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番外四 (3)
蹲在地方翻着自己的櫃子也沒有注意——喻文州和鄭軒走過去接保安手裏的快遞,然後輕手輕腳地把門關上。
“诶,是給黃隊的快遞……”保安看着喻文州有點猶豫,不知道應該不應該交給他。
“我和黃隊什麽關系你還不知道麽?”喻文州微微一笑,雲淡風輕地說,“他出去了,晚上回來加班,我晚上也要加班,直接拿給他好了。”
黃少天和喻文州一個在重案一個在法證,向來都是配合非常好成雙成對出入的,每次局裏開會什麽的,重案一組和法證一組都放在一起說,兩個人私交很好,大家也是看在眼裏的,保安常上來送快遞也都知道。
“行,那麻煩你拿給黃隊了。”保安把快遞遞過來,“還是個同城的快遞……”
“嗯,我知道。”喻文州點點頭,伸手接了過來。
法證一組辦公室。
“果然是。”喻文州掃了一眼,然後看向鄭軒。
一張刻錄光盤,打開,果然是一段監控錄像,和鄭軒調出來的監控錄像一模一樣,截取的那一部分是在李輝出現在林玉蘭家裏的小區後沒多久,林玉蘭再次從小區門口經過後三分鐘,黃少天的身影出現在畫面裏。
“查,查快遞來源。”喻文州關掉電腦,從光驅中将光盤取出來,手指輕輕按壓,咔嚓一聲掰碎,“立刻去查,我現在就去找黃少天回來。”
李輝住的地方是一處門市房,前面的古董店,而後院是住的地方,在整個城市的西南方向有一條文化用品一條街,走到盡處是胡同,那一條胡同裏面大多賣些古董之類的,有真有假,擺在外面的大多是騙騙群衆的,好貨多半在裏面。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搞古董的人都一雙火眼金睛,所以這些店大多數是不靠客流量吃飯,而是靠幾筆大生意買賣過日子,要麽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是也。
黃少天和張佳樂都是便衣出來,看起來是兩個年輕小夥子,不像是很懂門道的人,他們在這一條胡同轉悠了半天也沒有店家出來招呼他們。
“不行啊,”黃少天摘下棒球帽拿在手裏扇風,“打入不到群衆內部,難以展開調查,怎麽辦,咱倆就這麽看起來不像是懂行的人嗎?”
“甩警察證吧。”張佳樂也熱得不行,恨不得掀開T恤下擺扇風,“簡單粗暴,有證任性。相信群衆肯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來吧黃隊,上吧。”
“不行,”黃少天搖頭,“那這樣的話還要咱們兩個幹什麽,随便派個人來問話就OK了。”
張佳樂深呼吸一口氣,沒詞了。主要是太熱了,熱得他不想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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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站在李輝的古董店門口等了半天,剛準備推門進去搭讪,門從裏面被打開了,走出來的是一個大概四十多歲的女人,看起來非常憔悴,頭發亂蓬蓬,眼睛腫得厲害。
張佳樂沖黃少天使眼色,這個女人應該是李輝的老婆,他們之前都看過照片。
“噓。”黃少天手指點在唇邊,示意不要說話。
他們兩個本來是站在李輝的古董店和隔壁另外一家古董店之間的,黃少天突然轉過身去,拿起另外一家古董店門口臺子上擺的一方硯臺,擡腳邁了進去,張佳樂一看黃少天鑽進屋裏去了,也立刻跟了進來。
老板正在昏昏欲睡,屋子裏空調開得很足很涼爽,兩個人發出一聲舒爽的嘆息,然後黃少天把硯臺往桌面下輕輕一砸,吓得老板一激靈醒過來,在老板破口大罵之前甩出了警察證。
張佳樂翻了個白眼,說好的不用證呢?
“警察辦案。”黃少天手指輕輕叩着桌面,“隔壁最近有沒有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出沒?”
“啊?”老板吓了一跳。
“問什麽就答什麽。”黃少天側着身子抿着嘴,眼神很犀利,“別試圖欺騙警察。”
“就李輝家那口子啊,”老板攤手,“還能有誰啊,他家裏就剩他老婆一個人咯,老公作死進去了,孩子在醫院喏。”
“沒有別人?”黃少天皺眉,“沒有一個個子很高的男人?”
“沒有啊。”老板搖頭。
“真沒有?”
老板有點不樂意了:“警官,真的沒有,我騙你有意思嗎?”
黃少天低着頭沉默了三十秒,然後不耐煩地撇了撇嘴角,啪一聲拍在桌子上,震得整個桌面上的東西亂晃,硯臺掉在地上叽裏咕嚕滾到了老板的腳邊。
“少廢話!到底看見沒有?!”
老板的表情一瞬間被吓得凝固在臉上,說話都慌慌張張地口吃了起來:“有,有、有的,李輝他老婆請的律師,高的,高個子的……”
“好了,謝謝配合調查。”黃少天面帶微笑,淺鞠一躬,“祝您生意興隆。”
老板:“……”
黃少天和張佳樂出了古董店的門在胡同裏尚且可以看到李輝的老婆的身影,兩個人裝作路過,不即不離地跟在她身後,目視着她一路低着頭繞過胡同口,走向了胡同外的一座橋。
G市西南有一條河經過,恰好是在這條胡同出去,可以直達橋底,到河的岸邊,向上走可以到達橋面上,黃少天和張佳樂跟着李輝的老婆一直跟到河邊,看到李輝的老婆匆匆忙忙地向河裏扔了點東西,然後沿着過橋的路,一直向北走了。
“她應該是過橋去坐98路了,”張佳樂擡手搭了個涼棚向遠處看,“喏,那個方向只有98路公交車,而且她應該是坐98路去市醫院看她兒子去了。”
“嗯。”黃少天點點頭,“我現在比較好奇她把什麽東西扔進去了,樂樂,拿着——”
張佳樂一回身,發現黃少天已經把上身脫得幹淨,把衣服扔給他。
“我的天……”張佳樂捧着衣服看向黃少天,“黃隊,您也太勁爆了。”
“我下去找一下。”黃少天說着,幹脆利落地跳進了河裏。
河水不算太涼,很幹淨,清可見底,黃少天水性很好,下了水像魚一樣,他們沒看到李輝的老婆到底往河裏扔了什麽,黃少天也是亂找。
過了半天他爬了上來,張佳樂與他深情對視,目光深情款款:“你找到什麽了?”
黃少天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什麽都沒找到。”
張佳樂翻了個白眼,把衣服扔給他。
黃少天哈哈大笑:“你下來游一圈不?挺涼快的。”
張佳樂向來水性很差,屬于那種被孫哲平提着領子扔進游泳池之後又不得不雙手托着給送上岸的主,這麽多年都未曾學會過游泳,一進水就開始嗆。
“別鬧了,”張佳樂拉了黃少天一把,把他從水裏拉出來,“看看接下來怎麽辦?你問的那個人是誰?你說的,個子很高的男的。”
黃少天跳上岸,三下兩下把衣服穿上:“是路啓。”
張佳樂看了看他,沉默不語了。陳向年的那個案子,整個都是重案一組跟下來的,當時證據确鑿,最後全盤被路啓給推翻了,對黃少天打擊很大。
“先回局裏吧。”風吹過來,黃少天打了個哆嗦,“我也好換一下衣服。”
張佳樂點點頭。
一張律師名片在河裏浮浮沉沉,消失在遠處。
回到局裏就到了下班時間,張佳樂按時下班,黃少天表示要加班,把張佳樂推出辦公室,窗簾一拉門一鎖,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換了,現在夏天雖然天氣熱,但是還是覺得濕噠噠的不舒服。
剛剛換好了衣服就聽見有人敲門,黃少天打開門,發現喻文州站在門口。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喻文州的聲音顯得有點焦急,額頭全是汗。
“剛剛。”黃少天嘴裏叼着餅幹,把袋子舉到喻文州面前,“喏,吃嗎?”
“不吃。”喻文州揮手推開,“你去了哪裏?”
“查案啊,”黃少天費力地咽下去一口餅幹,“李輝的古董店,就是他家。你怎麽了?”
“沒有遇到路啓吧?”
黃少天一愣:“沒有啊。但是我和張佳樂問過了鄰居,果然,李輝的老婆請了路啓當律師。我們在的時候看到他老婆走到橋邊,往胡同後面的河裏扔了一樣東西,我下去看了,沒找到。她之後上橋過去,應該是坐公交車去醫院看她兒子了。就是這樣。”
“那就好。”喻文州似乎放心了似的點點頭。
“你也和我想到一起去了?”黃少天說,“你也覺得這件事情和路啓有關對不對?你記得吧,這件事情發生的前一天,我們在樂水街吃飯遇到了路啓,他這個人從來是一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
“目的?什麽目的?他有什麽目的?”喻文州皺着眉頭問。
黃少天奇怪地看着他:“你今天怎麽這麽奇怪?你到底怎麽了啊?怎麽老在我的話裏挑刺?”
“我沒有。”喻文州擡手摸摸黃少天的腦袋,他手掌很寬大,手心很熱,長出了一口氣。
“進來說話?”黃少天側身,點點頭示意讓喻文州進來。
喻文州搖搖手:“我回法證組加班,晚上一起回去吧。”
黃少天點點頭:“行啊,你送我,省的我打車了。”
“好。”
初夏的時候早晚溫差很大,白天熱得要死,晚上起風了還是有點冷的,屋子不是向陽面,所以有點陰冷。喻文州在樓上翻揀材料,窗戶沒有關好,一陣風吹來,也冷得一哆嗦。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八點多了,外面風越來越大,看架勢是要下雨了。G市的夏天總是這樣忽然就變天,喻文州想了想,黃少天今天剛剛下了水,還是應該早一點回去。把手頭的東西放一放,關上窗子鎖好門,喻文州關掉了走廊的燈,準備下樓。
二樓走廊盡頭燈光昏暗,外面大風已經徹底刮了起來,帶着尖銳的聲音呼嘯而過,黃少天緩緩回過頭,眼神陰暗而偏執,他微微側過頭,向窗外打量着,然後低着頭思考了片刻,将左手的槍放在右手,手指過于用力,在慘白的燈光下,骨節顯得格外突出,青筋暴起。
“誰?”喻文州從樓梯上走下來,一邊走一邊在解開白大褂的扣子,他很随意地向走廊盡頭望了一眼,突然看到那邊這麽晚了站着一個人很奇怪——他甚至第一眼都沒有看出來是黃少天的背景,就随口問了一句,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甚至還在低頭解扣子,眼皮都沒擡一下。
那邊遲遲沒有回應。
喻文州不近視,但是有點散光,他平時工作的時候都會戴着一副眼鏡,摘下來看東西有點模糊,那一瞬間喻文州有點發怔,他揉揉眼睛,擡眼望去,覺得站在走廊盡頭的人身影很熟悉,但是氣質卻十分陌生。
是誰?喻文州戴上眼鏡,望過去,黃少天正端着槍對着他。
這個距離想要躲過,對喻文州來說不是難事,喻文州愣了愣,心裏一驚。
“少天,”喻文州努力克制住心裏的驚詫和不安,裝作面上毫不慌亂的樣子把白大褂搭在手臂上,他裏面穿了一件深藍色的針織衫,笑起來的時候顯得溫和有禮,“幹嘛呢?”
黃少天沒有說話,他聽到“少天”兩個字的時候,左手腕微微抖了一下。喻文州叫他的名字叫得很溫柔,讓他一瞬間覺得頭腦發暈。
“加班加完了?”喻文州走近一些。
黃少天覺得這句話十分陌生,卻又依稀有點印象,他左手死死攥成拳,指甲深深地摳在掌心,左臂微微顫抖,右手卻無比穩定,拿着槍一動不動。
黃少天平時是慣用左手拿槍的,他是個左撇子,這一點喻文州當然是知道的,他們一起工作好多年,沒有人比喻文州更加了解黃少天。喻文州也是從看到黃少天拿槍對着他的時候就意識到不對勁了,面前的這個黃少天,除了長得一模一樣之外,似乎和他認識的那一個完全不同。
喻文州至少知道,黃少天是絕對不會拿槍指着他的,就連平時開玩笑有人拿剪子的尖對着喻文州,黃少天都會大發雷霆。
喻文州勉強擠出來一個微笑,聳了聳肩:“加班加完了就回家吧。少天,你左手怎麽了?”
黃少天左手猛地攤開,手心血跡點點,他的目光很茫然,沒有焦點,像一個盲人,左顧右盼,然後向後退了兩步,表情很防備,帶着喻文州從未見過的疏離和不信任。
“我看看,”喻文州輕輕晃過黃少天的槍,淩厲地轉到黃少天身側,一只手抓住他的左手腕,另一只手從背後伸過來,抓住了右手手肘。
“別鬧了。”喻文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黃少天全身一激靈,想動,卻被喻文州固定在懷裏,半分都動不了。
一系列動作帶着屬于醫生的斯文,也帶着屬于警察的淩厲,喻文州看着有點文弱書生的感覺,但是其實完全是外表作祟,他的反應速度雖然不像黃少天那麽快,但是一向是打蛇打七寸,他對黃少天的出手習慣非常了解,所以一伸手就制住了他。
黃少天抿着嘴不說話,牙關咬得很緊,眼神陰狠而又暴戾,他微微側過頭,看向喻文州,眼神裏傳達出來的陰鸷和憤怒讓喻文州不禁也吓了一跳。
“你不相信我嗎?”喻文州沒有慌亂,或者說是慌亂沒有寫在臉上,而是慢慢收回右手,拍了拍他的後背,“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有點害怕,可是,你難道不相信我嗎?”
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喻文州攥緊了拳頭,心狂跳。少天,一定要相信我,無論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誰侵占了你的身體,霸占了你的思維,但是我覺得你應該會記得相信我。
果不其然,這句話就像是定海神針,黃少天緊繃着的身體慢慢放松,僵硬地對喻文州點了點頭。
外面狂風暴雨,屋子裏日光燈亮着卻也顯得非常昏暗,辦公室的窗子沒有關緊,窗簾被狂風卷起被大雨打濕,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狂風的呼嘯聲和驟雨的敲打聲纏綿交錯合成喧鬧而暴戾的和弦,聲聲點點,籠罩着冷清而又壓抑的初夏夜晚,黃少天站在一邊,臉頰發紅,眼眶微微泛着不正常的青色,一身都散發着可怕的氣息。
喻文州砰地一聲關上辦公室的門,然後在黃少天的目光追随下走過去慢條斯理地關上窗子,大雨打濕他的白大褂,在白色的棉布布料上印下點點雨漬。
窗子關上,外面的聲音一下子小了起來,屋裏恢複了安靜,時鐘在滴滴答答地響着,兩個人的呼吸都粗重而綿長,彼此戒備。
“你是誰?”喻文州轉過身,目光裏充滿了不可思議。
黃少天沒有說話,他只是緩緩轉過身看向喻文州,眼神陰暗而又危險,他什麽都沒說,但是喻文州感受到了他心裏強大的殺意,那種濃烈的、基于心底但是已經徹底迸發出來的殺意。
喻文州是見過黃少天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擊斃罪犯的,只有在那種情景下黃少天拿起槍才會有現在的殺意和氣息。
“你想殺我?”喻文州沒動,反問了一句。
黃少天依舊沒有說話,而是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知道黃少天是誰。”喻文州向前邁了一步,至此,他和黃少天之間到了伸手可以抓到對方的距離,在這個距離裏,徒手搏鬥,五個喻文州都未必打得過黃少天一個人。
喻文州好像還嫌距離不夠近,他又向前邁了一步:“你可以殺了我,而且你有很多種方法,比如你可以掐死我,我沒辦法反抗。你的鑰匙上有我送你的一把軍刀,你可以用它割斷我的喉嚨。又或者,以你的格鬥能力和技巧,你可以輕而易舉地徒手打死我,這些你都能做到。”
“黃警官,你殺人有很多種方法。”
他們的距離近在咫尺,喻文州可以看到黃少天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因吞咽口水而上下動的喉結,黃少天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脖子上有一顆痣,這些全部可以盡收眼底,甚至只要一伸手,喻文州就可以觸碰。
“你為什麽還不動手殺了我?你看起來很想殺人,我現在如果放你離開這間屋子,你是不是就要去殺人了?”
黃少天微微颔首,繼續保持着那個古怪的微笑。
“你有點害怕,對不對?”喻文州擡起手,手指非常小心地靠近黃少天的臉頰,“你誰都不認識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覺得很迷茫很恐慌,是不是?”
“可是你覺得我眼熟,覺得我讓你安心。”
“我們兩個人在一個封閉空間裏,你不排斥,我走向你的時候,你不恐慌,不擔心我對你不利,我伸手要觸碰你的時候,你甚至從心裏是認可這種行為的,對不對?”
喻文州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在黃少天的臉頰上,一片滾燙。
“你相信我,對嗎?”喻文州湊得更近,另一只手伸手去攬住黃少天的腰,試圖将他摟在懷裏,“黃少天,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徹底失去控制。”
外面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雷聲,轟隆,如同神殿坍塌、天地崩陷。
黃少天木然地靠在喻文州的懷裏,他全身都在發熱,目光迷茫而無焦點,大腦完全陷入了一片空白,自我認知的整個系統停擺,他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無法控制,任由喻文州攬着他的身體。
就像一場夢,徹底灰白的夢。
黃少天陷入了短暫的昏迷,喻文州摸了一把他的額頭,燙得吓人,他把手放在黃少天胸前,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驚人的熱度,他整個人皮膚都呈現出不自然的紅色,高燒讓他臉色蒼白,嘴唇上起了一層皮,看上去十分憔悴。喻文州抱着黃少天,陷入了沉思。
現在這個樣子,喻文州完全不敢帶他去醫院,如果喻文州沒有猜錯,黃少天應該是出現了人格分裂的表現,剛才拿着槍對着他的行為毫無道理,絕對不是黃少天本人會做得出來的,那麽就只有這麽一個可能了。
那出現在監控錄像裏的是另一個你嗎?喻文州俯下身,冰涼的側臉貼在黃少天的側臉上,那感覺如同冰與火交織,冷暖交彙。
“我希望那是另一個你啊。”喻文州輕聲說。
黃少天是一個在喻文州看來正義到過分的人,他對于善與惡的認知讓所有人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就應該是一個除暴安良為國為民的警察,他對案件的責任心高到不顧一切,對受害者和受害者的家屬向來都是慷慨大方到讓人費解,對罪犯的痛恨有時候甚至到了很久之後提起來還念念不忘的地步,所以他常年處于一種精神壓力極大的狀态,不能結案不能定罪不能起訴的日子對于黃少天來說是度日如年的,讓他生不如死,他期盼着所有的壞人都能落網,并且常常處于因這種願望無法實現造成的焦慮之中。陳向年的案件被反轉,現在在處理的案子有點陷入僵局,他壓力太大也是可以理解的。
喻文州本科時候學的是法醫,念碩士的時候往刑偵心理方向發展,他其實很早就發現黃少天有一點問題,但是黃少天總能用非常歡快的表現和喋喋不休的唠叨來讓人覺得他完全沒有問題,這種強行展現在大家面前的樂觀和無所謂或許能掩蓋內心的問題不暴露在外,但是與此同時,只會讓他的心理問題更為嚴重。這也是為什麽喻文州始終堅持要和重案一組一起工作,就連很好的出去交流學習的機會都讓給盧瀚文去,他實在是放心不下,黃少天就像是一顆在他身邊滴滴答答的定時炸彈,又像是一只随時會抓狂爆發的貓,喻文州是拆彈員,也是時刻安撫貓防止他炸毛的主人。
現在定時炸彈終于轟然爆炸了,喻文州只慶幸自己在他身邊,而且是唯一一個知情人。
解離性人格疾患,俗稱的人格分裂。人格分裂的臨床表現為分裂出多重人格,且每一個人格都是穩定、發展完整、擁有各別思考模式和記憶的。由于主人格和其他人格在溝通時存在兩種情況,一種是可以互相溝通,彼此了解,甚至可以一方說服另一方,另一種是兩種人格無法互相溝通,這就會産生“遺失時間”現象。
喻文州将黃少天送到家裏,在他身上摸到了鑰匙,把他安置在卧室的大床上。他現在沒空去想人格分裂的事情,現在當務之急黃少天高燒不退,溫度再高一點會非常危險,喻文州路過藥店的時候買了退燒藥,給黃少天吃了下去,然後他又翻箱倒櫃在黃少天家裏找到了白酒,物理降溫不失為一個好方法,白酒擦拭身體降溫很快。
喻文州現在也無法确定黃少天現在的身體是由哪個人格來支配,給他脫衣服的時候他非常抗拒,甚至迷迷糊糊地咬了喻文州一口,喻文州一聲痛呼,他這才反應過來松開口,但是他依然非常不配合,非常抗拒喻文州的身體接觸,逼得喻文州從衣櫃裏翻出一條領帶把黃少天的手綁在床頭,這才順利把他上身幾乎完全被汗水浸濕的衣服脫了下來。
黃少天很瘦,肌肉線條很漂亮,一看就不是那種瘦成蒼白紙片的那種,是骨架單薄但蘊藏着強大力量的類型。喻文州先拿濕毛巾給他擦了一遍身上,然後用白酒給他擦拭了一遍,降溫效果很明顯,沒一會兒滿屋子都是酒精的味道。
把上身的衣服穿好沒費多大的勁兒,但是找衣服費了半天工夫,喻文州在衣櫃裏翻來翻去終于找出來一件給他穿上,一個沒留意衣櫃如山的衣服徹底崩潰,嘩啦一下子滿地都是。喻文州本來想給他整理一下,剛彎下腰撿衣服,黃少天在床上突然不安分了起來。
“醒醒,少天,醒醒,你做噩夢了。”喻文州坐在床邊,拍拍黃少天的臉。
黃少天好半天才勉強睜開眼睛,喻文州瞬間呼吸緊張了起來,他現在無法判斷,這個人到底是黃少天還是另外一個人。
“渴死了,”黃少天抓着喻文州的手晃了一下,“文州,給我倒杯水。”
喻文州長出一口氣,黃少天暫時回來了。
黃少天神智恢複了不少,喝了水之後窩在被子裏裝死,喻文州和他說了半天,他才答了一句嗯。
“你記不記得你怎麽回來的?”喻文州把被子扯下來,不讓他拼命地往頭上蓋,“你想憋死嗎?”
“我不記得。”黃少天沉默了半晌,然後有點無力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我在辦公室睡着了,然後再醒來就在家了。你把我送回來的吧?我發燒了,有點冷。”
“黃少天,”喻文州再次撩起他的被子,“看着我的眼睛說話。”
黃少天猛地坐起來,直直地看着喻文州的眼睛:“我在看着你的眼睛說話,我真的不記得了,我覺得很奇怪,完全都不記得,過程一點都不記得!就像失憶了一樣!剛才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然後就躺在家裏了!”
“我現在就在回想這一段經歷,請你不要打擾我,我不知道!我也很困惑,我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我怎麽可能一點意識都沒有?一點記憶都沒有?如果我腦子這麽不清楚我還當什麽警察?”
黃少天最後幾句話完全是咆哮着喊出來的,毫無征兆,說着說着突然就陷入了憤怒之中,而且完全無法自控,喻文州被他吼得一愣。
“滾出去滾出去!”黃少天推了他一把,“出去,別在我眼前煩我!我也很想知道,而且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是第一次了喻文州!我不是第一次突然就失去一段記憶了!”
黃少天脾氣上來的時候力大無窮,他站起來,帶着怒氣一把把喻文州從卧室裏推了出去,喻文州踉跄着兩步才站住,他剛想對黃少天說點什麽,“砰”的一聲,卧室的門在他面前狠狠地關上,黃少天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在主人格重新支配了身體後憤怒地将喻文州關在了門外。
黃少天渾身脫力,背靠着卧室的門緩緩滑落,坐在地板上,他痛苦地抱住腦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不是第一次了,他不是第一次感覺自己突然失去了一段記憶,記憶被徹底碎片化,有一部分像是被人偷走了一樣,他至少有三四次覺得自己睡着到醒過來發生了位移,但是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他是一個不嗜酒的人,就算喝酒也很少喝醉,他是個刑警,從事高度危險的職業,很少不自律地宿醉,所以黃少天自己心裏很清楚,他肯定是不是因為被灌醉了。
那是因為什麽?為什麽會突然記不起來?一段記憶突然消失,他仿佛置身于時間抽離的世界裏,根本不在正常的軌道上,記憶斷層如同轟然坍塌的沙雕,散落得到處都是細碎的沙礫。
整個世界瞬間不真實了起來。在我不記得的那段記憶裏,我做了什麽?我遇見了誰?是誰駕馭了我的身體、取代了我的思維、代替我去做一些事情?我和那個人是一個人嗎?他對于我是什麽樣的存在?我對于他又是什麽樣的存在?我感受不到他,不知道他,他呢?他知道我嗎?
黃少天一下子覺得害怕起來,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思維開始不受自己的控制,随時随地要變成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格或許會占領他的身體,代替他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他的一切都将成為別人的了,而更壞的情況會不會是他再也無法找回身體的主動權,永遠地消失……
窗外還在下着大雨,敲打着窗子發出讓人心裏憋悶的聲響來,黃少天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現已經不那麽高燒,他站起來,撐着牆壁,無精打采地打開門。
事情或許還沒有那麽糟糕,他也許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黃少天心裏這樣安慰着自己,又想起來他剛才對喻文州做的事情和說的話,突然覺得喉嚨一緊。
他不應該這樣的。黃少天覺得有點煩躁,他現在變得有點喜怒無常,很怕喻文州知道他現在整個人失去控制的這件事情,又從心裏迫切地渴望喻文州可以理解他,這樣的情緒變幻無常,翻來覆去地在他心裏醞釀發酵,終于在被喻文州發現的那一刻徹底爆發成為暴戾的怒吼。
他自尊得太過了。黃少天這樣對自己說,這在喻文州面前完全沒有必要,明天見面一定要對他道歉。
推開卧室的門,黃少天低着頭剛走出去兩步,猛地一擡頭,看到喻文州紮着圍裙端着碗從廚房裏走出來,他先是把碗放在一邊,然後彎腰把餐桌上的桌布鋪平,再把碗筷擺好。
“吃點東西吧。”喻文州解開圍裙挂在一邊,“過來讓我看看,還發燒嗎?”
黃少天站在原地,久久地注視着喻文州。
只要他還相信我。
只有他還相信我。
“我可以邀請你今天晚上留下來住嗎?”黃少天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拉開椅子坐下,小聲問道。他抓了抓頭發還想解釋一下原因,但是醞釀了半天語言也沒有組織明白,一向話多的他竟然在此刻卡殼。
喻文州一愣,繼而笑着點點頭:“好。”
喻文州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黃少天沒有睡在他身邊,讓喻文州一下子起了不好的念頭,他猛地坐起來,翻身下床打開門,果然,“黃少天”坐在沙發上,腰背挺得很直,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早上好。”喻文州一秒鐘掩蓋掉臉上的慌亂,裝作十分鎮定地對“黃少天”說。
“黃少天”似乎不太愛說話,看起來很古怪的樣子,對他不熟悉的所有事物都非常警惕,眼神裏透着戒備,喻文州走近一點,他會不自覺地向後蹭一點。
“想吃點什麽?”喻文州故意裝出一副很輕松的樣子,“早晨吃的簡單一點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過來給我搭把手。”
喻文州做了兩個煎蛋,教“黃少天”使用了微波爐,讓他把冰箱裏的牛奶熱一下,倒牛奶的時候“黃少天”明顯有點手抖,牛奶灑在他手上一點,被他悄悄拿紙巾擦掉。
“你好像和昨天不一樣。”喻文州背對着他,鍋裏的油茲拉茲拉地響着,雞蛋在鏟子下慢慢成型。
“嗯。”
這是“黃少天”說的第一句話,簡簡單單的一聲“嗯”,但是喻文州知道,“黃少天”已經不像昨天那樣戒備他、甚至想殺了他了。
“有些事情我想問你,”喻文州繼續說,“不知道你會不會回答我?”
“我覺得你應該知道黃少天是誰吧,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主人格不知道你的存在,但是你一定是主人格的存在的,他是一個極具正義感的警察,不用我說你也應該了解。我不指望從你口裏問出東西來,我希望你不要擅自做不應該做的事情,你懂嗎?”
喻文州緩緩回過頭,看向“黃少天”,而“黃少天”也正在回頭看他,兩個人四目相對,彼此心裏翻江倒海,掀起千層波浪。
這個人和黃少天一模一樣,一樣神氣的雙眼,一樣俊朗的側臉,但是眼神裏傳遞出來的東西卻截然不同,陌生疏離,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