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回來,他就去到工地,卻仍然沒發現季澤騁的蹤影
,季澤騁後腦勺磕在工地的石子地上,當場流了一灘的血,吓壞了一群還在幹活的工人。
老劉是這個項目的總負責人,聽說工地出事後急急忙忙地直奔醫院,心裏想的都是要拿錢私了的事。等拖了幾天手術費,拖到季澤騁做完了一期的縫合手術,居然讓他見到了許久不見的故人之妻。季媽媽是被湯一瑞瞞着季澤騁“通知”來的,她躲在門外心疼地直抹眼淚,一見是故友老劉,才總算松了口氣。
季媽媽不管如何勸服季爸爸,季爸爸就是死活不肯服軟,最後變成話沒說兩句就給挂斷了電話。季媽媽在心裏拿捏了一下,知道他口頭雖然不服輸,心裏定是心疼兒子的,就憑他沒有勒令自己立即回去的态度,季媽媽就篤定了。拉着老劉,商量了一整晚關于季澤騁的事。
季媽媽的意思是,既然事已至此,老子兒子都是個死不回頭的脾氣,那要幹就好好幹,碰上老劉許是天意,于是便把季澤騁托給老劉,讓他手把手教他。
老劉以前是和季爸爸做搭檔的,一個搞房屋,一個搞電路,後來季爸爸做了設計院的“第一把椅”,老劉離婚後南下,還一直在單幹。
老劉脾氣溫吞,平時嗓門不大,說話卻很中肯。在與季媽媽談了一整個晚上後,老劉對季澤騁的氣焰有些佩服,勸着季媽媽別擔心,還一口應下說:“嫂子你放心,我把他當親生兒子教。”
老劉說到做到。季媽媽回去後,老劉帶着季澤騁又接了兩個工程,從招标到剪彩,從政府工程到房産開發,他也不像年輕時候教一半藏一半。人總是要老的,老劉在聽說女兒莊潔學文後難免為自己的技術失傳感到惋惜,送到面前的季澤騁或許真是天意。
季澤騁确有天賦,又肯下功夫,老劉一點他就通。于是,老劉更用心地去教他,教他自己過來人的經驗,教他如何與對方周旋,教他做事要腳踏實地、做人要勤奮努力,可老劉說的最多還是:“阿騁啊,氣焰到了火候就要開滿天的花火。如果你覺得是時候了就回去,別讓等你的人等久了。人一輩子的耐心就那麽多,逾期不候的道理你要懂。”
老劉總這句話說:“別讓等你的人等久了……”
也許他是出于自身的遺憾或感慨,可季澤騁每次一聽這話,就會不自覺地捏緊拳頭,自問:“我有不顧一切的資格了嗎。如果是現在,是現在的話,我有了嗎?”天下沒有密不透風的一道牆,可青澀少年時候的他就連粉刷匠都不是,更何況去造一堵為那個人遮風擋雨的牆。
咬着牙,季澤騁把手中的拳頭握到發白再松開,有一陣暖流流過,季澤騁心裏想了好幾遍,最後的答案無一例外——我知道他在等,所以我不能就這樣回去。
“逾期不候的道理我懂,可他是個死心眼,還口是心非。”季澤騁笑得有恃無恐,“他是個能忍到讓別人覺得心疼的人。所以我打賭,無論多久,他一定等下去。”
而且,我也不會讓他等太久的。這句話,季澤騁放在心底最深處,暗自反複地說。
☆、Chapter105
花火的綻放,要經歷噼裏啪啦地燃燒,然後“咻——”的一聲竄上天。季澤騁再看焰火表演時,總在人群歡暢的前夕靜靜地望着竄上天的那一瞬出神。
別人以為的彈指一瞬,是他們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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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阿言倚靠在窗前抽煙的背影。夜色濃重,蠅蟲惘然,盆栽裏的花已悄然入夢,只有這窗邊透出的燈火還在低訴未眠人的故事。
不是企圖去打撈歲月,只是在意,在意的不得了,因此發問。
“之後我就一直跟着劉叔,別人叫他老劉,他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和我爸完全相反。他帶着我做工程,後來他接了這邊熟人的單子做,我就回來幫他的忙了。”
“所以真的只是湊巧?”邺言轉過身,面對面地看着季澤騁,說:“一開始見面的時候你說,這只是一個巧合,本來你也沒打算回來。”
“是。我真沒想到會這麽遇見你,我也吓了一跳。”
“為什麽不回來?”
“總覺得……”季澤騁撓撓頭,“還不是時候。”
時間如沙漏慢慢地流走。
誰也沒有說話。有些話即使用最嚴厲的辭藻說出來,也遠沒有承受的千分之一來的感觸至深。
所以,什麽都不說。
然而,不說并不代表沉默,是另一種無言的交流。
過了半根煙的時間。邺言摁滅煙頭,把煙丢進煙灰缸裏。他回頭看季澤騁,眸子淺淺的,眼神直白,“去年,不,前年時候我去做了胃鏡檢查。檢查結果還好,雖然有胃病,但原因好像是因為遺傳的關系,醫生說平常注意養胃,好好吃飯就行。”
季澤騁在邺言提到“胃病”時,心兀地一縮,聽到後面,緩緩地籲氣,說:“那就好。”
“之前有回來的打算嗎?”邺言話題一轉。
季澤騁愣了愣,點頭說:“有。決定就這幾年吧,但還沒想好就先遇上你了。”
邺言點點頭,“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湯一瑞曾說,季澤騁是因為擔心他的胃病才回來的。在別人眼裏是這麽一回事嗎?
邺言覺得,季澤騁是自由的,像風筝一樣要飛得高高的,他不想做束縛他的那根線,在地面絆住他飛翔。
不知季澤騁理解的是否正好是邺言所想的。月光下,邺言的表情淡淡的,顯得很無所謂。季澤騁卻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似有若無地應了一聲“嗯”。
夜很靜,打着暖氣的屋子不斷有冷風從窗戶湧進,也把窗邊的煙味向床邊送來。
“你呢?你這十年怎麽樣?”季澤騁抖擻了精神,忽然問。
“回來以後讀研,研畢後就在大學裏教書。”邺言簡單地一言蔽之。
“其它值得一提的呢?不會一件都沒有吧?”季澤騁瞪大眼睛。
“……學車?學車時科目一考了滿分,教練說,最害怕我這種只講理論的人民教師來學車,他打賭我一定考不出駕照,可是最後我不僅一次過了,科目四還是拿了滿分。”邺言哂笑,“其它……”
邺言想了想,說:“真沒有了。”
季澤騁一愣,無奈地笑着說:“這算什麽,聽起來像炫耀。我說了那麽多。你就一句話?一件事?”
邺言無謂地聳聳肩。
“這不公平!”季澤騁說。
邺言忽然想起什麽,走去書桌邊打開抽屜,裏面安然地躺着一本有些積灰的日記本。邺言拿走日記本,看了一眼那份壓在下面的“財産繼承協議書”,然後關上抽屜。
他把日記本丢給季澤騁,拉上窗簾,坐回床上。
月色溫柔,夜色幽深。
“這什麽?”季澤騁問。
一本陳舊的筆記本,紙張有些泛黃了,有的紙張從裏面掉出來,季澤騁把它們塞回去,放在膝蓋上整理好。
“你自己看吧。”邺言顯得了無興致。
掂了掂本子,拿到床外把面上的灰塵拍飛,季澤騁從最後一頁快速地向前翻了一遍。沒有年份,沒有月日,有時有寫上星期,有時只标注了天氣,全文寫的最多的是“他”,流水賬似的每頁只簡單記了幾句生活的瑣碎。
季澤騁:“是日記嗎?你居然會寫日記!”
邺言:“……”
季澤騁:“什麽時候開始寫的?”
邺言:“搬家那天。”
季澤騁:“你那時就識字了?”
邺言:“……別把你的水平和我的相提并論。”
翻開正文,從第一頁第一個字開始,回憶如同墨水滴在宣紙上,暈開一圈的墨香,不為人知的過往從泛黃雜亂的紙張中緩緩道來。
第一頁:搬家了。(?)
第二頁:邺言(端正的國字體)。阿言 阿言 阿言 阿言 阿言(滿頁季澤騁的字跡,貌似在練字)
第三頁:腳邊有水,我以為他會滑倒……
第四頁:他跳的越來越順了
第五頁:38
第六頁:47
第七頁: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
……
第十九頁:他叫阿言的次數比媽媽爸爸多了,我确定。
第二十頁:知了好吵。
第二十一頁:知了好吵……
第二十二頁:知了真的好吵!他為什麽一定要開窗!
第二十三頁:他拿X5戰鬥遙控飛機交換我的拼圖和繪畫本。
第二十四頁:遙控飛機很有意思嗎?
第二十五頁:他拼不出來,這個笨蛋。哈哈哈哈。
第二十六頁:呃……飛機撞牆上了……呃……他生氣了……
第二十七頁:他不還我拼圖了,繪畫本和圖畫書都不還了。
第二十八頁:冷戰中。
第二十九頁:持續冷戰中……
……
第三十七頁:他跳過來道歉,我很大方地說,沒關系。
第三十八頁:他是不是長高了?
第三十九頁:第一次嘗試不用椅子跳陽臺(他果然只有運動一個長處)
第四十頁:他裹得就像個粽子,他向我跑來的時候,我有一種當了飼養員的感覺。
第四十一頁:他終于完成了雪景的400塊拼圖(在我的幫助下<( ̄︶ ̄)>)
第四十二頁:他和我絕交了。因為我不借他抄寒假作業。
第四十三頁:絕交第一天
第四十四頁:絕交第二天……
第四十五頁:絕交第三天(- -)
……
第五十五頁:絕交第十三天(這次有點毅力!)
第五十六頁:他給了我半根冰棍。好像是和好的意思???
第五十七頁:周三春游去公園。沒意思……
第五十八頁:他媽媽還在罵他,因為他從臺階上滾下來摔了腿(其實是我沒拉住他)
第五十九頁:他每天給我半根冰棍,謝謝我做他的拐杖。
第六十頁:不得不說,他是個靈活的瘸子。
第六十一頁:他又和那小胖子打架了,因為小胖子說他是個瘸子。
第六十二頁:我問他為什麽不打我?他說,我絕對不會打你的,因為你對我真的好···
第六十三頁:周五,大太陽。關了窗戶。
第六十四頁:周六,大太陽。忙曬被子。
第六十五頁:周日,大太陽。假裝有事。
第六十六頁:周一,我故意早走了。
第六十七頁:周三。他終于生氣了……他生氣了,我也沒辦法。
第六十八頁:他交新朋友了……
第六十九頁:周六,陰天。無聊的一天。
第七十頁:周日,一個人。
第七十一頁:無聊到死的日子。
……
第七十八頁:喂,瘸子!瘸子、瘸子、瘸子我喊了三次,他果然沒打我……
第八十五頁:陽臺被丢進一本繪畫本,裏面夾着一張畫,旁邊好大的三個字:書呆子
第八十六頁:我又變成了他的拐杖 (¬_¬)
第八十七頁:兒童節。一起坐公交車去參加繪畫比賽,一等獎的獎品是一本百科全書。
第八十八頁:他用遙控賽車和我交換有圖畫的故事書。笨蛋果然是不會選百科全書的。
第八十九頁:在示範賽車急轉彎的時候,車子掉下了樓梯。幸好是他自己幹的(^-^)
第九十頁:一群人來隔壁玩,一個一個從隔壁陽臺跳過來。
第九十一頁:今天又來。他們比賽誰最快跳到我家陽臺。他在笑,很好玩嗎?
第九十二頁:突然打了他一拳。他不知道我為什麽打他。我也不知道。
第九十三頁:意料中的冷戰。
第九十四頁:他=笨蛋+白癡+蠢貨
第九十五頁:揍笨蛋會不會變笨?
第九十六頁:他說揍回來那一拳我們就和好。拳頭呢?……他親了我臉?親了我?親?
第九十七頁:周五,我關了窗戶。他貼在窗戶上亂親,以為抓到我把柄似的。
第九十八頁:我不敢親回去?我不敢親回去!笑話。
第九十九頁:我親了。他愣了。我也愣了。
第一百頁:怎麽辦?
第一百零一頁:什麽怎麽辦!!
第一百零二頁:………………我是不是喜歡這個笨蛋???………………
第一百零三頁:他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他。這是喜歡?!
第一百零四頁:說話變得不自在。走在一起也變得好奇怪。我想,這不是喜歡。
……
第一百一十一頁:他把飛機賽車變形金剛都拿回去了。那,為什麽不還我書?
第一百一十二頁:他媽媽叫他送月餅來,他居然用敲門的。
第一百一十三頁:感冒,請假一天。我醒來的時候他在旁邊睡覺,但,為什麽摟着我?
第一百一十四頁:下午,做完英語題,他又在我床上睡着了。( ̄ヘ ̄#)
第一百一十五頁:一睡覺就流口水。什麽壞習慣!夢裏都是吃的麽?
第一百一十六頁:天!他睡覺還放臭屁。滾——
第一百一十七頁:經觀察,他的睫毛比我想象的還要長,像某種蟲子的翅膀。
第一百一十八頁:好大的太陽。每個周末都在踢足球,他真的有去上過英語補習班嗎?
第一百一十九頁:他說,自己踢足球的時候帥呆了。事實上,求作業的時候遜斃了。
第一百二十頁:睡覺流口水又放屁,打游戲很聰明又專心,讀書和拼圖就完全不行。
第一百二十一頁:如果遠看,他會變成發光的太陽。如果偷看,心上會爬過一群的蟲子。
第一百二十二頁:好像……越來越沒辦法對視了……
第一百二十三頁:就算關起窗戶來,心也靜不下來。
第一百二十四頁:他拿着半根冰棍問我喜不喜歡?也許我喜歡?如果我喜歡呢……
第一百二十五頁:喜歡的情緒會像患感冒一樣終有痊愈的一天嗎?
第一百二十六頁:百科全書上沒有寫為什麽男生會喜歡男生?哪裏才有正确的答案……
第一百二十七頁:《假面的告白》并不完整。正答需要拾掇所有零碎才能拼湊而出嗎?
第一百二十八頁:不想再開窗戶了。卻好像,也關不了窗戶。
……
第一百三十五頁:周五,雨天。陽臺變得很濕滑。他也關上了窗戶。
第一百三十六頁:這是很難形容的體驗,如果硬要用一個詞來表述:難熬。
第一百三十七頁:他是一個很煩人的家夥。但媽媽說,我看上去沒有嘴上說的那麽不耐煩?
第一百三十八頁:沒關系。這種情緒不會持續太久了,還有半年,最多不超過三年半。
第一百三十九頁:他已經長得比我高了。也好,平視時看不見他的眼睛和睫毛。
第一百四十頁:周日,以為今天會放晴,結果還是雨天。下了一個星期的雨……
第一百四十一頁:他跳過來的時候差點滑倒。我差點哭出來,幸好沒有。
第一百四十二頁:他去旅游了。我去鄉下了。希望下學期不要分在一個班級。
第一百四十三頁:果然,要分在一起也很難啊。
第一百四十四頁:他真的很吵,有時候想把他拍在樹上,下輩子做一只知了吧。
第一百四十五頁:他很捧場我做的菜。雖然我覺得實在一般,也可能他只是喜歡吃肉?
第一百四十六頁:周六難得不去踢足球,開窗睡了一下午。他太安靜的時候讓人不習慣。
第一百四十七頁:被子上都是他的味道。花一整天的時間也沒補成覺。
第一百四十八頁:他喜歡吃肉,特別喜歡炸雞★
第一百四十九頁:要求真多!家裏到處找不到便當盒……
第一百五十頁:算了,也沒幾次機會了。最近,總在心裏說這樣的話呢。
……
第一百六十頁:如果情緒像炸雞一樣,過期了就永遠腐爛掉就好了。永遠逾期不候。
第一百六十一頁:他有女朋友了。只是結束變得提前了而已。
第一百六十二頁:我終于知道這一切沒有答案,就像被困在喬萬尼的房間裏,只有孤獨與無處安放在碰撞。
第一百六十三頁:大甲他們和他是一類人,笑容明媚,陽光耀眼。他們是一類……
第一百六十四頁:以後會變成什麽樣?我知道,他會走得遠遠的,離我漸行漸遠。
第一百六十五頁:他說珍惜?我比他更珍惜這些時日,不是嗎!不然,還要我怎樣?
第一百六十六頁:市四中嗎?我想想。要想想……
第一百六十七頁:這個笨蛋現在這麽開心,以後會後悔的。我也會後悔,我明知道。
……
第一百七十四頁:BOOKS LOVE書友會?他是在裝不懂?不,我想這笨蛋是真不知道。
第一百七十五頁:他最近有點怪怪的。我心裏也變得毛毛的。
第一百七十六頁:他出現在夢裏,好像……又不是夢?《面紗》為什麽在地上?
第一百七十七頁:總是回想起夢裏他的眼神,像看一頭怪物,我叫他,他後退。
第一百七十八頁:不是後退,是逃走!
第一百七十九頁:他在躲我。
第一百八十頁:——他知道了。
第一百八十一頁:他知道了,然後他逃了。
第一百八十二頁:他的回答就是我在找的結局。
第一百八十二頁:他會不會知道,窗戶我從來沒有上鎖過……
第一百八十三頁:
……
季澤騁再往後翻,還是一片空白。突然的擱筆,讓人措手不及,季澤騁的心情就像是乘着向上的過山車來到了最頂端,卻忽然硬生生地剎住車。
後來呢?
往後的紙張有些圓角破了洞,有些頁粘在一起,有些紙張從裏面脫落,紙面泛黃,單薄成片。他一張一張小心地将這些脆弱的紙塞回去。
季澤騁的胸膛滿滿的、漲漲的,提着一股氣。随着日記中稚嫩到成熟的字跡,回憶就像是一條有意可循的軌道。從稚嫩自然地開始,到成熟無奈地戛然,可無論是稚嫩,還是成熟,那都是他們的模樣,最純粹的感情。
旁邊,邺言背對他躺着一動不動。事實上,邺言手腳繃緊,很難得的在緊張。
季澤騁心有感慨,反反複複地觸摸那些字跡,想象着阿言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在那開着窗戶的房間裏一個人寫下這些字。季澤騁想,也許他不是在寫日記,只是太不知所措,感到太無助不安,所以才只能對着一本死物寄予心情。
指尖摩擦過邊頁,忽然發現日記本的正文前一頁,還有一頁空白,是用來寫名字的。那一頁,滿頁都是“季澤騁”三個字,像是閑來無聊時的練筆,雜亂無章、頭尾颠倒。鉛筆擦了又重寫,重寫後又被擦去,留下連片的烏黑,從邊角到中心凝聚。
本子掉在床上,季澤騁忽地轉身抱住邺言。
他的額頭抵在邺言的脖頸之間,深深地吸氣、呼氣……
心被一只無形的手抓着,提着,捏緊。
閉上眼,眼前是連片鉛筆的炭黑墨漬,濃墨卷着難以開口的深情将季澤騁擁抱,他忽然懂了,那不是日記,滿滿的都是邺言在對他的告白。
這一刻,心被回憶撞擊……
他想說,對不起,當初我不該逃走的;他還想說,謝謝你,謝謝你把這一切保留得完好如初;或是像平常一樣,說上千萬遍我愛你。
可額頭抵在他的脖頸間,聞到溫暖幹淨的氣味,懷中是直挺硬朗的身板,既沒有豐滿的柔軟,也沒有軟香的嬌嫩。邺言依舊不置一詞,身子卻在輕微地顫抖。
難以自制的,季澤騁也跟着微微地發顫,但并不影響他說話。
如果他的回答是這一切的結局,那故事尚未完結在第一百八十二頁。吞咽了一下後,喉結輕輕地上下一動,季澤騁擁着邺言,嗓音晦澀低沉。
他說:“就現在,阿言。”
☆、Chapter106
清晨,天藍得透徹明亮。
冷風跟刀子似的刮過臉頰,季澤騁從兜裏伸出手交互搓了搓,忍不住捂捂臉。一陣大風吹過,吹得他直哆嗦。他趕緊背過身,裹緊大衣倒着走在去工地的路上。
彼時,天邊露出熹微曙光,先是一圈光暈,而後升起太陽的半張臉,暖黃色的陽光讓人由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季澤騁忽然就笑了,十七歲的他怎麽也想不到十年後的每一天都會比太陽起的早。
深深地提起一口氣,季澤騁用很輕的聲音喚了一聲:“阿言——”
嘴邊吐出一團白氣,不一下子就消散了。
不知道別人是否有過他這樣的體會,越長大越能敏銳地察覺出人與人之間交往的隔閡。成年人的感情不能單純地簡而概之為“喜歡”或是“厭惡”,喜惡之間都摻雜了利益的沖突與權衡的比重,最後主觀的喜惡與否并不重要,結果無非是程度不同的妥協罷了。
因此,真情難得。
更難得的是真情的純粹,在歷經彌久歲月後仍被保留得完好如初。
要問季澤騁讀過日記後的讀後感是什麽,他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心情滿滿的,有點複雜,有點觸動,像從頭到腳洗了個熱水澡,又像從身到心受到朝聖的洗禮,感動之餘不禁肅然起敬。
但可以說的清楚的是,他想,他是懂愛的。
因為邺言。
邺言的感情就像是一盞細細煮着的茶,水淺淺地沸着,零星幾片葉子飄在面上,說不出有多麽醇香濃厚。可十年後,二十年後,再抿一口時卻驚訝地發現它依然溫熱如初。
如果他們能走到最後,人們說的“白頭偕老”,那一半的原因一定歸為邺言,是他,将一份“喜歡”的感情,保留得完好如初。
搖搖茶杯子,茶水幹淨澄澈,茗香淡淡飄散。
愈久彌香地飄着,融于風中,不為人多在意。
邺言比季澤騁遲一小時出門,早起的好處是他可以每天見到初升的太陽,壞處是他不禁越來越對季澤騁“刮目相看”。
邺言愛幹淨的原則就是不把屋子弄亂,就像他的性格,要穩妥地把表面的幹淨維持住。而季澤騁恰恰相反,他恨不得把屋子一通亂整後,再一件一件收拾幹淨。
然而,邺言從未等到過季澤騁主動收拾東西,無論多亂,他好像都可以繼續忍受下去。
可邺言不行。
于是,每天早上,當晨曦将第一縷陽光送進客廳時,邺言清晰地看見了地板上的橡皮漬,茶幾上随處亂扔的包裝紙,廚房裏尚未歸置在原位的刀具,以及“失手”沒被投進垃圾桶裏的空瓶子、廢紙團……
今天!今天一定要嚴肅地跟季澤騁說一下這個問題了。他可以做飯、洗碗,但是季澤騁必須幫忙打掃衛生,還有他自己的內衣褲要自己洗。
做完早晨的衛生,邺言開車去學校。與往常一樣,離上課還有十分鐘,他已站在講臺上準備就緒了。這個時間,走廊裏依稀只有兩三個學生走過。
臨近上課的點,抱着書本跑進教室的學生越來越多,一群一群蜂擁而入,只要一只腳踏進了教室,他們就會安下心,慢悠悠地走去座位。
邺言站在講臺上靜靜地等着。
等到鈴聲響起,他打開課件,如常開始講課。
過了兩分鐘,還有幾個遲到的學生急急忙忙地跑過來,發現後門被鎖上了,只好低着頭站在前門外喊“報告”。邺言點點頭,示意他們進來。
此時,正好看到了郭舂披頭散發地從門前匆忙跑過,她臉頰通紅,沒有化妝,跑起來的時候大口大口地喘氣,像個遲到的女學生。風衣的扣子還上下扣錯了一顆,導致衣服下擺明顯得一高一低,跑過時高跟的黑色皮靴發出急促的聲音。
最重要的是,她穿的風衣還是昨天那件。
郭舂從來不會連着兩天穿重樣的衣服。
邺言會對這件風衣有印象是因為,昨天郭舂特意在他面前轉了一個圈展示這件新款,問他:“好看嗎?”
邺言以為她炫的是某種流行,哪想郭舂說:“不是。重點在斬男色,今年就屬這個顏色最招桃花。”
邺言還能說什麽呢,除了“加油”。當他說完“加油,郭老師”,郭舂還鬥志昂揚地沖他比了一個“V”。
勇往直前啊……
邺言失笑地搖搖頭,收了心,專心地開始講課。
上完早晨的課,下午還有一個大會。
一周後就放寒假了。不光是學生,連老師們都迫不及待起來。有的老家離這很遠的老師算着放假的日子訂回家的機票。這時,他們就會很羨慕邺言,家就在本地。
“邺老師,這個年打算怎麽過啊?”楊鵑問。
“還沒想好。”邺言在走廊碰見楊鵑,兩人便一起走去會議室。
“你家就在本地的,和家人想什麽時候見面就可以什麽見面,不必趁着這時回家搞團聚。如果我是你,又沒結婚,又沒孩子,就趁着這假期出國旅游過年了。”
“旅游過年啊……”邺言邊說邊做出考慮的神情。
“真的,你聽我一句過來人的經驗。等你以後結婚,有了孩子,想走都走不開。這會兒沒負擔的時候,最該好好出去玩。再說,當老師一年裏最大的盼頭不就是寒暑假嘛。”楊鵑說得頭頭是道。
兩人邊說邊走進會議室落座。
不一會兒後,周主任進來了,會議室裏閑聊的聲音輕了下來。
“郭老師怎麽不在?”邺言問楊鵑。
“嗨,去約會了。”楊鵑笑着眨眨眼,低聲說:“好事近了。”
“嗯?”和誰好事近了,湯一瑞?
不會吧。
湯一瑞這一禮拜一直在忙嚴旭的喪禮,連睡覺的功夫都是擠出來的,哪有時間跟郭舂約會。那是別人嗎?
邺言又想起早晨時候郭舂遲到的樣子,不禁搖搖頭說:“但願是好事吧。”
三點整。
會議室徹底安靜下來。
周主任開始發言,他環視一圈後,問:“郭老師人呢?”
“哦。她下午有急事,早上她發了一條短信跟你說過情況的。”楊鵑解釋道。
“有嗎?”周主任掏出手機,拿遠了眯着眼睛瞅了瞅,清清嗓子正色道:“不管她。我們準時開始開會。”
會議主要說明了有關下周期末考試的安排事項,然後發給每位老師一張各自的考場監考表。會上,周主任嚴肅說明了嚴查學生作弊的違紀行為,以及會議最後照例強調了有關下學期學院轉型工作的相關事宜。
散會前,周主任反複強調,在學院轉型關口,千萬不可以出任何岔子。否則責任落戶,誰出的事誰來擔,學院定會嚴辦不手軟。
“尤其是郭老師,麻煩你再跟她反複強調個三遍。”周主任對楊鵑說。
“是。”楊鵑笑着說:“我保證強調到讓她倒背如流。”
周主任笑了。
會上的老師都笑了。
開完會回了辦公室。邺言将手頭的工作按次序地整理了一下,批改完三個班級的期末作業後,時間已過四點三十分。邺言伸了個腰起身,将檔案袋、資料袋一一歸位,關了電腦,拿起車鑰匙走去停車場。
他驅車來到武築的事務所樓下。上樓前,邺言給季澤騁發了一條短信:我到了。
看了眼時間,五點十分。和預計的一樣。
武築還在會議室開會,透過玻璃窗看見邺言來了,便從煙霧缭繞的會議室裏致歉起身。他穿着深綠色的羊毛西服,沒有扣上扣子,露出裏面的灰色毛衣,弱化了剛毅逼人的攻擊性,顯得柔和了許多。他向邺言大步走來,伸出的大手自然而然地扶在邺言身後,将他領進自己的辦公室。
“你說的兩份文件我都拟好了。”武築輕勾起唇角,“其實上次你走的時候我就猜到你還會再回來。”
武築的辦公室裏有兩個氣派的木書架,木書架上方有一幅書法題字,被裱成框挂在牆上。霸氣又潦草的毛筆字,從右至左,分成四列——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邊上有一大大的水族箱,蓋子全開,裏面有三條金魚,紅、金、黑各一色,在大大的水族箱裏搖鳍擺尾顯得尤其迷你。
武築翹着腿不規矩地坐在書桌上,後仰的身子快貼着桌面了,他長手一伸,從一堆文件袋中準确地撈出兩個黃袋子。
“你先看看?”武築把袋子遞給邺言。
“好。”邺言接過,擡頭問:“這樣麻煩你,是不是很趕時間?”
“沒有的事。我不是說了麽,我就猜到你會再來。上次你走的時候我已經在複印件上大致修改過一遍。另一份嘛……”武築遞給邺言一根煙,“居然特順手!”
他露出自己也被吓到的表情,然後微微一笑,“啪”地替邺言點上煙。
“勞駕我親自出馬起草文件,誰也沒這麽大面子啊。看我對你多上心。”武築挑眉道。
邺言笑笑,權當心領了。他把煙叼在嘴裏,走到書架正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慢慢解開袋子上纏繞的細線。
武築離開前多看了一眼邺言,他自認為自己看人的利害很準,可是有這樣一類人他怎麽也看不透。眯起眼睛,高樓外,橘黃色的陽光有一半照在邺言身上,他靜靜地翻閱着手中的紙張,淡淡的側面讓整個房間都安靜下來,銜在嘴邊的星火從亮變暗,他用食指和中指夾住煙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