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6)
私人”兩個字。
芷蘭遲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她的目光令歐寧确信,她完全知道他想說什麽。
她垂下了眼睛,聲音很冷,卻有些顫抖。
看得出來,她是盡力在保持冷靜。
她不願洩露的掙紮的內心,仿佛令歐寧感覺到了希望。如果她對他全無感覺,為什麽又會掙紮呢?
而她掙紮着說出來的話,卻是一番“苦口婆心”的說教。
“歐寧,什麽都不要說了。好好珍惜你所擁有的,不要做無謂的事情,好嗎?”
“什麽叫無謂的事情?我聽不懂?你指的是什麽?”歐寧還是按住車門不放。
“你還記得錢寧嗎?”
“你是說那個男孩?提他幹什麽?”
“你難道不覺得,那天晚上,他才是最傷心的人嗎?歐寧,你還年輕,你不懂得,傷害了別人,自己也不會好受。所以,不要輕易去傷害別人,尤其是愛你的人!”
“可是,如果我明明不愛她,還要裝成愛她,難道不是更大的傷害?”
“你——”芷蘭皺着眉頭,看着他,一時語塞。
“媽媽,歐寧哥哥,你們在說什麽呢?我怎麽聽不懂?”那小女孩把小腦袋湊了過來。
“好啦,宛喬,我們該去上學了。跟歐寧哥哥再見吧!”
芷蘭粗暴地掰開歐寧的手,哐地關上了車門,以最快的速度發動了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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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寧站在原地,無奈地看着她的車子在視線中消失。
那一天,還有第二天,整整兩天,他都沒再看到芷蘭。
她辦公室的門緊鎖着。歐寧真害怕她就這麽消失了,還好有蘭餐廳在。
有餐廳在,歐寧相信,她是不會突然消失的。
第二天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歐寧去廚房送單子,走到門口,突然聽到王廚的聲音。
“好的,餐廳這邊沒什麽問題,您放心吧!”
他在打電話。
如果沒有弄錯的話,歐寧清楚地記得,在餐廳裏,“德高望重”的王廚,只對一個人說話時才會用“您”。
“您明天什麽時候的飛機?要去幾天?”
歐寧站在門口,腳像被釘在了地板上。“飛機”二字,聽得他滿腹疑窦。
他沖進廚房的時候,王廚剛好挂了電話。
“你幹嘛?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
他從歐寧手裏接過點菜單,不滿地看着他。
“芷蘭要坐飛機去哪裏?明天幾點?”歐寧單刀直入。
老王斜了他一眼,從魚池裏抓起一條魚,扔到案板上,不說話。
“王叔,你就告訴我嘛!”歐寧沖到他旁邊,纏着他。
老王素來對人冷淡,但自從上次跟他一起找過魚之後,對他一直都還算熱絡點兒。
“我說你這麽芷蘭芷蘭的,是什麽意思啊?芷蘭也是你叫的嗎?”老王把菜刀插在案板上,轉過頭來,挑釁地看着他。
“好好,我錯了我錯了,是馮老板、馮老板。那你告訴我,馮老板明天是不是要坐飛機去什麽地方?”
“你一個小員工,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打聽老板的事情幹嘛?老板去哪裏,做什麽,跟你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了!”
“那你倒是說說,有什麽關系?”
“你真想知道嗎?”歐寧按住他的手。
老王再次放下菜刀,摘掉口罩,一臉疑惑地看着他。
“那你說吧,你這麽火急火燎的找她,想幹嘛?”
“告訴她我喜歡她,我要跟她在一起!”
“你!”老王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就好像歐寧是在說一個笑話。
還是一個冷笑話。
“你不相信嗎?是真的,我喜歡她,喜歡得快要發瘋了!”
說得老王聳着肩膀,抖了個激靈,
“我說你小子別在這肉麻了,趕緊給我出去!”他重新戴上口罩,又開始剁魚了。
歐寧急了,跑過去又是拉又是拽,無論怎麽央求,老張都不為所動。
他仰天長嘆,悶悶地站在那裏,不說話了。
“愣着幹嘛,趕緊出去啊!”老王指着門的方向。
“難道你就沒有喜歡過一個女人嗎?”歐寧看着他說。
這并非質問,至少語氣比質問要虛弱得多。
老王依然在埋頭做魚,幾句話的功夫,那條剛才還在池子裏游曳的魚,已經被他解剖成了大大小小的魚塊。
“你年輕時候,沒有過嗎?肯定有的吧!”歐寧仍舊一個人站在那裏,對着旁邊的老王,喋喋不休:“喜歡到發狂,這輩子非她不娶,越是見不到她,她越是躲着你,你就越想見她。男人一輩子總會遇到這麽一個女人的,不是嗎?”
歐寧看到,老王拿着刀略微停頓了一下,他的眼睛擡了起來,沒有看歐寧,嘴巴卻好像在口罩裏動了動。
只是動了動,卻什麽都沒說。
案板上的猩紅的魚塊,七零八落地躺在那裏,好像在等待着他的處置,于是,他很快又恢複了切魚的動作。
歐寧無奈搖頭,沖他揮了揮手,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往門口走去。
“如果你明天上午十點半有空的話,”歐寧剛要推門出去,突然聽到後面,老王的聲音響起。
他迅速轉身,看着老張。
他再次摘下了口罩。
“十點半,泸沽湖。”
他嘴裏吐出這七個字。
謎底揭曉,歐寧欣喜若狂,沖過去想要擁抱他,卻被他伸出手阻止。
作者有話要說:
☆、雲南(二)
從餐廳出來,電話突然響了。
是石轶。
他問歐寧現在是否有空,要見個面。
歐寧剛想拒絕,石轶突然說:“餘露現在跟我在一起,她喝多了”
歐寧趕到的時候,在那間酒吧最裏的包廂,餘露已經喝得不省人事。
她側卧在沙發上,幾日不見,她的身形越發瘦削。
歐寧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
她好像睡着了,閉着眼睛,臉上尤有淚痕。
而他們面前的長條茶幾上,堆滿了各種顏色的酒瓶。
“你怎麽讓她喝這麽多?”歐寧劈頭就問。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石轶擡頭看着歐寧,眼睛裏有殺氣。
歐寧坐下,不說話。
石轶喝了一口酒,他形容憔悴,仿佛他的痛苦一點不比餘露小。
“你小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石轶長嘆一口氣。
“小露這麽好的女孩,好好心疼都來不及,你怎麽舍得這麽傷害她?”
“如果你不愛她,為什麽要跟她訂婚?你可以早點告訴她,那樣對她的傷害會小一些?你考慮過她的感受嗎?”
石轶的聲音越來越大,手捏成了拳頭。
“其實我早就想跟她解釋,可是一直沒有機會……”
歐寧越辯解,越發覺自己的虛僞。
“什麽叫沒有機會?那我問你,你是什麽時候認識那個女人的?難道是在你和小露訂婚之前?”
“不是。”歐寧說。
“那是什麽時候?”他的回答并未減輕石轶的憤怒。
“我——”歐寧動了動嘴唇,還是沒有說出口。
認識那個女人,竟然是在和餘露的訂婚儀式上,這樣的事情,說出來,不知道他們會是怎樣的反應,對餘露而言,又是否會是傷口上撒鹽。
歐寧想了想,還是沒說。
“那你打算怎麽辦?”石轶沉默了半響,才說話。
“你對那個女人是什麽樣的感情?你,你愛她嗎?”
石轶的問題,歐寧當然有明确的答案。那答案在他心中早已呼喊了千萬遍,可此刻,面前喝醉的女孩,正是他那烈火般炙熱的感情的受害者。就算是僞善作祟吧,在她面前說出自己深愛着另外一個女人,這樣的事情,歐寧斷然是做不出來的。
石轶又灌了一大口黑啤,歐寧隐約有種感覺,他的憤怒并非僅出于朋友間的關心,而是包含了更多的含義。
“那小露呢?你為什麽要和他訂婚?”他抓着玻璃酒瓶的手在微微顫抖:“歐寧,我問你,小露,餘露,你愛過她嗎?你愛過這個女孩嗎?”他指着躺在床上的女孩,大聲說。
“我——”歐寧再次語塞。
真相總是這麽殘酷,比刀子還鋒利。
歐寧看到躺在沙發上的女孩突然開始抽動着肩膀,他站起來,想要朝她走過去,卻被石轶一把攔住。
“你別走,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有沒有愛過餘露?”他簡直像一頭發怒的獅子。
他憤怒的呼號被女人的哭聲打斷了。
餘露哭得驚天動地,把兩個男人都吓到了。
石轶慌忙走到她面前,蹲下來,握住她的手。
他想要幫她擦去眼淚,卻被她推開。
歐寧站在那裏不知所措,道歉或是解釋,似乎都只會增加她的痛苦。
他不愛她,他愛的是別的女人,這個壓倒性的事實,足以令所有的道歉和解釋統統失效。
于是,兩個男人只好等待她的哭聲止息。
“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好了。”石轶慌張地握緊她的手,像在安慰她,也像在自我安慰。
歐寧見多了石轶在球場上叱咤風雲的樣子,卻是頭一次看到他在一個女孩面前,變得如此溫柔。
餘露的哭聲戛然而止,只見她捂着胸口,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我想吐”她說着便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跑,石轶匆匆跟了出去。
門在歐寧眼前關上,他傻傻站在室中。
過了一會,石轶一個人回來了。
“餘露呢?”
“她要回去,我送她。”
“我去送吧!你不是喝了酒嗎?”
“我們打車回去。”石轶拿起沙發上的女士皮包,冷冷地看了歐寧一眼,“餘露說她不想見你。”
如果餘露的意思如此明确,那歐寧還能再說什麽。
石轶拿着包沖出酒吧的時候,一時間尋不到餘露。
他急得手心出汗,像沒頭蒼蠅一樣,在酒吧門口亂竄。
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回過頭,突然看到餘露坐在黑暗中的臺階上,雙手抱着膝蓋。
“別坐地上,冷,小心着涼!”他走過去,蹲下來,伸出手,要拉她起來。
好半天,她才勉強站起身來。
“我們回去吧!”她的聲音虛弱無力,像是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人。
石轶抓住她的手,不顧她的反抗,把她死死抱在懷裏。
她的臉靠在他寬厚溫暖的肩膀上,不知怎麽的,她又想哭了。
石轶抱住她不肯放,從酒吧裏進出的人早已認出大球星來,有人掏出手機,對着他們拍起來。
這可是現成的大八卦,估計過不了幾分鐘,社交媒體上就要開始瘋傳十一號的最新緋聞了。
“有人在拍呢!你別這樣!”
餘露試着推開他,他卻把她抱得更緊。
“我愛你,小露。”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他在她耳邊,說了這句情話。
餘露沒有回答,卻也沒有再試圖掙脫。
她只是覺得好累,喝了太多的酒,腿都軟綿綿的,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
十一號把她抱得這麽緊,好像擔心一松開手,就會失去她。她仿佛讀懂了他身體的語言,而他的懷抱是如此安全,暖暖的,令她又想哭了。
她的頭發蓋住了眼睛,別人都沒看到,眼淚還是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失去了月亮,卻擁有了太陽,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個幸運的女孩。
作者有話要說:
☆、雲南(三)
而此時,從酒吧裏出來的歐寧,在門口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他看到石轶在圍觀者的喝彩聲中,攬着餘露的肩膀,消失在視線之中。
盡管這說起來很荒誕,石轶明明是承擔了療傷者的角色,而療傷的對象正是被自己傷害的人,但他那愛的勇氣,卻給了歐寧以鼓勵。
他剛坐到車裏,便打開了車子前排的頂燈,拿出手機。
明天上午十點半D市飛泸沽湖的飛機只剩一張頭等艙。
用手機下單訂票的時候,歐寧的手在發抖。
他趕在打烊之前,請了一周的假。
他不知道芷蘭去雲南的計劃是幾天,也不知道從那邊回來之後,自己是否還會來這裏上班。
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往常這個時候母親已經睡了,可今天她還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好像在等歐寧回來。
歐寧知道她要問關于餘露的事情,她果然問了:
“你和小露鬧別扭了嗎?”
“嗯,”歐寧想豈止鬧別扭那麽簡單,可現在,還不是對母親攤牌的時候。
他看着她。
房間裏溫度适中,可母親還披了一條很大的不合時宜的紅色披肩,她裹在裏面的身體,顯得更為瘦削。
她本來就怕冷,夏天也是。
而自從父親中風之後,經歷了那樣憂懼不堪的生活,她的身體,也遠不如從前了。
不知道母親知道真相會是什麽反應呢?
他不安地看着她的眼睛,看得出來,餘露并未對她透露什麽。
“歐寧,你要對小露好一些。”母親走過來,看着他,語重心長地說:“多虧了你餘伯伯的幫忙,現在公司的情況好了很多。”
歐寧靜默着不說話,齒間泛出一種苦澀的味道。
“還有,你別在馮芷蘭那邊做了,回來上班吧,你爸爸公司也需要你。”母親的目光突然變得很正式,于嚴厲中,又透着不安。
她突然提到芷蘭,倒令他措手不及。
歐寧去餐廳上班已經好幾個月了,母親也早知道了,可她一直都是不聞不問的。
“為什麽?”歐寧自己本就隐藏了天大的秘密,而此刻,當他看着母親猶豫的眼睛,覺得她仿佛也隐藏了什麽秘密,那秘密令她彷徨不安,欲言又止。
“你去了好幾個月了,說是體驗生活,也體驗夠了,可以回來幫你父親做事了,不是嗎?”母親說着說着,突然又笑了。
可在歐寧眼裏,這個笑,頗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
歐寧沒說話,母親又接着說:“還有,媽媽也希望你不要跟馮芷蘭走得太近。那個女人,不簡單!”
歐寧大驚。
難道母親知道了什麽?
她話中有話,歐寧不明白,她到底知道什麽,又想說什麽。
他抓住母親的胳膊,想要問她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可母親不理他,她推開他的手,說太累了要上樓休息。
“媽,我明天要去一趟雲南。”他在她身後說。
“去雲南幹嘛?”她回頭看着他,一臉的驚訝。
“餐廳裏有點事情。”
“在餐廳做事,還要出差?是和馮芷蘭一起嗎?”她脫口而出。
歐寧皺了皺眉頭。
這幾天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他的腦子亂哄哄的。
只是為了減少眼下的麻煩,他便随口撒了個謊:
“不是,是和其他同事,有點事情要過去。”他走過去扶住母親的肩膀,抱住她,嬉皮笑臉,“媽,您趕緊休息吧,睡太晚對皮膚不好。”
母親回過頭,嗔怪地看着他。
撒嬌這一招很管用,她沒再追問,乖乖上了樓。
歐寧一晚上沒怎麽睡踏實,滿腦子奇怪的夢,又生怕誤了飛機,明明是定好了鬧鐘的,半夜還是起來看了好幾次時間。
結果他沒有遲到,而是去得太早了。在頭等艙候機室枯坐了一個鐘頭,免費咖啡喝掉了好幾杯,什麽也不做,不看書,不玩手機,只是一邊喝咖啡,一邊挺直腰板,直視前方。
到最後,連乘客和候車室服務員看他的眼光,都有點異樣。
在閘機口檢票,往飛機的方向走的時候,他看到陽光下白得發亮的飛機的金屬外殼,想到馬上将要與她同乘這架飛機,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的腳瞬間便像睬在棉花上一樣,飄飄然了。
明明只睡了六個小時不到,卻像睡了十個小時一樣精神奕奕。他在停機坪上站立幾秒,遠處藍色天空上的雲,像小時候愛吃的棉花糖,柔軟、甜蜜。
芷蘭從頭等艙經過的時候,歐寧緊張得快要窒息了,但他并沒忘了用報紙遮住自己的臉。
其實他的遮擋完全是多此一舉,她并未往這邊看。
他偷偷從艙門口探出頭,迅速定位了她的位置。
她今天穿着淺藍色牛仔褲和幹練的白色罩衫,配黑色平底鞋,極簡單的裝束,在人群中,卻仍是那麽突出。
坐在她旁邊的幸運兒,是一個頭發所剩不多的老男人。
他的長相實在配不上這份幸運,歐寧看着他,覺得無奈又好笑。
他找到空姐,對她說明原委。她笑嘻嘻地點點頭,表示很願意幫他這個忙。
沒一會兒空姐就跑了過來,告訴他那位先生很願意換座位。
從經濟艙換到頭等艙,這天上砸下來的餡餅,傻子才不願意呢!
他拿着行包走過去的時候,芷蘭正閉目養神,而飛機,正在做起飛之前最後的準備。
他系好安全帶、正好椅背、拿出前面椅子背面口袋裏的雜志翻了翻,甚至咳嗽了兩聲,回頭看她,她還是沒睜開眼睛。
莫不是睡着了?
歐寧湊近她的臉。
這麽近,能看清她微微上翹的鼻頭,和下巴優美的弧線,甚至聽得到她均勻的鼻息。
歐寧的心髒開始沒有章法地亂跳起來。
他正凝神端詳呢,她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吓得啊地叫了一聲,而她,雖然沒有發出聲音,臉上的表情卻說明,她受到的驚吓更大。
歐寧得意地笑了,但他還拿不準,除了驚吓,她還會有什麽反應。
她卻只擺了擺頭,嘆了口氣。
什麽都沒說,也沒問。
既不問他怎麽知道她在這架飛機上,也不問他跟來要幹什麽。
就好像她已經都知道了一樣。
她這反應倒是歐寧沒有料到的。
可歐寧很快便顧不上觀察她了,因為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随時都可能會離開地面、升上天空。
芷蘭并不知道他有輕微的“恐飛症”,連他自己,除了之前全家出去旅游,也有好一段日子沒坐飛機了,剛才只心急着要見到她,沒空考慮自己的“病”。
這“病”還不至于是他的死穴,但至少是軟肋。他尤其害怕飛機剛升上天空時的輕微失重感。伴随着耳畔機器劇烈的轟鳴,他屏氣凝神,兩只手握成了緊緊的拳頭,嘴巴張着,心好像竄上了嗓子眼,胃部也開始出現輕微的不适。
幾分鐘之後,飛機已經躍到雲層之上,将市鎮高樓棄之腳下,他總算松了口氣,握緊的拳頭松開了,剛才挺得筆直的腰,也稍微塌了下去,靠在椅背上。
他轉頭,發現她正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揚,一個略帶嘲諷的笑。
“原來你害怕坐飛機啊!”她慢悠悠地說,好像無意間發現了他的秘密。
她臉上的笑并未撤去。
“沒有啊!”歐寧在座位上動了動身體,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小孩子都這樣。我女兒幾個月的時候坐飛機都不怕,三歲之後就怕了,到現在都不敢坐飛機呢!”她挑了挑眉毛,說。
“我不怕!誰說我怕的?”歐寧氣鼓鼓的。坐飛機不是他的死穴,說他是小孩子,才點了他的死穴。
“好啊,不怕更好!”芷蘭從包裏拿出一本書,翻到夾着紫色書簽那一頁。
“什麽書?”歐寧低下頭去看。
他想起那天在她辦公室看到的萊辛的小說,那本講述姐弟戀(甚至可說是老少戀)的小說。
她合上那本書。
灰色封皮,那是川端康成的《山音》。
歐寧心裏一驚。
那本書的閱讀體驗雖然很沉重甚至痛苦,但是他們讀過同一本的書的事實,還是令他開心。
“有沒有這麽巧!”他指着她膝蓋上的書,笑着說。
“怎麽?”
“我剛好也讀過這本書啊!”他說得十分得意,好像這是一個了不得的重大發現。
她卻很淡然,“這有什麽巧的!川端這麽有名,讀者這麽多,你看過這本書,一點也不奇怪吧!”
他理解為緣分的,總要被她刻意淡化處理為平常之事。
他還是不服:“他的确有名,但《山音》不是他最有名的作品,讀者沒那麽多吧!”
她不說話,再次翻到書簽那一頁。
已經讀到一半了。
“我勸你還是別讀這本書了!”歐寧說得很認真。
“為什麽?”芷蘭把書壓在手下面,轉頭看着她,一副“你這是沒話找話無理取鬧”的嫌棄表情。
歐寧提了提背和脖子,一本正經地說:“你看,這本書是川端老年時候寫的吧,寫的也都是老年人的心境,死亡都在招手了,讀起來太累了,你不覺得嗎?”
芷蘭看了他一眼。她臉上浮現出一種沉思的表情,沒有笑,眼睛裏,卻閃動着不一樣的光芒。
歐寧覺得,自己一定是講出了她對這本書的看法。
“我們都還年輕,為什麽要看這麽蒼老的書?”歐寧特意提高了音量。
“蒼老,不好嗎?”她将目光移開,看着前方,停頓了一下,像在想什麽,随即又轉過頭,看着他,很嚴肅地說:“歐寧,你還年輕,而我,已經老了。”
歐寧瞪大眼睛要反駁,卻被推着餐車的空姐打斷了。
“面條還是米飯?”她的詢問來得如此不是時候。
“我要米飯,“芷蘭說完又轉頭看他:“你要什麽?”
“我不餓,不想吃!”他賭氣地說。
她搖搖頭,笑着對空姐說:“給他也來一份米飯吧。”
裝在錫盒裏的米飯,配的菜竟是黑椒牛肉,歐寧的最愛。
“哇!你看!”芷蘭把飯盒拿給他看。
歐寧的飯盒擱在面前的桌板上,他懶得打開。
剛才被打斷的話題,他也不想繼續。
芷蘭于是幫他打開了他的那盒飯,把塑料叉子擱在米飯上,“吃吧”,她說。
她為自己打開飯盒的動作如此溫柔。
那個不經意的微小動作,竟然迅速改善了他的情緒。
男孩的心,總是這麽容易滿足的。
歐寧打開小的那只塑料盒,是一盒淺黃色的蒸蛋。
他正要用勺子去舀了吃,卻被芷蘭一把奪了過去。
“怎麽?”他不解。
“你是不是暈機的?”她說。
“也不是很暈,上升和降落的時候會有一點吧。”
“那你就別吃雞蛋了,吃雞蛋有可能會犯暈的。”她說得很肯定。
“真的嗎?”他不相信。
“不信你就試試!”
“算了,給你吃吧。”他把雞蛋放到她面前,用叉子夾起一塊牛肉,塞到嘴裏。
不管是上司對下屬,還是姐姐對弟弟的關心,不管是不是他最想要的那種關心,總之,只要是她的關心,都令他很受用。
歐寧雖然沒吃雞蛋,但飛機降落的時候他還是差點吐了。
坐在後面的男人一直在不滿地嚷嚷:飛行員是個新手吧!
歐寧只能暗自叫苦。他本來就恐飛,飛機降落時候又颠簸得厲害,穿越低空雲層的時候,簡直像一只風浪中的船,先是左右搖晃,後又上下簸動,胃袋裏翻江倒海,令本來就有的恐懼加倍了,真是苦不堪言。
旁邊有乘客在驚呼,空姐安撫都沒用,有的人真的吐了。
芷蘭倒是鎮定自若。
“不會有事的,遇氣流正常颠簸,飛行員可能不太熟練。”她回頭安慰歐寧。
歐寧的臉都白了。
想要嘔吐的感覺真難受,還夾雜着恐懼,他仰起頭,吐了一口氣。
他突然感到手背上一陣溫暖。低下頭,
他的感覺沒有錯,是她的一只手,握住了他放在扶手上的,正在劇烈顫抖的那只手。
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她的另一只手也伸了過來,緩慢又帶着一點力度地,從上往下地,撫着他的後背。
一股強大的熱流席卷了他的身體,他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從她手裏脫出自己的手,反過來抓住了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芷蘭本能的想要掙脫開他的手,他卻死死握住,再不肯放開。
兩個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飛機剛好以一種強硬的觸地方式,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
這粗暴的“硬着陸”,令機艙裏好多人胃的防線在最後一刻崩潰了,四面傳來嘔吐的聲音,空氣中迅速彌漫着難聞的氣味。
歐寧竟然沒有吐。連恐懼他都暫時忘記了,更不記得自己胃的位置。
當然,他最後還是沒能守住胃裏的食物。
芷蘭在機場的廁所外面等了好一會,與他們同一班飛機乘客都走光了,才見到他從裏面出來。
歐寧的臉白得吓人。芷蘭跑過去,拿過他手裏的包。
“吐了嗎?有沒有好受一點?“她問他。
歐寧點了點頭,他不想說話。剛剛大吐一場,嘴巴裏的氣味一定很不好聞。
芷蘭帶他去了機場的咖啡廳,給他要了一杯熱茶。
暖暖的茶流到胃裏,舒服多了。他臉上的氣色也慢慢恢複了。
他四下看了看,這個從未來過的地方。
機場很小,進進出出的多是旅游者。正午的陽光異常熱烈,從憋悶的機艙一下子跳到這開闊溫暖的世界,他的心情大好。落地窗外的陌生世界,亦令他無端地生出許多遐想。
他看着對面的女人,她也點了一杯咖啡,但喝得皺眉頭。
“怎麽樣?不好喝吧。”歐寧說。
“本地咖啡,味道有點怪。”她放下杯子,轉頭看着窗外。
歐寧看着她白色罩衫圓領上方露出的修長光潔的脖子,又轉頭看看室外他們即将投入的熾烈的陽光。
“你不要塗點——防曬霜嗎?”他問她。
她沒有回答,卻突然站了起來,歐寧看着她走出咖啡廳,往機場問詢臺走去。
不一會兒便回來了。
“你幹什麽去了?”
“明天上午十一點半有一班。”她說。
“什麽?”他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回D市的飛機啊!”
“你明天就要回去?”歐寧想着還請了一周的假呢。
“不是我,是你。”她坐下來,拿起咖啡杯。
“你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
“歐寧,你別這樣!”芷蘭放下杯子,“今天沒有飛機了,要不然,你今天就得回去!”
“你憑什麽命令我?”
“憑我是你的老板!”芷蘭的口氣很嚴厲,臉上也沒有一絲笑意。
見歐寧不說話,她的語氣也緩和了些,“歐寧,你放着好好的未婚妻不陪,跟着我跑到這裏來,這不是胡鬧嗎?”
她就像個小學老師,在批評闖了禍的孩子。
歐寧笑了。
“你笑什麽?”他一笑,她倒慌了。
“馮老師,我錯了!”他雙手握拳,作陪罪狀,嬉皮笑臉。
“你——”她氣得紅了臉。
“可是,我不想跟餘露同學一起玩,就想和你在一起,怎麽辦?”他攤攤手。
“別瞎扯了,你趕緊給我買機票去!”她大傷腦筋,連連搖頭,“要不我給你買,把身份證給我!”
“好吧,我買,我買!”
歐寧說罷,真的從包裏拿出身份證,往航空公司的櫃臺走去。
芷蘭跟在他後面,半信半疑。
可他沒有騙她。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半的飛機,幾分鐘,便買好了。
“我要靠窗的位置”他一本正經地對櫃臺前的女孩說。
“這下你放心了吧,”他揚了揚手裏的行程單。
這回芷蘭信了。
只有歐寧自己知道,這只是緩兵之計。
在去酒店的路上,出租車的車窗大開着,陽光炙烤着脖子,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芷蘭已經戴上了一頂很大的淺藍色草帽,寬大的帽檐,在她臉上投下美麗的陰影。
這樣真像在度假,只屬于兩個人的假期。
作者有話要說:
☆、雲南(四)
一想到這難得的共有的時光可能只有可憐巴巴的二十四個小時,歐寧不禁有一種争分奪秒的緊迫感,仿佛自己有什麽使命,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
一天的時間裏,究竟會發生什麽呢?
他看着窗外濃綠的樹,暗自希望,在這陌生地方發生的,會是他夢寐以求的,最好、最美的事情。
從出租車裏出來,看到酒店的時候,他略微有點吃驚。
泸沽湖開發的年頭不太久,盡管建了機場,但在靠近湖的地方,卻沒有像樣的酒店。
這不能算是酒店,最多就是個旅館罷了。
他們倆提着行李走進大堂。就是一個簡陋的廳,根本不能算是大堂,裏面還有一股子,不太好聞的氣味。
歐寧從小到大,住過無數間酒店,卻從未住過這樣的地方。
他本能地皺了皺眉頭。
“這裏條件不太好,你住不慣吧?”芷蘭回頭看了看他。
“沒有沒有!我住得慣,住得慣!“他迅速放下行李,跑到前臺。
夏天這裏客人不少,但還有空房間。他們訂了三樓兩個相鄰的标準間。
“你下午要幹什麽?”進電梯的時候歐寧問她。
“不幹什麽,在房間裏睡覺。”她看了一眼天花板,淡淡地說。
歐寧不信。
他看着她打開門,走進房間,關上門。
他把行李包放在床上,打開門,迅速下到一樓。
剛才那個幫他們辦理入住的前臺女孩,這會兒沒事情做了,正在看韓劇。
他走過去,沖她揮了揮手,她擡起頭,見到是他,她黑黑的臉上,竟露出羞澀的表情。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他笑着,湊到櫃臺前面,小聲對她說。
“好啊!”那女孩很快就被他迷住了,都不問是什麽忙,便滿口答應了。
“剛才和我一起過來的那個女的,就是穿着牛仔褲,帶着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