謹小跑回去說:“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
窦靜曉也不生氣,問:“很重要的事情嗎?今晚一直心不在焉的……”
陳寰謹沒有說話,于是窦靜曉也不說話了。
女人身上固有的變扭終是讓陳寰謹敗下陣來,這樣的等待好像一個逼供,陳寰謹很不習慣。可是他提了口氣又深深嘆了口氣,平靜地說:“在想一個病人,剛輸完血有點擔心。”
窦靜曉沒有再追問,淡淡地說:“別太勞累了。”
陳寰謹說:“嗯。”
淡漠的口氣橫生出疏離,靜默充斥在這對男女之間,親密的距離承載不了相識的短淺,即使有心相戀,迫切建立起的戀愛關系也阻隔着一道陌生的後壁城牆,一頭是她的受傷與渴望,一頭是他的決心與希冀,靠近卻無法共享。
窦靜曉忽然說:“伸出手來。”
陳寰謹雖然茫然,但還是把手交給了她,窦靜曉攤開他的掌心,在他手上一筆一劃寫着。
是一個“歷”和“史”的甲骨文。陳寰謹當然知道,因為上周,他們才一同去博物館的藝術展覽中心參觀過甲骨文的展示,那是少有的三次約會裏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
歷——林、止組成。
史——中、手組成。
所謂,歷,過也,從止,厲聲。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
那會兒,看到“歷”、“史”的臨帖時,窦靜曉就頗有感悟道:“經歷和記事都是過去式,當時氣得要瘋了,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事,也可以被時間一點一點沖淡,真不甘心啊。現在回想有過的經歷,有做的對的決定,也有可以做得更好的決定,但這些都不可否認已發生了,時間的霸道就在于不經同意下就逼迫我們迅速成長。如果不是緣分,今天就不是你和我站在這裏了,不是嗎?”
時間是那麽剛剛好。
現下,窦靜曉說:“向前看,好嗎?”
陳寰謹忽地收攏手掌,劍眉淩冽,用力握住停留在掌心的食指。
他們一道回了窦靜曉的住處。窦靜曉租的小戶只有客廳連接一方小陽臺,麻雀雖小,該有一樣不少。她分出了一處用餐區,擺放上簡單的廚具打造出了簡易的廚房空間,陽臺上藤蘿纏繞,綠色、紅色、紫色的花裝飾在陽臺。客廳處處都留有心思的布置,靠近門邊的一個複古挂布上有九個小格子,裏面放了零錢、公交卡、鑰匙、收據……
床邊就是軟座沙發,沙發前是茶幾,茶幾前是小屏電視機,電視機旁靠陽臺的角落有一張多功能辦公桌,進門時桌上的臺燈還發着微弱的光,使人進門不至于完全看不清。
初次帶陳寰謹來時,窦靜曉就解釋了,“房東把開關裝得好遠,我剛搬進來那會兒在這玄關跌倒了好幾次。這臺燈是節能型的,所以很省電哦。”
那一刻,陳寰謹的心有被觸動了一下。
宜室宜家,是他想到的對這個女人的評價。
陳寰謹坐在沙發上,窦靜曉為他泡了一杯紫蘇葉作飲品。她泡茶非常耐心,先抓小撥幹紫蘇到茶杯裏,然後沖入少量熱水,接着拍碎切片的生姜,灑入杯中,約莫等到杯中熱水變溫,她便添入新的熱水。
期間,她去陽臺澆水,順便與陳寰謹閑聊些其他。本來這紫蘇葉的喝茶法是從陳寰謹那兒學來的,但陳寰謹說,搭配荷葉綠休可以幫助分解脂肪,有減肥之效,也可與紅糖一起沖泡,緩解經痛。
今天,窦靜曉又進行了新的嘗試,與生姜搭配散寒祛濕。家裏沒有專門的茶壺,但窦靜曉泡的茶渣滓都會沉澱在下。窦靜曉将泡好的茶水飲品端給陳寰謹,陳寰謹從容地接過小抿一口,立即放下杯子。
窦靜曉問:“很難喝嗎?”
男人含蓄地笑了。
窦靜曉端起杯子,才嘗了一口趕緊吹着嘴說:“好辣。”立即喝了幾口布丁奶茶壓一壓舌頭上的嗆味。她不死心地又嘗試了一次。這次,她把茶水含在嘴裏,過了一會兒再吞下,“咦?這樣味道淡很多,試試?”
陳寰謹搖頭婉拒,窦靜曉堅持,陳寰謹只好說:“我不喜歡生姜。”
窦靜曉說:“試一下嘛,真的不嗆人。”
陳寰謹雖然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但推開她的手始終沒有妥協。
窦靜曉忽然仰頭大灌了一口,然後緊迫地盯着陳寰謹看。她繞過茶幾,坐到陳寰謹腿上,環住他的脖頸,将含在嘴裏的茶水緩緩遞送過去。
陳寰謹的雙手垂落在沙發上,任茶水流入口腔,然後本能地下咽。運水工程完成後,兩片滾燙的嘴唇還沒有分開,夾着茶香細細綿綿地吻起來。
上次相親過來,道別時彼此應承要“下次再見”,可一旦分開,聯系便沒有如此熱絡。陳寰謹很忙,工作間電話長期處于靜音,休息時又不喜歡被人打擾,短信回複有時會超過一天。窦靜曉不能用對一般人的考量标準評估陳寰謹,如果陳寰謹對她完全沒有意思,那他大可不必回複,而不是等到都忘了發出過這麽一條信息後,在半夜忽然收到好幾前的回複,讓她完全接不上話。
定下婚約之前,他們只約會過一次,是窦靜曉提議的,邀請陳寰謹一同前去觀看藝術與設計學院的創意設計大賽,也是在那次,窦靜曉詢問到陳寰謹的打算。
窦靜曉說:“我父親問我,對你怎麽看。其實,我的意見已經清清楚楚擺在那兒了。我想,你也懂得。我們這個年紀,如果感覺不合适,也不需挂念面子或是顧慮其他,實在不必勉強浪費時間……”
陳寰謹說:“浪費時間?”
窦靜曉說:“因為陳醫生你的态度,恕我直言,我實在看不懂。既不聯絡我,也不回應我的聯絡。聊天、約會,從不主動,但也不切斷與我的聯系。所以,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陳寰謹沉默。
她學着“懂事”不去打擾他的生活,但這種體貼是必要的嗎,她想要一個可以打擾他的權利。
窦靜曉用指尖摩擦着杯沿,緩緩地說:“我想結婚,渴望一個家庭。這從一開始,我就說了吧,所以,這樣的耗着……”
出乎意料地被打斷,是男人冷靜自恃地低啞嗓音,突兀地道:“我同意。”
窦靜曉沒反應過來,說:“什麽?”
陳寰謹重新解釋一遍,“我同意結婚。”
在之後的接觸中,窦靜曉發現雖然陳寰謹依然不喜歡主動,與其說不喜歡,更貼切的說是不擅長,但他不會抗拒她的靠近。比方說,再遲都會回複她的短信這一點,讓她對淩晨亮起的手機屏幕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但總歸,是知道了他的态度。
盡管艱難了一些,但窦靜曉仍有心去彌補兩人之間的距離,她想,陳寰謹站在原地也沒關系,那她努力飛奔過去就可以了。
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窦靜曉被壓倒在沙發上。陳寰謹的手漸移至下,窦靜曉一愣,領會他的意圖後,旋即張開雙臂環抱住陳寰謹的後背。之前有過幾次這樣的嘗試,但最後卻總是無疾而終。
窦靜曉閉上眼,腦海裏盡是下周二的訂婚細節。陳寰謹亦然,那個緊迫的儀式仿佛一道催命符,快進了他們之間的速度,或者說由不得他們慢慢吞吞。
身下的女人呼吸轉為局促,嘴裏嗆人的姜味和奶茶特有的甜膩交融在一起,令陳寰謹感到一陣迷惑。
甜膩?
很熟悉,但又有些差別。
他曾非常習慣這種含在嘴裏的香甜……
那是混合着溫柔的霸道,直抵喉嚨深處的強勢,被侵襲後瞬間酥麻了四肢百骸,讓他完全失去所有的思考能力。
陳寰謹的唇從脖頸滑至領口,窦靜曉伸手去解他褲子上的皮帶……
忽然,被陳寰謹按住。
窦靜曉不禁說:“又……”她沒能說出口的話,又……不行嗎?
戛然是如此的突兀。
不同于窦靜曉起了緋紅的面頰,陳寰謹面色土灰。
窦靜曉伸手去碰陳寰謹的臉龐,問:“不舒服嗎?”
被陳寰謹煩躁地拍開,說:“不。對不起。”
窦靜曉已經整理好頭發,抱着自己的雙腿,安靜地坐在一邊。
過了一會兒,窦靜曉輕聲說:“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言……”
忽然一陣鈴聲響起,恰好解救了這場尴尬的氣氛。
陳寰謹接起電話,臉色一變,說:“我知道了。現在就過去。”
窦靜曉急急地拉住站起的陳寰謹,說:“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陳寰謹收起滑落在沙發上的外套,說:“剛輸完血的病人又大量吐血,我得回醫院一趟。”
窦靜曉拉住他說:“那應該不關你的事吧。你明明是兒科大夫……”
陳寰謹已經走在玄關處穿鞋,說:“他是我的鄰居。”
在他推門出去前,窦靜曉想要拉住他,着急地說:“是武築嗎?”
陳寰謹沒有應答地走了。
窦靜曉撫摸着嘴唇上餘留的溫度,呆呆地愣在原地。
不是說好,每次走之前都要親吻的嗎。
“為什麽這次忘了。”她喃喃。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歡迎留言。
☆、番外一《因為愛的緣故》B(二)
陳寰謹驅車回去醫院,實際上現在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剛留下的震驚還在蠶食着他所有的思考,恰是黃燈變紅燈,陳寰謹注意到的時候已經闖了紅燈。急急地與十字街的來車避讓開,幸好是郊區,車輛還不是很多,對方也迅速地踩了剎車。
他嘆了一口氣,放下車窗。夜風吹來,吹散了熱汗,額頭和後背一片涼。
這幾年來,他不是無心試着和其他人交往,只是相識短暫,麻煩于相處,從不深入所以不曾注意。就在幾年前,被某位主動的對象半推半就之間上了床,到了緊要關頭他才發現自己居然“不行”。
這算是一次意外,還是他出現了這方面的障礙?羞恥于猜測的陳寰謹,又找人反複試了幾次,甚至不惜下到風俗店一試,結果一次比一次讓人心灰意冷。
更令他不堪的是,在一直無法興奮起來的那段時間,他把自己反鎖在幽靜密閉的浴室裏,只要想到大學時代曾與武築糾纏過的床笫之事,欲望便會在手心重新燃起,越是不想回憶起,回憶反而越是清晰地呼喚他每一處的感官,他的深入,他的逃跑,最後的交融與相擁,就這樣加快摩擦,欲望無比順利地綻放了。看着手心黏濕的污濁,陳寰謹流出了淚。
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反鎖在浴室裏泣不成聲的男人惱怒地捶打牆壁,憑什麽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人生大樓,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被武築毀掉了一切。那個一直随随便便就能獲得成功的人,怎麽可能明白他此刻悲哀到想死掉的心。
要不要就這樣去死?
這樣的想法一閃而過,腦海開始快速地被痛苦霸占,憤懑又委屈的情緒無限放大。太陽穴上的筋跳躍了一下。陳寰謹沖去拿起剃須刀的刀片,懸置在手腕上方。
那條美麗的藍紫色靜躺在手腕最顯眼處,散發着無辜的絕美,不可看見的一動一動運輸着血液。
他開始想起這些年的失利,丢失掉碩博連讀的資格,被揪出學術論文的抄襲,科室內的勾心鬥角,與努力不成正比的一系列無法稱心的惡循環。就在這時不知為何,陳寰謹想起了元宵節那天被送來的一個年僅7歲的男童,被麻心湯圓卡住了喉嚨,搶救時已來不及最終窒息而死。
家長瘋了一樣的抓着自己的衣服說:“連被湯圓嗆住都能治死掉,你還做什麽醫生。我一定會告你的,你憑什麽害死了我的娃娃,今天死的怎麽不是你?”
他讨厭吵鬧,但實際每天都在忍受呱呱之音。可就算如此忍耐了,人生的大樓還是被攪塌了,一想到未來……陳寰謹就覺得辛苦了。活着實在太辛苦了:父母的期許,武築的糾纏,逼迫神經的工作生活,沒有一樣,是他選擇的,卻圍繞着他,組成了他的一生。
多麽可悲,他沒有權利為自己做一次選擇,家庭、工作、生活沒有一樣是想到就能高興起來的事。盡管再卑微地應和了,卻還是走偏了正道,現在連表面的趨炎附勢都維持不下去……
握着刀片的手感覺害怕,宣洩地大吼“啊——”之後,重重地放下。
他是個謹慎細微慣了的人,沒有辦法憑借沖動與莽撞做事……
他沒有辦法。
而之前同意武築留宿,發生了交歡之後,不知是否是心裏作祟,在許久不曾有過的一次痛快解放後他從火熱變得冰冷,在武築熱情的沖撞中,陳寰謹感覺身體越來越冷。這種冰寒如窖的冷意從心髒散發,凍住了他的四肢百骸,封鎖住他跳動的眼皮。
他無法再對任何人有反應。
這是多麽不正常……
可是又多麽慶幸。
至少,武築不是特別的。這樣的事實,讓陳寰謹死灰的心終究好受了一點。
不知自己是怎麽停好車,現在站在了手術室門口。張愛華教訓人的聲音,聽着都像是在水底下聽岸上人的呼喊。
遙遠,而模糊……
一步之外,陳寰謹仿佛墜入深海之中,身體變得越來越沉重。
他在門外等候區的椅子上坐下來。嘴唇上殘留的溫熱觸感,手心裏緊張的汗水,背上尚未風幹的冷汗,在醫院強勁的空調風之下,才一松懈所有的感官立刻叫嚣起來,巨大的疲憊感席卷而至,嚴實地包裹住陳寰謹。
張愛華說:“你怎麽是這麽沒責任心的人。我先前跟你說過小築病倒了,要你多照顧他,你是沒聽到還是聽到了依舊撒手不管啊。他的父母從小就不在身邊,爺爺年紀又這麽大,他一路走來多不容易。他和你不一樣,有那麽好的條件和背景,還終日不求上進……”
天天都在說這些,煩躁的陳寰謹忍不住大聲吼道:“那你還想要我怎麽樣!”
張愛華被突如其來的一吼震得說不出話。
還是坐在一旁的武築的爺爺用不容違抗的口氣制止了這場對峙,說:“既然都長大了,也不再是小孩子。陳寰謹也有自己要處理的事,武築生病是自己不多加注意。陳寰謹你放心,以後武築的事不會再麻煩你了。”
陳寰謹聽得心裏分外不舒服,為什麽所有人都來苛責他。而那個生端者因為生病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點,軟弱者就應該被同情?
就像以前,張愛華堅持的,聰明者凡事皆對。
如同笑貧不笑娼的歪理,不公平得可悲。
張愛華推了推眼鏡,冷冷道:“陳寰謹,你這樣沒良心對人,不要渴求有一天別人全心全意對你。”
本來就煩躁不已的陳寰謹更有了摔爛這一切的沖動,他努力活成父母期待的樣子,可無論怎麽拼命,他們仍然覺得不夠好。他天資不夠聰慧,唯有勤以補拙,每天超越極限的奮起拼搏卻仍換不來一個肯定的嘉獎,就連日常口頭流露出對他的不滿意都是那麽明顯。只會說着,鄰居家的孩子更好一些的父母,讓陳寰謹感到心涼又委屈。
他不是天生的君子,更沒有與生俱來的成熟,只是在日複一日的自我壓抑中,明白了一件事:有一個院長父親和主任醫師母親的小孩,是注定的可憐人。
正是他們口中贊不絕口的鄰居小孩親手毀滅了他的一切。從一開始,他就不喜歡武築,非常的不喜歡。他獨占了天賦異禀又活得潇灑自在,陳寰謹看不慣他輕輕松松就可以獲得成功,毫不費勁地笑着生活的态度。即使是父母從不來探望他,被人遺忘的武築也可以炫耀地說,我爺爺對我超級好。
假裝自己是有人愛的小孩。自欺欺人。
就在被告白說了“喜歡”之後,陳寰謹對他的厭惡之情與日俱增。可是良好的修養還是讓他維持了表面的相處,每當給他一顆糖的時候陳寰謹的心裏都在嫌棄地吶喊“快點走開”。而武築最擅長的是,就是“假裝”。
假裝自己對陳寰謹的厭惡毫不知情,假裝自己是一個心思單純聰明的小男孩,處心積慮地靠近,表面以哥哥尊稱,背地裏做着情人的事。
陳寰謹去到北方讀大學,理由不是慕名北方的著名學府,而是避開武築,避得遠遠的。心想着終于得以喘口氣,沒過兩年,武築如同噩夢般站到了他的面前。淡淡地說着“保送”的事,讓悲哀的陳寰謹越來越感到忍無可忍,終于撕開臉皮找這個不可理喻的男人公堂對簿,居然收到“因為我喜歡你啊”這樣滑稽的回複,用一臉天真和理所當然的表情說着可笑的理由,讓陳寰謹懵然質疑世界的南北西東是不是颠倒了。
還是自己的思考方式哪裏出錯了。
“我是男人”、“比你大了七歲”、“你是不是有病”這樣的質問都沒有擊退武築,陳寰謹不禁思考他所謂的“喜歡”是什麽鬼東西。這個人真的是和自己來自同一星球的生物嗎?!
為什麽他們的思考方式可以如此大相徑庭。面對武築的裝傻,糾正與勸導簡直是在對牛彈琴,白費功夫。
可是在強烈的抗拒無效之後,陳寰謹漸漸冷靜下來。在這個離家萬裏遠的北方,陌生的城市,無人相識于他們,他也不必在乎任何人期許的目光和咄咄逼人的叨擾。武築無疑是優秀的,而這樣優秀的人卻執着于自己。
虛榮的想法開始占據陳寰謹的大腦,被武築喜歡着,是否意味着——陳寰謹優越于武築之上?
武築藏匿于細微之處的細心無法不讓人動容,更難得是他給予的惦念永遠不會遲到。就像是下雨前被送到的傘,感冒時找到的藥丸。他的關心來得恰到好處,既不會多一分讓人覺得殷切過頭,也不會少一毫讓人覺得虛僞或不真心。
不得不承認,什麽都不用思考,依賴上武築這麽一個人是極其容易的事。那是一段不可否認的旖旎時光,而随着研究生畢業,陳寰謹早一步從這場夢裏醒過來。于是,在沒有任何征兆下,按照預謀與武築劃清界限,獨自回到這座城市,與另一頭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男人切斷了所有聯系。
陳寰謹仰頭,醫院白晃晃的白熾燈亮瞎了眼,現在還時常想起那段時光的點滴,陳寰謹自嘲,受害者充滿罪惡感,這是怎樣的詭異的糾葛。
眼睛感覺到光線的刺激,難受地閉上眼。指示燈變綠,醫生緩緩走出來,與母親交談着什麽。隔得太遠,豎起耳朵也聽不仔細,陳寰謹感覺身子越來越重,每走一步都在用盡全力。
關醫生側了一點腦袋,穿過張愛華的視線看向走來的陳寰謹,說:“您兒子也一樣很出色呢。”
張愛華冷着臉是不認同的表情。
關醫生拍了拍陳寰謹肩膀,說:“怎麽樣?這麽晚還趕過來,聽張主任說,是從小一起長大很重要的朋友?”
陳寰謹沒有答,問道:“他情況如何?”
關醫生笑着說:“吐血量不大,屬于正常的咳血反應。所以用冰鹽水進行了洗胃,排出血塊後輸血800毫升。沒事的。”
武築躺在推車上被推出,這次,換陳寰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一動不動的武築讓人覺得陌生,他醒着的時候從來不會這麽安靜。而那雙慘白的嘴唇,曾不顧他的反對,壓制住他的叫喊,用抵達深喉的方式兇猛地侵襲過他。
口出不遜、咄咄逼人是他,此刻的虛弱蒼白、奄奄一息也是他。那麽健壯高大的人,也會如此輕易就倒下。
孱弱的哀憐者模樣不适合武築,他應該更嚣張欠揍一些才對。
早前,陳寰謹拜讀過保羅卡拉尼什博士的《當呼吸化為空氣》一書,這位醫生作者如今已不在人世,他經歷了一段由醫生變為病人的煎熬過程,在此他寫下:白大褂不代表權威,病號服也不是軟弱。
醫生的覺悟在于全力以赴地救治病人,也要學會平靜地接受死亡。陳寰謹所處的兒科尚且沒有使他養成習慣死亡的能力,但有時在醫院親眼目睹病人長辭離世之景時,他會想起秋天的落葉。
寂靜而無聲……
如同此刻的武築。
強悍的人倒下了,醫生笑着說“沒事的”。這一幕,陳寰謹握緊拳頭,感覺身上套着的不是筆挺的西裝,而是武築的病號服。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歡迎留言。
☆、番外一《因為愛的緣故》B(三)
一動也不能動,眼前是黑血色的瀑布直流而下。在無際的黑暗裏,他看到了自己,站在玄幻的一角,孤身一人。
顫抖着,叫嚣着,感受絕望與痛楚的夾擊,陳寰謹提起刀片,在手腕靜脈處痛快地割了下去。這一下,很快釋懷了難受的情緒。他倒下,血流如願不止,當然有撕裂的痛,但是心情很舒暢,所以身體的痛變得輕飄飄的。
不知從哪裏冒出一群人,先是張愛華,看到他後“啊——”叫了一聲暈倒過去,然後是陳院長,慌張地扶起了他,接着是陳曉彤拼命地喚着“哥哥”……
他被安葬在一副棺材裏,所有人都來拜祭他。他看到了自己的遺像,黑白色的,沒有笑容。張愛華的頭發全白了,以前夾雜着幾絲代表權威的銀發使她看上去高貴極了,現在不過是鬓白羸弱的老婦人而已。陳院長向每一位來賓表示抱歉,自己的兒子到死都那麽不争氣。
畫面一轉,是陳曉彤抱着孩子的身影,她對丈夫說:給嬰兒取哥哥的名字,好不好。
所有人都哭得激昂飽滿,絮叨他生前的輝煌,但是畫面怎麽好像少了什麽。
對了,還有一個魔鬼。
他尚未到場……
随着棺材盒被蓋上,陳寰謹心滿意足地閉上眼。躺着,躺着,等待靈魂抽離身體,他就徹底結束了人間旅程。
忽然黑暗褪去,滿堂亮光。
有人抱住了他不再動彈的身體,撫摸他每一寸肌膚,輕柔的,珍重的,不願錯過任何角落。衰敗的身體如同蔫了的花朵,毫無生氣,可那只粗糙的大手興奮地一直摩擦着,握住他的尖端,用溫暖的口腔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