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僵了。
“歐寧。”
她的聲音很小,他卻聽得很清楚。
“嗯。”他回答。
他感覺到她原本垂下的手,抱住了他的腰。
“歐寧。”
“嗯。”
“歐寧,我想和你在一起。”她幽幽地說。
“嗯,我們現在,不就在一起嗎?”歐寧彎下腰,撥開她的頭發。
“不光是現在,我想明天、後天,永遠都跟你在一起,可以嗎?”她擡起頭看着他,眼睛紅紅的,
“歐寧,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除了你。”
一朝擁有,一夕盡失。
歐寧仿佛從她的眼睛裏,讀到了深刻的絕望和僅存的希望。
而那僅存的希望,就是他。
“天冷了,快進屋去吧。”歐寧嘆了一口氣。
進屋的時候,他們的手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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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是他主動的。
“歐寧,你還記得那天你在我家,對我說的話嗎?”餘露歪着頭,問他。
“哪天?”
歐寧明明知道,她指的正是那天晚上。
“就是你來我家找我那天啊,去年秋天時候,我爸——”說起她爸的事情,她的神色又黯然了。
“哦,我知道。”他趕忙說。
“那天在我的房間裏,你對我說——”餘露臉上回憶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
“你說:餘露,最糟糕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你是這麽說的,對不對?”
歐寧點點頭。
她記得一字不漏。
“那麽糟糕的時候,我竟然可以熬過來。”她拍了一下手掌:“你說對了,歐寧,最糟糕的事情已經都發生了,都過去了,我真的,什麽都不怕了!”
歐寧無言以對。
“謝謝你,歐寧!”她舉起酒杯,輕輕碰了歐寧面前的杯子,然後,自己喝掉了一大口。
“不過,你可不要騙我喲!”她突然放下酒杯,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什麽?”歐寧本能地想躲開她的目光。
“那天我說要永遠和你在一起,你答應我了,可不要騙我喲!”
說這話的時候,她雖然笑着,可笑容裏,還是有一種特別的意味。
歐寧覺得她只說對了一半。最糟糕的事情的确已經發生了、過去了,但是,她絕非一無所懼。
她已經遭遇了一次背叛,又如何能經受第二次背叛?
滿桌精美的飯食,可歐寧突然一點胃口也沒有了。
他放下筷子,轉頭看着窗外。
這才發現,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公園裏的玉蘭和櫻,早已謝盡。
綠樹蔥茏依舊,可少了那最美的一樣,歐寧總覺得缺了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錯誤(三)
餘露說要去電視臺準備晚上的節目,他們在餐廳門口道別。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蔭道盡頭,歐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還是上次那張椅子,上次,他就是在這裏,遇見了芷蘭和她的女兒。
時間從春移向初夏,午後的陽光比那日更加熱烈,椅子被曬得暖暖的。
歐寧覺得牛仔褲太厚了,黏在腿上,熱。
他又覺得腳趾頭在球鞋裏蠢蠢欲動。
從錢包裏掏出那四張健身卡。
蘭餐廳附近有兩家健身中心,一家向南,一家向北,離公園都是步行十五分鐘的距離。
他把車子開到路口,往左看看,再往右看看,最終還是決定,去右邊的那家。
來健身的人不多。歐寧把器械區和練功房逛了個遍,練功房甚至連燈都關着。如他所想,即使她真的來這裏健身,這個點兒碰上她的幾率也太低了!
他發洩似的,在跑步機上以十公裏的速度狂跑了一個鐘頭,液晶屏上的卡路裏數字一點點上升,幾近爆表。
沖了個涼,多巴胺果然起效了,他覺得周身通暢了好多。
從浴室裹着浴巾出來,才發現,壞了!臨時起意,幹淨衣服也沒帶!只有儲物櫃裏那身臭烘烘的行頭。
他坐在軟皮椅上發了會兒呆,終于一咬牙,散開浴巾,從櫃子裏拿出牛仔褲,套在身上。
身上汗味太重,頭發也還沒幹好,在電梯裏,原本站在他旁邊的中年女人,窸窸窣窣弄了半天,終于挪到他前面去了。
電梯門在一樓打開。那女人走了出去。
歐寧剛想去按紅色的下行鍵,眼前突然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
像是彩鉛畫染了水漬,模糊得很,而他的眼睛還是抓住了她的輪廓。
明明就是,剛才他遍尋不得的那個人。
他拼命按開門鍵,無奈,電梯還是直奔樓下去了!
還沒等電梯落穩,歐寧便狂按30樓。
事隔五分鐘他再次沖進那家健身中心,在前臺刷卡的時候,那女孩很驚訝地看着他:“您——您又來了?”
“嗯。”歐寧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歐寧沖進健身房,像剛才一樣,裏裏外外再看一遍。
仍舊什麽都沒找到。練功房黑着,跑步機空着,只有器械區有幾個人在小聲說話。
他的失望無以言表。剛轉身要往回走。卻聽到背後有什麽響聲。
他一回頭,見到身後的一間練功房,燈突然全亮了。
橘色燈光點亮了整個立體空間,像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她已經換上了一身,身後地上有一張紅色的墊子。
舒緩的音樂響起,他看見她對着鏡子,踮腳、伸臂,幾個最簡單的動作,如同芭蕾舞者一般輕盈。
歐寧的心,有一種奇怪的、甜甜癢癢的感覺。
他正在考慮自己是該躲在門口偷看,還是該走過去跟她打個招呼,
突然她停住了動作,關掉音樂,拿起手機。
“你要幹嘛?我不想見你。”
歐寧不知道電話那頭是誰。她看起來煩躁不安,好像很想即刻挂掉電話。
那一定是她不想聯系的人。
她正準備挂掉電話,突然又拿了起來,“你不要去餐廳,餐廳公園附近的鑫茂大廈一樓,你去那裏等我”
歐寧看到她關掉燈,從裏面走了出來,他躲也來不及,被她撞個正着。
“歐寧?你怎麽在這裏?”
芷蘭滿臉驚訝。
“我——我也在這裏辦了卡啊!”他裝作若無其事,手插進牛仔褲口袋裏。
“在這裏?”芷蘭聳了聳肩膀,她臉上的驚訝一點也沒緩解:“你家離這裏很遠吧?”
“哦,那個——餘露在電視臺實習,就在這附近。”
他總算勉強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是這樣啊,”她好像恍然大悟。
他們離得很近。
“你——你經常來這裏健身嗎?”歐寧無法遏制自己的緊張感。
他分明看到,她說話的時候,一縷頭發從後面滑落,落在光滑的肩膀上。
他心髒的波段突然往上竄了一拍。他好像,能聽到,那縷頭發滑落的聲音,
歐寧的臉紅了。幸好他站在暗處。
“嗯,有時候會過來的”她邊說邊看着手機:“不好意思歐寧,我得走了,有點急事。”
歐寧沖她點了點頭。
看着她從燈下消失,他又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她去見什麽人了?連電話都不想接的人,為什麽又要去見他?
歐寧越想,越覺得哪裏有問題。
他匆匆趕到一樓,在大堂裏轉了一圈。
穿着套裙、拎着各式精美皮包的白領穿梭在明亮的大廳裏,像一條條沉默游曳的魚。
可他并沒有找到,他要找的那條魚。
他覺得胸口悶得很,找不到她的時間越長,越覺得可能會出什麽事情。
茫然走到窗邊。
日光在落地窗上産生耀眼的折射,他因光束而閉上的眼睛剛剛睜開,卻突然在車流的縫隙,看到她藍白條的裙子。
就像剛才透過電梯裂開的幾寸空隙,他同樣準确地捕捉到了她的輪廓和裙子的顏色。
他沖出大堂。
隔着連綿的車河,清楚地看到,她對面站着一個男人,兩個人好像在說着什麽。
是一個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很瘦弱的男人。
歐寧看不清他的臉,卻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他站在路這邊看着他們。
他們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那男人看起來情緒很激動,他突然拉住她的手。
而他的下一個動作,竟是把她往自己懷裏拽。
歐寧看到她的裙角在發抖,像一只被抓住的鳥顫抖的翅膀。
他的心髒好像被人猛地錘了一拳,捶得七葷八素,全身的血都充到了頭部。
他像一陣風一樣沖了過去,被闖紅燈的他逼得急剎車的司機搖下窗戶,憤怒地大罵。
芷蘭的包掉在地上,旁邊還有她的一只白色皮鞋。
歐寧快氣瘋了。他一把抓住那陌生男人的一只胳膊,高高舉到他的腦後。
“啊!“那男人痛苦地大叫。
歐寧高出他好一截,力氣也比他大。
那長臉的、貌不驚人的男人,被按住胳膊,竟動彈不得。
“你誰啊?放開我!”他把頭扭向芷蘭的方向,故意喊得很大聲。
他的嘴唇抽動了好幾下,歐寧分明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恐懼。
“不許碰她!”歐寧的聲音十分莊嚴,像在發布一道不可違抗的命令。
芷蘭就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她的頭發亂了。
她無言地看着他們,臉上寫着不安與張皇,眼神裏隐藏着痛苦,像是有太多不可與人的秘密。
“臭小子,我說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你管得着嗎?她是我老婆,我怎麽就不能碰了?”
歐寧倒吸一口冷氣,他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氣,趁着他松懈的這一剎那,他迅速掙脫開來。
他憤怒地想再次扣住他的胳膊,卻被她伸出的手給擋住了。
“算了,歐寧。”她的眼神帶着乞求,聲音無力得像一只癟掉的氣球。
她轉頭看着那個號稱是他丈夫的男人,“你快走吧。”
“芷蘭,我——”那男人語氣突然變得和緩了,竟然還有幾分,讨好的意味。
“什麽都別說了,快走吧。”她低下頭,嘆了口氣,好像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芷蘭,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他又想去拉她的手,歐寧眼冒金星,拳頭發癢,若不是芷蘭抓着他的手,他肯定會忍不住揍他一頓。
“我求你了,別說了,快走!”她突然沖着他大喊。她的眼睛紅紅的,像是馬上就會哭出來。
“好好好,”那男人忙不疊地沖着她擺手,“我走,我走……”
臨走的時候,他回頭看了歐寧一眼,不帶多少善意。
她已經撿起落在地上的包,跌落的鞋子也重新穿在了腳上。
“你沒事吧?”歐寧想扶她一下,手伸出去,卻停在半空中。
“沒事。”她擡頭看着他,“謝謝你,小寧。”
“我的車就停在鑫茂地下,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回餐廳。”她擺擺手。
“那我先走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歐寧看着她的藍白裙子從他眼前飄過。也不知該什麽好。
可他明明,是有話想問她的。
他在人行道上站了好一會,她早已消失在這條路上。
突然看見對面很多行走的人都閃躲似的往路邊商店的屋檐下跑,原本人來人往的人行道,突然就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一摸肩膀,濕濕的。
竟然,下雨了。
芷蘭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六點半。
門一開,女兒就從房間裏跑了出來,媽媽媽媽地叫着,抱住她的腿。
她穿着白色紗裙,像個可愛的小公主。
芷蘭摸着她的頭,突然一陣心酸,還好,忍住了。
“媽媽,你今天不高興嗎?”吃飯的時候,女兒突然歪着頭問她。
“沒——沒有啊,”她吓了一跳,“媽媽哪裏不高興了,你好好吃飯,媽媽就高興!”
她說着,往她碗裏夾了一塊肉。
女兒雖然小,卻比同齡的孩子更敏感。
她在燈下坐正,努力想把情緒調整到正常。
坐在對面的母親卻看在眼裏。
兩個人在廚房洗碗的時候,母親放心不下地問她:“小蘭,發生什麽事了?是不是徐澍又來找你了?”
她放下手裏的碗,點點頭,嘆了口氣。
“不是都半年沒見人了嗎?還以為他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了。這怎麽——”
母親話沒說完,聽到背後的腳步聲,她們的對話戛然而止。
“媽媽,”宛喬抓着她的手,祈求地問她:“我今天晚上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她覺得哪裏不對勁,宛喬已經很久沒有要求和媽媽一起睡覺了,她們老早就讓她睡自己的房間,她一直很聽話。
這一次,她沒有問原因,便答應了她的要求。
洗漱好回到房間,時間已經不早了。
女兒坐在床上看書,她也拿起床頭那本看到一半的書。
“媽媽,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趴在床上,瞪大了眼睛:“不過,你可不許告訴別人。”
“什麽秘密?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芷蘭低下頭,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
“就是啊,我們班同學都說,我們班的王羽佳和唐明星,他們的關系很好。”
“什麽叫關系很好?”芷蘭故意裝作不懂。
“就是那個啊!”她面露難色,“他們說,說唐明星是王羽佳的男朋友。”
“他們是誰?”
“就是班上的同學啊。”
“那你覺得呢?”芷蘭反問她。
“我覺得吧,他們就是關系很好而已!”宛喬坐起身來,撅着嘴巴,理直氣壯地說。
“那宛喬,媽媽問你,你有沒有和你關系很好的男同學呢?”
“有啊,有……”她一口氣說了好幾個男孩的名字。
芷蘭笑了,才小學二年級,現在的孩子啊!
列舉完男孩們的名字,她十分鄭重地來了一句總結:
“不過,媽媽,他們肯定都不是我以後的男朋友!”
芷蘭聽得又好氣又想笑,可還沒等她開口呢,樂樂突然摟住她的脖子,以無比嚴肅的表情和語氣,對她說:
“媽媽,其實,我長大了不想交男朋友。”
“為什麽?”芷蘭不解,她還這麽小,在想什麽呢?
“因為,我想和媽媽,還有外婆一起,過一輩子啊!”
聽得女兒這麽說,她的心像被極細的針紮了一下,又酸又痛。
她什麽都沒說,只是把女兒摟在懷裏。
女兒堅硬烏黑的頭發摩擦着她的臉,她突然想起宛喬三個月的時候,第一次給她理胎發的情景,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早不再是那個理發時候哇哇大哭的小娃娃。
她的女兒,已經長大了。
她又想哭了,擡頭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燈看了好一會兒,終于止住了快要滑下的淚。
而宛喬,已經伏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作者有話要說:
☆、錯誤(四)
芷蘭在黑暗中睜着眼睛,越想睡,越是睡不着。
總是在夜深人靜時候,前塵往事,便像是被海浪卷到沙灘上的貝殼和其他曾被棄之大海深處的物品,一起浮上心頭,一樁樁、一件件,歷歷可數。
她才三十二歲,很多在十年前就認識她的人,甚至說她的樣子和那時候沒有多大差別。
對這樣的贊美之詞,她只是用一個笑,來回報他們的好意。
她知道,改變的,不止是容貌。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三十二歲的身體裏面,住着一個跟外表全然不符的,五十歲的靈魂。
母親常常會念叨:我們家小蘭啊,什麽都好,就是命不好!
當最糟糕的事情都過去之後,她會對母親開玩笑:媽,你的命也沒比我好多少嘛!
母親作勢要打她,兩個人打鬧着,笑着,突然,她看到母親眼裏有淚。
她知道,她又想起父親來了。
父親已經離開這麽年,想起他來,她們還有一肚子的眼淚。
不只因為他是她們摯愛的丈夫和父親,也因為,他突然的離開,是她們最糟糕的命運。
父親是在芷蘭高考之前倒下的。
高三下學期的那個冬天,父親公司的情況已經很差,他嘴上沒說,但芷蘭有感覺。他每天都到深夜才回家,周末也都在外面跑,有好幾次,她見到他在陽臺上打電話,他焦躁地走來走去,聲音越說越大,大冬天的,他額頭上冒着汗。
春天時候,有一天晚上,父親突然很早回家,還帶了一瓶紅葡萄酒,他那天興奮得臉都紅了,說是公司接了個大單子。他大口吃着飯,酒也喝掉大半。芷蘭和母親也都很開心。
第二天早上,父親很早就起來了,他出門比芷蘭還早。
她記得好清楚,那天早上,溫度還未升高,父親出門的時候,穿着藏青色夾克。
她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飯,父親本來已經走出去了,突然又把門推開,他站在門外,望着她說:“小蘭啊,慢點吃,別着急,要不要爸爸送你去學校?”
她對他擺了擺手,“不用了爸,我自己坐地鐵去。”
然後門就關上了。
芷蘭的牛奶喝到一半,突然覺得胃裏怪怪的,剩下一半,她喝不下去了。她跑到陽臺上,正好看到父親的車子。
父親明明坐在車裏,卻仿佛在裏面待了好一會兒,才發動汽車。
她默默看着他的銀灰色汽車消失在小區門口,悵然若失。
她怎麽也不敢相信,父親就那樣消失了。
那天中午,芷蘭和母親趕到醫院的時候,父親躺在病床上,還穿着早上出門時穿的那件藏青色外套。
父親早上對她說的話還猶在耳,而他的最後一縷鼻息已經斷絕。
芷蘭終于明白“悲痛欲絕”這四個字的含義,她和母親的悲痛是等量的,而她們的反應卻截然不同。母親幾次哭得差點昏厥過去,而在父親去世之後的三天裏,她竟然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她摸着父親冰涼的手,想象他還活着,她甚至怨恨他以這樣無情的方式離開他們。
母親因為過于悲痛,幾乎無法做除了痛哭之外的任何事情,父親走後的一切事情,只能交給芷蘭處理。
那幾天,她覺得自己的心冰冷麻木,像一塊凍在冰箱裏的石頭。
唯有如此,她才能有精力去應付這許多事情。
第四天下午,在墓園安頓好父親,又把母親交給親戚照顧之後,她去父親的公司收拾東西。
沒有幾天的功夫,這裏已經人去樓空。
連格子間裏的舊電腦、複印機都被賣掉了,加上公司剩下的錢,才勉強還清了債務,給員工發遣散金時,剩下的錢已經不夠用,是爸爸生前的好友吳叔叔幫忙,墊了些錢。
父親的辦公室還保留着他走之前的樣子,窗戶關着,空氣裏,好像還有香煙的味道。
芷蘭聽公司裏的人說,那天,父親就是在這個房間裏倒下的。突發急性腦淤血,倒下的時候,他手裏的電話摔在地上。
是那個突如其來的電話終結了他的生命,在電話裏,本來說好要和他們簽約的那家公司,突然反悔了。
芷蘭蹲下來,看到深紅色地板上,自己的影子。
她伸出手去觸碰那影子。
她想着,父親倒在地板上的那一刻,一定也在地板上投下了巨大的陰影。
她的心髒開始咕咕地往外冒血,整張地板好像都滲着她的血。窗外陽光燦爛,可那溫暖根本與她無關。
這層樓只有她一個人,聽到自己驚天動地的哭聲回蕩在空蕩的房間裏,恐怖得像是世界末日。
自那天之後,芷蘭就落下一個毛病:常常沒來由地掉眼淚。
母親說她前三天壓抑得太厲害了,一哭起來就沒完沒了。
她覺得也是。
慢慢地她發現,哭泣,具有淨化情緒的作用。
哭,跟笑一樣,可以有無緣無故的笑,當然也可以有無緣無故的哭。只是,你笑了,別人也會覺得開心,甚至不會問你笑的原因。但是如果你無緣無故地哭了,會讓別人感覺不安,覺得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
芷蘭不覺得無緣無故流淚是什麽問題,正如那天在花園裏,看到十二歲的歐寧在樹下哭泣,她問他怎麽了,他說沒有什麽原因只是想哭而已。別人會覺得他很奇怪,可是她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相反,她相信他說的話。
如果說父親的意外離世是她的命運,那麽,和徐澍的婚姻,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在和徐澍結婚之前,她沒有談過戀愛。
說來誰都不會相信,有時候,連母親都替她感到遺憾,
大學時候追求她的人很多,長得帥的、家裏有錢的、才子、學霸、文藝青年,什麽類型的都有。晚上打到她們宿舍的電話裏,十個有八個是找她的男生。
可那個時候她忙着上課、照顧母親,打工賺錢,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呢,哪還有時間談一場戀愛!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她的生活完全被責任給綁架了,在最好的年紀,卻錯過了愛情。
芷蘭的衆多追求者中,大多數在被拒絕了一次或兩次之後,就消失了。也有特別執着的,盡管被拒絕了十次八次,仍然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徐澍就是這樣的一個追求者。
他長得不帥,又瘦,說話也結結巴巴的,可說是芷蘭的追求者中最不起眼的那個。
小學課本上說: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徐澍就是那個,把鐵棒磨成針的人。
他和芷蘭同一級,念生物系。在新生入學典禮上。芷蘭從禮堂裏跑出來接母親的電話,正好與遲到的他擦肩而過。
一個一見鐘情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當然,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徐澍從大一追到大四,芷蘭從未對他說過yes,可他對她的心意從未動搖,追求的熱情反倒越來越強烈。
他不止情人節給她送花,連中秋節、婦女節這些不相幹的節日,都想着法兒送她禮物。那些東西并不貴,卻包含了他的心思。
大四那年初夏,有一天,芷蘭很晚才回宿舍,走到樓下,突然從車棚下面跳出一個黑影,小聲叫着她的名字。
她吓了一跳,一看又是他。他手裏捧着一只紙盒子,說是送給她的禮物。
她一想不對啊,“今天是什麽節日?”
他清了清喉嚨,尴尬地說:“端——端午節。”
雖然剛打完工很疲憊,但她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
“端午節?”
他在路燈下打開那只盒子,那裏面,是一條漂亮的紅色裙子。
這比他之前送她的那些小禮物都要貴,芷蘭說不要,他卻只顧着把盒子塞到她懷裏,拔腿就跑。
那裙子她一直放在櫃子裏,忙着找工作、簽約、寫論文,也沒空還給他。
直到畢業前夕,她給他打了個電話,他們約在學校外面的小飯館,一起吃頓飯。
四年了,他們頭一回坐在一起吃飯,其實,這也是芷蘭第一次,與追求他的男生一起吃飯。
坐在芷蘭對面,徐澍緊張得像個小學生。他的手一直抖個不停,一會兒弄灑了醋,一會兒打翻了碗。好像他越是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現,越是會演砸了鍋。
“你不要緊張。我們都見過這麽多次了。”芷蘭笑着安慰他。
“是啊,下一次見到你,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他的眼睛竟裏有亮亮的東西。
“為什麽?你要離開這裏嗎?”芷蘭覺得很突然。
原來徐澍要回老家工作了。生物系本科畢業,高不成低不就,在D市很難找到滿意的工作。他爸媽只有這一個兒子,也一直催他回家。
“那條裙子,你——你一定要收下,”
“芷蘭,雖然我沒有追到你,但是,你是我大學四年最美好的回憶。”很明顯,這番話,他醞釀了很久,而且,他突然變得不那麽結巴了:
“你一定要嫁一個好男人。一定——要幸福。”他咬了咬嘴唇,低下頭,拿起酒杯,喝了好大一口啤酒。
芷蘭最終收下了那條裙子,夏天她去歐氏集團上班的第一天,穿的,正是那條裙子。
上班的日子很忙碌。
她和母親的生活慢慢上了軌道,只有感情,仍是一片空白。
畢業了,工作了,很奇怪,以前追過她的那些男生,頓時作鳥獸散,一個也不剩。
要說還有剩下的,也就只有徐澍一個。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給她打一個電話。
他在老家做了公務員,日子也過得很平靜。在電話裏,徐澍的狀态明顯松弛了很多,聊起天來,他們就像是,普通的朋友。
芷蘭好日子過了沒幾天,入冬的時候,母親又生病住院了。
一開始只是感冒,病了好一陣都沒好,有一天半夜,芷蘭起來喝水,卻聽到母親在房間裏小聲呻吟,她吓壞了,沖了進去,母親抓住她的胳膊,說胸口疼得厲害,燈下,芷蘭竟看到母親額頭上不停地冒着汗。
她扶着母親出門,在小區門口等了好久,才攔到出租。
一進到車裏,她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母親已經痛得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無力地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抓住母親的手。
芷蘭知道,這一次,情況沒有那麽糟糕,母親的手仍然很溫暖。
可她還是止不住地流淚。
母親手心的溫暖,就像一束跳動的火焰,是她在這個世間僅有的東西,如果這束火焰也熄滅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繼續活下去。
醫生告訴她,幸虧來醫院及時,母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她的心髒已經很脆弱,需要做一個手術,才能掃除後顧之憂。
“先住院觀察一段時間,等情況好轉一些,我們就安排手術。”
她沒有問醫生那個手術需要多少錢,她知道,那肯定不是一筆小數目。
母親已經睡着,她一個人走到過道裏,
又冷又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靠在椅子上待了好久,仍然沒有辦法,将自己從絕望的泥沼中拉出來。
這時候電話響了,是徐澍。
“芷蘭,聖誕快樂!”
她這才想起來,原來今天是平安夜。
盡管隔了這麽遠,從她的語氣中,他還是覺察到了她的異常。
他很擔心她,問她發生了什麽事。
她不知道是怎麽了,說着說着,竟然哭了起來。
徐澍說了很多安慰的話,她卻越哭越兇,一直哭到拿着電話的胳膊都酸了。
她抽抽搭搭地對他道歉,說毀了他的平安夜。
“沒關系,芷蘭,我就是心急,也幫不上你什麽忙!”他說得很真切。
“徐澍,其實我真的很感謝你。你能聽我說這麽多,已經是幫我了。謝謝你。”
人難過無助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傾訴。說完這一大通,芷蘭的情緒平複了好些。
她走到窗邊。
在這醫院大樓的第二十五層,城市的夜空,燈火璀璨。
她深吸一口氣,窗外的空氣,寒冷卻十分清新。
芷蘭突然有了一種新的感覺,覺得剛才快要消失的勇氣又都回來了,她有了新的勇氣,去承擔責任,無論前路是如何的荊棘密布。
第二天芷蘭下班去醫院,走到門口,竟看到徐澍等在那裏。
他穿着厚厚的羽絨服,身後放着一只旅行箱。
他站在她面前,告訴她事情沒那麽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看着他趕了一天汽車的疲憊的臉,她真的被他這種“義舉”感動了。
事後想起來,徐澍是在芷蘭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了她的面前。而女人,當她們不太理智的時候,是會把感恩,當成愛情的。
之後的事情是那麽的順理成章。徐澍為了她,不顧父母的反對,辭掉了家鄉公務員的工作。他們一起東挪西借,給母親做了手術。靠着患難中滋生的“感情”,芷蘭似乎覺得,他是一個可以與之一起生活的男人(盡管後來證明那只是一個錯覺),于是,第二年春天,他們結婚了。
他們沒有婚禮,只在家附近的一家餐館擺了幾桌酒,邀請了芷蘭在D市的一些親戚。徐澍的父母根本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于是他們甚至沒有出現在酒席上。那天徐澍喝得有點高,回家的時候,他一直摟着芷蘭不放。說了很多諸如他娶芷蘭是撿到寶了、一定會讓她幸福之類的酒話。芷蘭洗完澡回到房間,他已經躺在那裏不動了。
她本來以為這個晚上就這麽結束了。可他突然動了動,慢慢地,把身體挪向她。
她突然有些害怕,而他身上的酒味,竟令她有些厭惡。她很想讓他先去洗個澡,卻忍住了。
他們都是第一次。
那種感覺與美妙相差甚遠。兩個人都很笨拙,她在燈下看着他白花花的皮膚和因為過瘦而突出的肋骨,很奇怪的,她心中僅有的一點欲望也變得模糊了,她甚至想快點結束這一切。
一陣陌生的疼痛劃過她的身體,她聽到他壓低聲音喊了一下。
身體某處湧出的暖流提醒她,一個時代已經結束了。
她光着身體,把頭藏進燈光找不到的地方。
他從後面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吐出一些她根本聽不清的詞句。
帶着酒味兒的情話她卻有點聽不下去。
她只覺得很累,很想睡覺。
和徐澍的婚姻生活,就這樣不痛不癢地開始了。
有句話說:“得到了便不懂得珍惜”。這話雖然被引用得太濫了,但卻道出了真理。
徐澍就像是一個矮子,踮起腳也只能夠得到樹上的蘋果,可他卻偏偏想要天上的月亮。想得到月亮的人很多,連他自己都覺得可能沒什麽機會。
可他還是不停地追逐月亮,結果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