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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5)

一天,他的苦心有了回報,他真的得到了月亮。

別人都以為他會一輩子将月亮奉若至寶,可事實并非如此。

他得到了、占有了月亮,便有一種很複雜的情緒,既覺得自己了不起、成功了,有時候又覺得月亮不過如此,而更多的時候,他害怕自己配不上月亮。

即使他已經占有了月亮,他還是免不了自慚形穢。

自信心不足的男人永遠都擺脫不了這個性格的弱點,而兩人境況的差異又加重了他的擔憂。

芷蘭在歐氏集團發展得很好,連總裁都知道這個新來的小姑娘很有工作能力。而徐澍呢,他似乎缺乏在大城市立足的能力。他不停更換工作,高不成低不就,每份工作都做不長。

有一次吃飯時候,芷蘭提出可以幫他介紹一份推銷保健品的工作,結果他竟勃然大怒,說“我堂堂名牌大學生物系畢業,怎麽能去幹銷售,你覺得你丈夫就只能賣賣瓶瓶罐罐嗎”?芷蘭氣得說不出來話。從那以後,她便刻意避免跟他讨論工作問題,那幾乎成為他們話題的禁區。

芷蘭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徐澍剛好在一家國內知名的制藥集團找到了工作。

那天晚上,他興沖沖地拿着新印的名片給她看,上面寫着“銷售經理”。徐澍覺得這個頭銜很有面子,芷蘭并沒有戳破他:其實所有的底層銷售員都叫“銷售經理”。他轉了一大圈,終于還是去做銷售了。

芷蘭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他也表現得高興,但并沒有狂喜。那天晚上他喝了點酒,說是為了孩子,也為了新工作。

她妊娠期反應很大,前三個月幾乎吃不下什麽東西。母親過來照顧她,可她又怕累着她,而徐澍,天天忙着在外面跑,根本見不到人。

有幾次他半夜才回來,滿身酒氣。第二天,芷蘭給他洗襯衣的時候,聞到衣服上的香水味。

那味道,熏得她想吐。

她問他這是怎麽回事,他說只是應酬,還叫她別大驚小怪。

可她明顯覺得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那個微小的幾乎看不到的反應,透露了隐藏的訊息。

那天是周末,下午他又出去了。留下她一個在屋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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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呆坐到天黑,孩子的重量壓迫着她,她坐的時間太長了,尾椎開始發痛。

天黑了,她沒有開燈,剩菜剩飯都在冰箱裏,也不想拿出來熱一下。

她覺得自己正一個人滑向深淵,連半根救命稻草都抓不到。

後來,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在家裏的時間越來越少,身上的香水味越來越濃。

她的肚子一天天變大,上班變得很吃力。

最令她傷心的是,對她腹中的孩子,徐澍也表現得很冷淡。

宛喬在她腹中八個月,春天時候,一天她剛下班,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女人,說在她公司附近的咖啡館等他,要跟她聊聊徐澍的事情。

她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她以為幾個月的心理練習,已經可以令她接受這個事實。可沒有想到,當那女人坐到她對面的時候,她還是傷心得無法自已。

搶走她老公的女人,坐在對面喝咖啡的那個女人,豐滿的、裙子很短,妝畫得很濃。

“嗯,果然是美人。”她上下打量着芷蘭,突然冒出一句。

芷蘭的手指一直拼命摩擦着木桌子的邊緣,想到他會對這個女人如何描述自己,憤怒和悲傷,像火一樣炙烤着她的心髒。

“你知道嗎?有一次徐澍喝多了,他摟着我,他說:‘馮芷蘭那個女人啊,真的以為自己是公主,瞧不起我,她嘴上沒說,她就是覺得嫁給我是委屈她了,覺得我配不上她’。”

“你知道嗎?徐澍說着說着,竟然哭了起來。”那女人突然大笑起來,她笑的幅度特別大,耳朵上的吊墜耳環抖個不停,而她誇張的聲音,整個咖啡館都聽得見:

“我當時就想啊,是什麽樣的老婆啊,把丈夫折磨成這樣。我倒想見見了……”

如果那女人是想用這樣的話和這樣的笑來幫徐澍“報複”她,那她真的做到了。

那女人“報複”完便揚長而去,只留下芷蘭一個人。

她突然覺得肚子上像被人插了一刀,一陣接着一陣尖銳的疼痛,迅速從腰部傳遞到肚臍。

糟糕!

她用盡所有力氣呼救,眼淚伴着劇痛湧出。

在急救車上,她一邊不停地流淚,一邊近乎瘋狂地對肚子裏的孩子說話,醫生表情嚴峻地提醒她要保持體力,她哭着抓住他的胳膊,祈求他一定要保住她的孩子。

芷蘭最終還是保住了宛喬。

宛喬,她的女兒,一個可憐的早産兒。

她記得和母親一起去看躺在恒溫箱裏的宛喬,她躺在裏面,看起來是那麽小、那麽瘦。

她和母親抱頭痛哭。

這恒溫箱裏的小東西,她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這也是,她的命運。

芷蘭還在家裏坐月子,就收到了徐澍快遞過來的離婚協議書,盡管後來徐澍一再辯解那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被那個女人給逼的。但是,芷蘭根本不想聽他事後的說辭,白紙黑字的協議書,那才是唯一的真實。

母親氣得差點心髒病複發,而芷蘭呢,她的心早就死了,對這個男人,也不再抱任何念想。

她慶幸自己還擁有母親和女兒。即使是為了她們,她也要好好活下去。

而盡管已經經歷了這麽多複雜甚至肮髒的人生劇情,她卻還不到二十五歲,有時候她會想,上帝讓她這麽早失去父親,這麽早結婚生子,這麽早就遭遇男人的背叛,回頭想想,這一切竟像是他刻意的安排,讓她在尚年輕的時候犯錯并承受惡果,恰恰,也給了她改錯和重來的時間,不是嗎?

不到一歲的女兒、不到二十五歲的母親、不到五十歲的外婆,于是,三個甘願領受命運之安排的女人,就這樣,生活在了一起。

一開始并不容易,後來芷蘭承貴人幫忙,開了這間餐廳,生意越做越好,女兒一天天長大,母親的病情也很穩定,她們也開始,把苦過成了甜。

而如今,在三十有二的年頭,除了前夫偶爾的糾纏,芷蘭的生活還算順利。

如果硬要說她還缺少了什麽,那或許就是愛情。

愛情是什麽味道,她已經太久沒有嘗到。

或許,愛情于她而言,是一種從未嘗過的味道。

生活庸常忙碌,這令她常常産生一種錯覺,就是她不再需要愛情,對她而言,愛情不是心靈的必需品。

是的,在真正的愛情還沒有到來之前,她也只能這麽想。

作者有話要說:

☆、秘密(一)

芷蘭在餐廳服務生應聘名單中,看到了歐寧的名字。

她皺起了眉頭。她想起,那日在健身房“偶遇”他,爾後,在路邊被徐澍糾纏,他又突然出現,還幫了她。

她知道自己不該多想,可她隐隐有些不安,總覺得這個男孩看着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她很快做了一個決定:拿起鋼筆,劃去了他的名字。

人事部的小周很不解,專門拿着面試名單過來找他。

“蘭姐,這個歐寧履歷這麽好,為什麽您把他的名字劃掉了?”她把歐寧的履歷表遞給她。

“對啊,條件這麽好,偏要來應聘服務生?你覺得,他能幹得長嗎?”她看都沒看一眼,就把簡歷還給了她。

小周吐着舌頭出去了。

他剛一出去,芷蘭就接到了電話。

是歐總的電話。

接電話的時候她就覺得哪裏不對,莫不會他打這個電話,跟歐寧也有點關系?

果然!

歐總開門見山:“芷蘭啊,歐寧跟我說他要去你的餐廳應聘,怎麽樣?我兒子還不錯吧?”

芷蘭納悶,莫非這小子早料到她會劃去他的名字?所以拿老爸來壓她?

她清了清嗓子,考慮該怎麽措辭。

“歐總,小寧來我們這裏做服務生,不是屈才了嗎?他将來可是要繼承歐氏集團大業的。”

“是啊,你說得對。不過他想從基層做起,這個想法我倒是很支持的。”

芷蘭想着,歐寧這小子,還不知道在父親面前怎麽一番花言巧語呢。

她還是想拒絕。

“歐總,我不是不想讓他來上班。小寧的簡歷我們都看了,就是覺得我們這裏廟太小,怕是給他提供的空間也不夠啊。我覺得吧,您不如直接安排他去歐氏集團下面的哪個部門工作,那不是更好嗎?也都是基層工作。”

話說到這份上,原以為歐寧父親會就範了,誰知他竟說:“芷蘭,我跟你想的一樣,可是歐寧說他還是想從餐廳做起,你們餐廳雖然沒有歐氏規模這麽大,但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服務和經營上的東西,反而看得更全面一些,讓他試試,也不錯,你說呢?”

“芷蘭,就算幫你歐伯伯這個忙吧,好不好?”

歐總都這麽說了,芷蘭沒有理由再拒絕。

她挂掉電話,撥通了小周的分機。

她這麽快就改變主意了,小周很驚訝。

而且,這一次,連面試都不用,直接錄取了。

“我就說嘛,蘭姐,這樣的人才啊,您肯定不會錯過的!”小周殷勤地把簡歷遞給她簽字,笑得跟加工資一樣開心。

芷蘭看了一眼簡歷,普通的證件照而已,頭發剪得短短的不加修飾的男孩,依然帥得令人不能直視。

“我說小周啊,你這麽想讓他來這裏上班?難不成——”芷蘭玩笑還沒開完,小周就不好意思地捂着臉出去了。

就這樣,歐寧走了個後門,成了芷蘭的下屬。

員工培訓的時候歐寧一直想找機會單獨跟她說話。盡管他現在看到她的機會比之前多得多,但令他苦惱的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反而更遠了。

芷蘭似乎有意要與他保持距離。他越向她靠近,她躲得越遠。

好不容易一次她主動來找他說話,他高興得跟什麽似的,她卻冷冷地來了一句:“小寧,姐姐給你一個建議好不好?”

距離感不僅沒有解除,她還特意強調了歐寧最讨厭的“姐弟”之別。

他的直覺告訴他,她是故意這麽措辭的。

“什麽?”他的不高興寫在臉上。

“從明天起,你坐地鐵來上班吧。”

“啊?為什麽?”歐寧真的不明白,她為何提出這種要求。

“那我問你,你想不想跟其他同事搞好關系?”她的語氣,客觀又循循善誘。

“想啊,可這跟開車上班有什麽關系?”

芷蘭示意他小點聲音,“你們這批進來的年輕人,大家工作上還要互相照應的,其他人都擠地鐵、公交來上班,就你一個人,每天開車來上班,還是這麽貴的車。你覺得別人會怎麽想?”

“怎麽想?”歐寧歪着頭,故意裝作不懂。

“他們會覺得,你不是成心想來這裏上班的,他們會覺得,你就是公子哥兒,來這裏體驗體驗生活的。”

她說得一本正經,歐寧卻笑了。

“芷蘭姐姐,不是他們這麽想,是你這麽想的吧?”歐寧故意把“姐姐”二字說得特別大聲。

“我嗎?我——沒有啊!”

她慌忙辯解的樣子,如少女一般可愛。

歐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對她說:“芷蘭姐姐,我聽你的,明天我就坐地鐵過來。還有,我來這裏工作,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什麽公子哥來體驗生活。我——我真的是,真的是——想好好做好這份工作的。”

歐寧來這裏的目的,還有更重要的那一半,沒有說給她聽。

盡管沒有說出來,他卻已經在心裏默念了一遍。

他突然這麽鄭重其事,令她頗為詫異,她怔了好幾秒,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比在學校念書還用功呢,真的!菜單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服務手冊上的流程,我每天晚上都在家裏演示呢?”見她要去倒咖啡,他又“恬不知恥”地跟在她屁股後面,硬要找點話題說說。

“是嗎?”她俯下身倒咖啡。

“真的,不信你考我。”

芷蘭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裏分別寫着:“不相信”!

歐寧把夏季菜單塞給她。

她真的接了,随手翻開。

他瞥了一眼她翻到的那一頁,開始滔滔不絕。

歐寧背得幾乎一字不漏,芷蘭一口咖啡差點噴了出來。

又點了好幾道菜名,一樣的準确。

“客觀題太簡單了,我早就倒背如流了,有沒有主觀題?”

“什麽?”芷蘭之所以會這麽震驚,是因為她不知道歐寧本來就是學霸,從小記性就好。

“那我自己出題了?”歐寧得意洋洋:“請搭配一套除了菜單推薦之外的夏季優選套餐,并說出價格?”

芷蘭瞪着眼睛,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她心裏在說:這孩子,自己倒玩上了!

歐寧還在那裏滔滔不絕:“****+******+******+*****,酒嘛,就配**年****,預算****元。絕配啊!怎麽樣?我的搭配如何?”

芷蘭笑着拍了兩下手掌:“小寧啊,你這麽聰明,我看你做服務生太屈才了,我可以直接讓賢了!”

被她這麽一說,他倒不好意思了。

“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明天正式上班,晚上有客人包場。”她說着,遞給他一杯咖啡。

歐寧小心地接過那只紙杯,心花怒放。

無糖無奶,純正的美式咖啡,一定正是她喜歡的口味。

Bingo!

關于她的事情,他又知道了一樁。

那天結束培訓之後,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在公園裏曬了會太陽。

夏天一日日展開,這個時間,戶外溫度已經很高,傻子才會在這個點兒出來曬太陽。

她剛才誇他聰明,可她不知道,他正是世上,最聰明的傻子。

陽光像金色沙子一樣,淋漓地潑在他的皮膚上。

來日方長,他的心中,突然也注滿了喜悅的陽光。

這個傻子,這個被愛情俘虜的男孩,他下定了決心,要像背菜單那樣用功,從第一個字寫起,寫一本關于她的書。

而他堅信,寫着寫着,這本書裏,一定會出現他的名字。

第二天歐寧起了個大早,趕到餐廳的時候卻還是遲了。

歐寧長這麽大,坐地鐵的次數五個指頭數得過來,他壓根兒不知道,早高峰那人多的,他擠了好幾次才擠上去。

本來他們不需要那麽早去餐廳的。可是,今天有特別任務。

昨天歐寧就聽說了,今天晚上有人花大價錢包下了整間餐廳,說是要舉辦一個特別的儀式。

早上一去,芷蘭就給大家開了個短會。歐寧發現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很精明的樣子,手上戴了一塊很貴的表。

歐寧心裏一緊,忙問坐在他旁邊的小周那男人是誰。

小周告訴他,是紅菱集團的老板,李東勝。

紅菱?他想起來了,那是全國首屈一指的服飾集團。

“今天晚上的儀式,就是李總專門為他妻子辦的。今天是他們結婚二十周年。”

歐寧吐了一口氣,一顆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

“這李總真是愛妻如命。就今天晚上這頓飯吧,菜單是提前訂好了,所有的流程也都要經過彩排。每個環節他都要過問,菜單改了又改。又有錢又貼心,真是模範丈夫啊!”小周小聲對歐寧說着。

歐寧正沖着她點頭,突然聽到芷蘭在叫自己的名字。

“歐寧,你和老王一起,去平川路市場買魚。具體情況老王都清楚,你跟着他就行了。”

“好嘞!”歐寧回應得太殷勤,把大家都給逗笑了。

所有人都笑了,只有老王,他依舊繃着臉,一點笑容都沒有。

老王是一個古怪的廚子。歐寧頗有點,摸不透他的脾氣。

不知道他多大年紀了,取下廚師帽的時候,頭發也白了大半。

從這家餐廳開業他就在這裏,是專門做魚的師傅。據說,老王對魚這種生物的了解,全國且不說,至少在D市的廚師裏面,沒有幾個能比得過他的,他烹魚的手藝,更是不在話下。

老王手藝雖好,但他有一個缺點,當然,也可以說是優點,就是除了馮老板的話,其他人的話,他通通不聽。餐廳裏的人曾開玩笑說,就是廚房裏着火了,讓老王去滅把火,除非馮老板下令,他連動都不會動一下的。

外邊日頭很大,歐寧都攔好了出租車,老王連理都不理,徑直往公車站走。

歐寧趕在他後面,在車門關閉之前上了車。

平川路市場在遠離市區的地方,他們換了兩次車,車上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後,只剩下他們兩個。

最後換上的那趟車竟然沒有空調,大熱的天兒,他倆和司機在悶罐車裏洗桑拿。只見老王從随身帶的布包裏透出一把蒲扇,慢悠悠地搖啊搖。

原來他早有準備,歐寧無奈地搖了搖頭。

歐寧一直費勁地沒話找話,一開始老王還會回答“嗯”或“哈”,後來,他幹脆不搭理了。

等兩個人“跋山涉水”抵達魚市場的時候,飯點兒都過了。

他們顧不上吃飯,直接去找那家魚鋪。

看到老王,魚鋪老板趕緊出來。

他們本以為拿到魚就完事兒了。沒想到卻被告知:他們來晚了,魚已經被出價更高、也更着急的買家給領走了。

老王暴跳如雷,可生氣也沒用,當務之急是找到魚。

這魚每日産量極少,他們跑了市場裏僅有的幾家,不是已經被拿光了,就是不夠新鮮。

老王臉上現出少有的慌張,他給芷蘭打電話,說是眼下只有一個辦法。也是不得已的辦法。

他所說的辦法,竟然是用另外一種魚代替這種魚。“我能保證把味道做得一模一樣,他們絕對嘗不出來我們換了魚。”

不出歐寧所料,這個建議當然被芷蘭否定了。

老王跟個小孩一樣,急得直跳腳,口口聲聲說要是這次搞砸了,他就沒臉見馮老板了,還說不回餐廳了,要辭職雲雲。

歐寧又好氣又好笑,心想着這老王平常看着挺大将之風,臨危不亂的嘛!今兒個竟自亂陣腳。

他看看表,時間所剩不多。

市場是開放式的,沒有圍牆,帶着腥味的海風從遠處吹過來。從市場大門往海那邊看去,依稀能看見遠處海上的小島。

去哪裏找魚呢?

歐寧沒有想到,芷蘭出給自己的第一道“考題”,竟是去尋這種一天産量不超過20條的魚。

他只恨自己素來不講究吃喝,想在這麽短的時間找到這種魚,還真沒什麽門路。

歐寧正看着茫茫大海發愁呢,沒想到“門路”自己找上門來了。

電話響了。是東子。

他在電話那頭,又是好一通胡扯。

“我現在忙着呢,沒空跟你瞎扯!”歐寧嚷嚷着要挂掉電話。

“哎!我說你小子到底在忙什麽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歐寧剛想挂電話,腦子裏突然閃過一道光。

“對了,跟你說點正事兒!你小子不是經常出海吃海鮮嗎?你認不認識平川路市場這邊的漁民?能搞到最好、最新鮮的貨的那種?”

“我說你還真找對人了?怎麽?你不是不愛吃海鮮的嗎?是你們家露露要吃?”

“是啊,餘露想吃**魚”歐寧沒時間跟他磨蹭了,随口撒了個謊,“我把市場跑遍了都沒找到,你別廢話了,趕緊告訴我哪家有?”

“**魚?我說,你們家餘露還真識貨啊!這魚可不好找,一天這産量也就十來條吧,現在都過了午市了,估計老早就被買光了。”

“你的意思是這魚今天就找不到了?”

“我說你別急啊,你找我不就找對了?”

東子又亂七八糟扯了一大堆,最後還是告訴歐寧一地址。

他說這地兒整個D市都沒幾個人知道,不是看着歐寧的面兒,他萬萬不會透露給別人。

歐寧一打聽那地兒,在海岸線的那一頭,離魚市場還有一個多小時車程。

根本打不到車,歐寧見着門口那家魚攤有一臺藍色摩托車,鑰匙挂在上面,他想都沒想,就跑過去坐上了,把另外一頂安全帽扔給老王。

老王接住帽子,一臉茫然。

“你要幹嘛?”

歐寧回頭,從鋪子裏跑出來一個穿着深藍色吊帶衫、紮着長馬尾、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孩。

與坐在摩托車上的歐寧對視的那一秒,她臉上本來的驚慌和不滿,立馬像被按了清空鍵一樣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複雜的笑意。

她把頭靠在門框上,看着他,卻絲毫沒有要阻攔的意思。

“這車我買了,多少錢?”

歐寧一翻錢包,現金只有一千塊。他把錢全掏了出來,“夠嗎?”

她什麽都不說,只是歪着頭看着他,笑着。

“有筆嗎,給我支筆!”

她果真遞給他一支筆。

歐寧抽出一張紅色鈔票,在上面寫了餐廳的地址。

“你來這裏找我,回頭我把剩下的錢給你。”

歐寧回頭招呼老王趕緊上車。老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就範了。

那女孩仍舊站在門框邊上,手裏拿着寫着他的名字和電話的鈔票,看着這古怪的一老一少,騎着她家的摩托車,消失在沿海公路的盡頭。

作者有話要說:

☆、秘密(二)

東子介紹的這地兒,果然不是普通地兒。

他們一直走到公路的盡頭,門牌號都快消失的地方,真的見到了東子描述的那幢深褐色木屋。

屋裏屋外都沒人,院子裏的水池裏,游動着好幾條各種顏色的魚。

“歐寧!你看!還真有!”老王低頭看着魚池,突然興奮地跳了起來:“還真給我們找到了!太好了!太好了!”

老王那架勢,恨不得立馬紮進魚池,把那條魚給撈起來。

“你們在幹嘛?想偷我的魚?”

來者一聲怒喝,他倆回頭一看,站在身後的,是一個皮膚黝黑、身材魁梧、穿着黑色長筒膠鞋的老人。

歐寧趕緊沖上去,表示要買**魚。“出多少錢都願意。”他說。

老頭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舌頭在嘴巴裏挪了挪,“不賣!我留給我女兒吃的。”

歐寧跳到他面前,伸出兩根手指:“我給這個數,你賣不賣?”

“兩千?哼!你給我兩萬我都不賣!”他點了根煙,一臉的不屑。

“求您了,您就賣給我們吧,今天餐廳有急用,您女兒哪天吃這魚都可以嘛,我們沒這魚可就做不成生意了!”

“你們做不成生意?”老頭擡起頭,看着歐寧,“你們做不成生意,關我屁事!”

說罷,他撇開歐寧,坐到院裏的躺椅上,閉上眼睛,索性假寐起來了。

歐寧正無計可施,卻聽見老王在院子那頭招呼他,喊他過去。

“小子,你去外面轉一圈。我來搞定他!”他拍拍胸脯,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你找到了魚,已經立了大功,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吧!”

歐寧滿腹狐疑地走出院子,去了海灘上。

他并沒走出太遠,只是蹲在海灘邊,看了會兒海。

他聽到老王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回頭,他站在門邊,得意地沖着他笑,手裏還擰着一只塑料水箱,裏面正是那條魚。

還活着呢。

“你可真行啊,給了他多少錢啊?”歐寧往院子裏瞧着,那老頭又不見了。

他舉起那只水箱,很嚴肅地看着歐寧:“我說不要錢,你相信嗎?”

“不信。”歐寧真不信。

“不信也得信,別廢話了,趕緊上車。”老王抱着水箱,靈巧地爬上了摩托車。

兩人一路疾馳,終于趕在傍晚時分回到了餐廳。

歐寧遠遠的便看到等在餐廳後門外的芷蘭,他故意把車開到她面前,停下,摘掉頭盔。

他頭發上全是汗,白T恤也濕透了。

“這摩托車哪裏來的?”她往後躲了一下,一臉驚詫。

“我的啊!”歐寧拍了拍車座,把頭盔放了上去,“準确的說,是我買的。”

“什麽?你出去這一會兒就買了臺摩托車?”

“那我問你,不買這車,我怎麽送魚回來?”歐寧兩只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看着她。

芷蘭還是滿臉狐疑。

“馮老板,您別說他了,今兒個,歐寧可是立了大功了!”老王抱着魚箱從旁邊走過,“你們聊着,我這就進去做魚去了!”

“哎!等一下。”歐寧跑了過去,“請問王大廚,我可以觀摩一下你做魚的現場嗎?”

老王有一個單獨的小廚房,一般人進都進不去,更不用說觀摩他做魚了。

聽到歐寧的請求,他眯縫着眼,“那得看馮老板允不允許了!”

“可以啊,不過,你們倆得先換上幹淨的衣服和帽子。工作服我今早讓拿去洗了,你們去老周那裏取新的那套。”芷蘭笑着說。

“好嘞!這做魚講究的是個新鮮,您放心,我們肯定弄得幹幹淨淨,再下刀!”大廚拍拍胸脯,帶着他的“小跟班”,快步從後門走進餐廳。

大廚做魚的程序很獨特。

下刀前,還要燒一柱香,那香還很長,他小心捧着,轉上一圈,東南西北,每個方向停一停,嘴裏頭念念有詞。

看着他那副神神叨叨的樣子,歐寧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

大廚畢恭畢敬地做完了拜拜儀式。

“幹我們這行啊,殺生是迫不得已、生計所迫。我這燒香啊,就是贖罪,你小子,懂嗎?”大廚瞥了他一眼。

“懂!懂!”歐寧連連點頭,跟在大廚屁股後頭,看着他把魚從水箱裏取出“我說王叔啊,我有件事特別好奇……”

“你肯定是好奇我怎麽把魚弄到手的吧?”他擡起頭,斜了他一眼。

“您就別賣關子了,到底是怎麽搞定那怪老頭的啊?”

“他的膠鞋啊。”他忙着弄魚,嘴裏吐出來五個字。

“什麽?膠鞋?”歐寧使勁回憶,也想不起來怪老頭的膠鞋是什麽樣的。

“他的膠鞋,比你年紀還大。是76年D市解放橡膠廠轉産之前生産的最後一批膠鞋。只生産了50雙。那一批鞋子,底部有特殊的設計,跟別的解放廠的鞋都不一樣。解放的鞋子,每一只,都印着一顆紅五星,以前都印在鞋底上,唯獨這一批,印在腳後跟上。”

“等等!您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因為我家裏,也有一雙一模一樣的啊。”他放下菜刀,眯着眼睛,看着歐寧,“用你們年輕人的時髦話,這鞋叫‘限量版’,你們買那個球鞋,什麽耐——耐——”

“耐克。”

“對對,耐克鞋,不也有限量版嗎?你們這些花了大價錢買了限量版的小年輕,不也喜歡在網上曬曬自己的收藏,互相交流一下嘛!”

“我可沒這個愛好!”

“我就是打個比方。你看,我和老李有一模一樣的鞋子,這鞋子全世界只有50雙,他還在腳上穿了這麽多年,你說,這是不是緣分?”

“您別說,您就是靠這雙膠鞋套近乎,就把魚給搞到手了?那我可不信!”歐寧靠在竈臺上,雙手叉腰。

“你趕緊給我讓開,讓開!別弄髒了臺面。”老王誇張地拿布把歐寧靠過的臺面擦了又擦。

“我說你這小屁孩兒,你懂什麽啊,這限量版膠鞋,就是我們倆關系的開門磚,通關密碼,你懂嗎?你看你,不知道那膠鞋的來歷,人家連理都懶得理你。你有錢?有錢人家不賣,那你能咋辦?”

歐寧摸摸下巴,點點頭,“有點意思啊,那你後來還跟他聊什麽了?”

“我就瞎聊啊。聊80年的鹹潮、86年的臺風、95年的禁漁,2000年的……這兩個有緣人啊,一旦聊開了,講什麽不都是共同語言!”王大廚一邊滔滔不絕,一邊展示他庖丁解“魚”的絕活兒。

“王叔啊,您真厲害!佩服佩服”歐寧對着他,豎起了大拇指。

歐寧嘴裏說佩服,不止為他套近乎這本事。

歐寧往案板上一看,只不過三兩下的功夫,這魚已經被他解剖得一清二楚,肉和內髒,紅白分明,整整齊齊,在案板上碼堆。

燈下,透明的魚肉和覆在上面的金屬色魚皮,幽幽地發着光,還未入鍋,卻初具美感。

擁有限量版解放牌膠鞋的王大廚,最終做出了一盤,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魚。

負責上這道菜的正是歐寧,當他打開盤子上的不鏽鋼罩子時,坐在餐桌兩端的兩個人,同時發出了驚呼。

“這魚做的也太漂亮了,我都不忍心下筷子了!”說這話的是坐在李老板對面的女人,看起來不到五十歲,保養得很好,氣質溫柔。

她正是今天晚上的女主角。

整間餐廳裝飾一新,窗臺和桌子上擺滿了紅玫瑰,桌布挑了她喜歡的顏色,連洗手間的紙巾和洗手液都換成了她常用的牌子。

上罷幾道主菜,李老板眼神示意,整間餐廳突然黑了下來,一霎之後,餐廳深處的一角突然亮起,那束黑暗中唯一的光,從鋼琴的琴蓋上滑過,落在黑白琴鍵,和彈琴人的手指上。

鋼琴前面的女孩穿着黑色連衣裙,脖子前面有一片迷人的空白,她的側臉,是一副美麗的剪影。

從她的指縫流出的旋律和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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