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一樣美。那是李斯特的《愛之夢》,耳熟能詳的曲子,卻不減其魅力。
一曲奏罷,鋼琴和女孩一起隐沒在黑暗中,燈光重新照亮房間正中的二人餐桌,女人捂着嘴巴,驚呼着,原來就在她用心聆聽琴聲的時候,她丈夫已經悄悄在她面前放上了,一件價值連城的禮物。
那鑽石項鏈美得令人窒息,沒有女人見到那樣的禮物會不動心。
它明明經過工匠悉心的雕琢,卻顯得那麽天然,它明明是用大量的金錢換來的,卻散發着無比的純真。
鑽石項鏈折射出奪目的光,那女人眼睛裏亦跳動着亮晶晶的東西。
不止她,在場的其他女人都被感動得一塌糊塗。
馮老板大概是現場唯一清醒的女人。當其他女人都在忙着羨慕嫉妒恨的時候,她站在他們身後,小聲說:
“成了,這高潮之後就是尾聲了,準備收拾了!”
芷蘭說得沒錯。戲劇和感動的高潮之後,鑽石項鏈被戴上了女主人的光潔的脖子,然後男主人在女主人耳邊耳語了一句,然後他招來了司機,再然後,他們手挽着手,在大家羨慕的眼光中,走出了餐廳。
大家努力了一個半小時,終于令餐廳恢複了原樣。
玫瑰花不見了,桌布換回了原來的顏色。一切如常,而剛才那一幕,宛如一場,從未存在過的幻夢。
累了一天,終于打烊了。歐寧和芷蘭剛好是最後走的兩個。
“小寧,今天辛苦了。”
歐寧在黑暗中捕捉到她的笑。夜色溫柔,而她的笑更溫柔。他瞬間覺得,今天再累,都值得了。
“那你怎麽感謝我?”對于她,歐寧不會錯過任何一個索要“回報”的機會。
“我給你發工資啊!”她停下腳步,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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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你可以載我去地鐵站嗎?今天騎車太累了,我實在走不動了”他跟在她屁股後面。在她面前,他的臉皮從來都是很厚的。
她不說話,只埋頭往停車場走。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走遠,被拒絕的心,灰溜溜的,
“愣着幹嘛?走啊!”她回頭看着他,晃了晃手裏的車鑰匙。
他高興地跳了起來。
“你還能跳這麽高?剛才不是說累得走都走不動了嗎?”
“啊,我——我——真累啊,我真的累。”歐寧彎下腰,捶了捶膝蓋。
車子緩緩駛出地下車庫,歐寧坐在副駕駛座。
“你——你喜歡鑽石嗎?”歐寧想到剛才那串閃閃發光的項鏈,那也是今天晚上所有道具中最昂貴的一件。
“幹嘛問這個?”她依然看着前面。
“那個李總送了這麽貴的項鏈給他老婆,他一定很愛她吧。”歐寧一邊說,一邊用手敲着車窗。
“希望是的”她若有所思。
“什麽意思?什麽叫希望是的?”歐寧覺得她好像知道什麽。
“我的意思是,除了說明他有錢,送鑽石項鏈也許不能代表什麽,你說呢?”芷蘭突然說了很多話,好像有心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把車靠邊停住,地鐵站到了,可歐寧并不打算下去。
“就像你小時候哭,也許并不代表你很難過,李東勝送她妻子項鏈,也許并不代表他很愛他,或者說,并不只愛她一個。”芷蘭仰起頭,嘆了口氣。
“你是說李東勝,就是紅菱集團的老總,他在外面還有別人?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芷蘭示意他趕緊下車,可他就是賴在車上不走,非要問清楚不可。
“我親眼看到的啊。兩年前,我和家人在馬代度假,剛好碰見了,他和一個年輕女孩一起,馬代那麽多島,我們居然在同一個島上,你說巧不巧?這事兒,全國都沒幾個人知道,”盡管覺得這些話講給他并不合适,可她還是說了,“他一直暗示我讓我別對其他人講。結果你看,我到底是靠不住的!”
這秘密保守了兩年,說出來她竟然覺得輕松了好多。
“那個李東勝,你一定很讨厭他吧?”歐寧愣了半天,終于說出一句話來。
被他說出了心裏一直藏着的那句話,她突然覺得很難過。
“是啊,很讨厭。但是,我更同情他的妻子。”芷蘭看着車窗外,心亂如麻。
被丈夫背叛的感覺是怎樣的,她再清楚不過了。
當然,芷蘭知道,身邊的這個男孩,他肯定無法理解她這種複雜的感受。他不僅不知道她過去那些事情,而且,他還太小,他,還是個孩子。
芷蘭後悔對他講了這些話。在她的印象中,歐寧雖然長在有錢人的家庭,卻是一個很單純的孩子。
歐寧什麽都沒再問,便下了車。
他一直站在路邊,看着芷蘭的車消失在馬路盡頭。
歐寧并沒有下去坐地鐵,他沿着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着。
餘露父親也好,李東勝也好,都是他人的秘密,卻也在自己的心上留下了陰影。
夜風清冷,而馬路旁邊的咖啡館裏,每張桌子邊,昏暗的光線下,都坐着熟悉或陌生的男女。迎面走過來的男女,或十指緊扣,或低聲耳語,笑意盈盈。
月色皎潔,空氣裏有愛情的氣味。
而歐寧知道,每一段愛情,在其光鮮的外表之下,都是甘苦自知,而月之暗面,也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作者有話要說:
☆、十一(一)
歐寧知道,在餐廳工作,遲早會遇到餘露,他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快。
那天午市,他剛穿好工作服,只見芷蘭笑盈盈地朝他走來。
他心裏一熱,整了整領結。
她說的卻是:“歐寧,你去看看誰來了?”
他往過道裏一站,餘露正坐在靠窗的位子,朝他揮着手。
仿佛是心裏突然奏響了一個低音琴鍵,茫然不知所措。
“聽說你專門去平川路市場找魚,還是買給我吃的,魚呢?我怎麽沒吃到?”
歐寧以為她會問他為什麽在這裏工作,沒想到她第一句竟是問這個。
“我就是随口一說,那天着急找魚呢,懶得跟東子解釋!”歐寧抓了抓頭發。
“歐寧,那我問你,我們是什麽關系?”餘露擡起頭,緊緊盯着他的眼睛。
她突然變得異常嚴肅。
“你幹嘛突然問這個?”歐寧試圖用笑來化解尴尬。
餘露突然抓住他的手,“歐寧,我是你的未婚妻,我們之間不應該有秘密,對不對?”
秘密?!
歐寧吓了一跳,想掙脫開她的手,卻被抓得死死的。
他正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她卻突然神經質般地笑了:“你到這裏工作,也不跟我說一聲,太不夠意思了你!”
原來她說的秘密,就是這個!
“我說你發什麽瘋啊!”歐寧的手腕一陣酸痛。
“好啦,不逗你了。菜單拿來!”
她伸出一只手,他遞了菜單給她。
“我要吃魚,”她很快合上菜單,“就是那天你騙東子說買給我吃的那種魚!”
“行啦我的姑奶奶,我這會兒上哪給你找那魚去?”歐寧把手按在菜單上,“點點兒別的吧,下回,下回一定給你補上!”
餘露看着歐寧的背影走遠。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窗外陽光燦爛,午餐端上來的時候,她的未婚夫面帶微笑。
每一樣食物都是那麽精致,可她突然沒了胃口。
不知道怎麽的,心情也一下子變得很糟糕。
她看見他在餐廳裏走來走去,不時從自己身邊走過。
他離自己這麽近,卻又這麽遠。
這房間裏的空調大概是開得太足了,暑熱都被擋在門外,涼意一點點從腳下升起。
她正不知該如何抵擋這慢慢上升的冰冷,手包裏的電話突然響了。
是石轶。
她把手機拿到耳邊,仿佛能感受到電話那頭如火的溫度。
“小露,怎麽樣?你們晚上能來嗎?”
她瞥見包裏的兩張球票,才想起來,剛才完全忘了這茬事。
“等我問一下歐寧,再打給你吧。”她挂掉了電話。
石轶邀請他們看的球賽是晚上七點半的,餘露本來以為歐寧肯定會有空,可他的回答卻正好相反。
“我去不了了,餐廳有個同事請假,我得替他。”
他的理由太正當、太充分了,不容置疑,也沒有留給她任何改變的餘地。
她并沒有特別的失望。
她只是奇怪,為何他突然對這份工作這麽重視。看着他忙裏忙外的樣子,就好像他很願意一天到晚都待在這裏,連最喜歡的球賽都可以放棄。
她打電話告訴石轶自己去不了了,石轶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失望。
她勉強吃完了飯,離開餐廳的時候,歐寧還在忙着。
“你晚上也不去嗎?”歐寧問她。
“你都不去,我去幹嘛?”她反問他。
難道他覺得她會一個人去看一場足球比賽?
他大概忘了,她這輩子看過的大部分球賽,無論是在電視機前,還是在球場裏,都是和他一起的。
如果不是因為他,她又怎麽會認識石轶。
石轶是餘露極為短暫的體育記者生涯裏采訪過的唯一的球星。
剛進電視臺實習的時候,老記者讓實習生們每人選一條自己最想跑的線,餘露毫不猶豫地選了體育口,而且主動要求跑足球線。
其實她之前對足球一無所知。她選這條線,完全是因為歐寧。
她接到的第一個采訪任務,便是去機場接機,采訪初到D市的石轶。
石轶是這個國家炙手可熱的球星,司職前鋒,剛剛以創紀錄的身價,從一支聯賽冠軍球隊轉會到D市的球隊。
D市素來有濃厚的足球氛圍,但近幾年球隊成績一直不好,石轶的到來,令球迷信心大增。
到了機場,餘露才領教到石轶的人氣。
接機的球迷把機場擠得像超市。飛機落地前兩個小時,他們已經開始造勢。
他們穿着石轶的11號球衣,齊聲喊着他的名字。
“石轶、十一、石轶、十一……”
餘露聽得頭都昏了,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在叫他的名字,還是球衣號碼。
她想起之前做功課的時候,看過一則報紙上的采訪,石轶說,他從小到大,只穿過11號球衣,而之所以會選擇11號,就是因為與他的名字諧音。
“十一、十一……”
他們的聲音太大了。
餘露本來想要在腦子裏複習一遍等下要問的問題,卻根本沒有辦法集中精力。
人群中突然傳出驚呼,餘露還愣在原地,卻被攝像大哥猛地從後面推了一把。
她看到媒體區的話筒都被高舉着,移向同一個地方,于是她也拼命朝那個方向擠啊擠。等她終于擠到黃色安全線前面,她的腦子已是一片空白。
餘露的胸卡都被擠掉了,頭發也亂成了一團。
她剛想整理一下頭發,卻聽到人群中爆發出更大的呼聲。女生們驚叫着,喊着十一號的名字。
通道盡頭的屏蔽門開啓,今天晚上的男主角,真的從裏面走了出來。
石轶那天戴了一頂黑色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本人甚至比報紙上更帥。
石轶在媒體區停留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分鐘,而想采訪到他的媒體卻有十幾家。
餘露發現自己不僅想不起來該問什麽,她甚至很有可能連話筒都沒辦法遞到他嘴邊。
“石轶,石轶,看過來!看過來!我們是**體育!”
“石轶,這裏,這裏,我們是**報!”
媒體區的所有記者都舉着話筒狂喊,大球星卻只走到面熟的人和話筒前面,簡單回答了幾個,對着大家揮揮手,便要離開。
眼看着人生第一個采訪就要泡湯,餘露急得只想跳牆。
看着他的背影将要遠去,她卻無計可施。話筒在手心裏,攥出了汗,
“餘露,你趕緊上啊,他都要走了!”
攝像大叔一催,餘露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她的腿開始發抖,不聽使喚。
她耳朵裏回響着“趕緊上!趕緊上!”
事後,大叔說他的“趕緊上”三個字,絕不是慫恿她沖過安全線,把話筒遞到石轶嘴邊。
至少餘露當時是這麽理解的。
她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緣,沒有退路,攝像大叔在身後舉着攝像機,怒氣沖沖地看着她,而她連邊兒都還沒摸到的采訪對象,此刻馬上就要消失在這個她等了三個小時的地方。
她足足等了他三個小時,他卻連正眼都沒敲她一眼。她越想越氣,那股子大小姐脾氣一上來,誰都攔不住。
“大小姐”沖上去的時候,敏捷得像一只兔子,等保安沖上來按住她的時候,她拿着話筒的那只手,已經伸出去,夠到了他的胳膊。
石轶驚訝地回過頭的時候,餘露的兩只胳膊都已經被保安抓住,她幾乎動彈不得。
他本來有點被吓到,一看到她,他臉上的驚慌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饒有興味的表情,他上下打量着她,想在看一只比賽中途誤闖入球場的、蠢萌蠢萌的小動物。
餘露看到他在看自己,便發神經一樣地朝他大喊着:“石轶,我是**衛視的記者,回答我幾個問題吧,我都等了三個小時了!”
保安也被她激怒了。她像一只小雞一樣,被他們拎了出去。
攝像大叔趕緊沖了過來,一臉驚慌地看着她:“我說你這小姑娘,瘋瘋癫癫,膽子夠大的!”
“不是你讓我沖上去的嗎?”餘露坐在地上,摸着酸痛的胳膊。
大叔放下攝像機,蹲下來,語帶疑惑:“你幹嘛這麽拼命啊,臺裏的人不都說你……”
“說我什麽?”餘露擡起頭,看着他。
“說你爸特有錢,你來電視臺就是玩玩的,根本不缺錢!”
“誰說我是玩玩的!”餘露氣不打一處來,爬起來,扭頭就走。
走了幾步,看到被保安扔在地上的話筒。
她走過去,把它撿了起來。
那上面的衛視标記,已經不知道在糾纏中遺落于何處。
攝像大叔跟在她身後,兩個人一起朝停車場走去。
像是被一陣風給卷走了似的,就這一會兒工夫,大廳裏的人,竟然已經散去了大半。
快要走到門邊,突然有人在後面喊:“等一下,你們等一下。”
追上來一個男孩。
“你們是**衛視的嗎?”他斜眼看着餘露:“你——你就是剛才沖出安全線的那個女記者?”
“怎麽啦?”餘露覺得他胸卡上的圖案似曾相識。
“你們兩個,跟我走吧。”他指指她,又指指攝像大叔。
“為什麽?”餘露警惕地看看他,又看看門的位置。
“為什麽?你不是要采訪石轶嗎?怎麽?又不想采啦?不想采拉倒,那我走了!”
“哎!要采!要采的!”
事情的轉機來得這麽突然,令她喜出望外又措手不及。
石轶和餘露坐在保姆車的後排,攝像大叔舉着機器坐在副駕駛,就這樣,餘露平生的頭一個正式采訪,就在這臺開往球隊訓練基地的汽車上開始了。
餘露一直在對他說謝謝,石轶微微搖了搖頭。
看到她,石轶好像很開心,他遞給她一瓶水,還有一張紙巾。
她是跑過來的,滿頭大汗。
餘露把水放在一邊,掏出小紙條,看了一遍事先準備好的問題。她的腦子突然變得很清楚。
“先喝點水再問吧”他幫她擰開了礦泉水瓶,遞給她,“到基地有半個小時,時間夠的!”
采訪進行得意外的順利,等到餘露問完所有的問題,車子還沒開到目的地。
本來的機場簡單問答,竟變成了一個幾十分鐘的專訪,沒有比這更令人滿意的結果了。
餘露正在盤算着幾點能回臺裏,剪片子的時間夠不夠,石轶突然發話了:
“你問了我這麽多問題,現在該我問你了!”
“什麽?”她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
“明天下午你有空嗎?”他喝了一口水。
“啊!”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她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明天下午兩點隊裏內部訓練,我打過招呼了,你們可以來拍,”他揚了揚眉毛,“獨家新聞喲,你怎麽感謝我?”
“我——我——”餘露覺得車裏的溫度驟然升高了,熱得她,坐立不安。
見她沒有回答,攝像大叔急了。
“拍的,我們明天下午來拍!”他放下攝像機,大聲說。
他們站在俱樂部大門外,看着戴着棒球帽的石轶消失在暮色中。又在門口補拍了一條片子,才打道回府。
“那個石轶,對你有意思吧!”回程的出租車上,正在機器上看回放的攝像大叔突然來了一句。
“什麽啊!怎麽可能?”餘露舉起拳頭,表示抗議,“他是邀請我去拍他訓練,又不是邀請我喝咖啡!”
“那你自己看看,”大叔把機器遞給她,“二十分鐘的采訪,他的眼睛離開過你嗎?”
餘露看了一遍回放。
她當時忙着絞盡腦汁提問,盡管與石轶離得那麽近,卻壓根兒沒有留意他的表情。
餘露記得在機場的時候,他上下打量她的眼神,多是對陌生人的驚奇。而在剛才這段采訪視頻裏,那驚奇中又多了些溫柔的神色,多了些,複雜的意味。
她把機器還給攝像大叔,什麽都沒說。
她轉過頭,路過的燈劃過車窗,而瞬間在那車窗上映現的,是某個人的樣子。
那卻并不是剛才的那個新的男孩,而是不久之前,她認識,并愛上的,另一個男孩。
餘露就這樣認識了石轶。
有時候餘露會想,如果她先認識了石轶,會怎麽樣?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其實,如果不是愛上了喜歡足球的歐寧,她又怎麽可能會來跑這莫名其妙的體育口?又怎麽會遇上石轶?
作者有話要說:
☆、十一(二)
餘露與石轶同齡。
二十歲的餘露,職業生涯剛剛開始,而二十歲的石轶,已經是去年全國聯賽最佳射手。
餘露親眼見證了石轶在這家新俱樂部的起起落落。有一段日子,她見石轶的時間比見歐寧還多。
石轶前四輪都沒有進球,俱樂部一勝兩負一平,他的壓力全寫在臉上。
餘露暗暗替他着急。她不懂足球,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只看到石轶訓練得比往常更賣力。她從來不問他何時進球的問題,她有一種預感:他的第一個進球,很快就會來到。
第五輪是主場比賽,餘露坐在場邊,看完了九十分鐘的比賽,計時器上顯示加時三分鐘的時候,她期待的那個進球仍然沒有出現,零比零,這場比賽大概要終止于一個無聊的比分。
只有最後的三分鐘了,球迷都喊得沒了力氣,而石轶還在前場奔跑,卻一直沒有觸到皮球。
初冬的天氣,場上別的球員都穿着長袖球衣,只有他一個人穿着短袖,無球的跑動,依舊滿頭大汗。
餘露心裏一陣發緊,比賽快要結束了,第五場0進球,第二個平局,賽後他會面臨怎樣的指責?
她正在發呆,突然本方守門員開出一個大腳,皮球從眼前劃過,好像被附了什麽魔法似的,本來無心的一腳,竟然直接傳到了石轶腳下。他拿球轉身,繞過了夢游一般的對方後衛,直面對方守門員。
全場都安靜了,石轶就像一個身經百戰的沙場大将,不慌不忙的,用腳尖輕輕一挑,皮球竟然輕巧地跳起,繞過守門員頭頂,滾進了球門。
在球迷的驚呼和喝彩聲中,石轶脫掉球衣,瘋狂地滿場飛奔,積蓄了太久的壓力,突然間全部釋放開來。
餘露的手都拍痛了。
金子一般的壓哨進球!這足球比賽的戲劇性,令餘露的心狂跳不已。
比賽結束之後不久,她在球員通道裏見到了石轶。他換了一件好看的藏青色夾克外套,剛剛沖洗過的短發還未幹。走過來的時候腳下生風,好像九十分鐘的比賽并未令他有半點疲憊,他甚至有力氣再踢九十分鐘!
等候在那裏的記者很多,和那天在機場一樣,都舉着話筒,喊着他的名字。餘露什麽都沒喊,只靜靜地站在那裏,他卻惟獨朝她走過來。
她沖他豎起了大拇指,“祝賀你,石轶,第一個進球!”
這根本不像是采訪,倒像是好朋友在聊天。
“進了本賽季第一個球,你現在心情如何?”餘露終于把自己調整到“記者”的狀态。
“你說呢?”石轶把手撐在過道欄杆上,沖她眨了眨眼睛。
“這段切掉!”餘露回頭沖攝像大叔喊了一聲。
幸好這采訪并非現場連線。
“拜托你好好回答問題!”餘露不滿地沖他小聲嘀咕着。
“好好好,給你一個問題的時間,快問吧!”他伸出一根手指。
“進球了,你現在最想對球迷說什麽?”餘露把話筒高高舉起,舉到他嘴邊。
“感謝廣大球迷對我的支持。我會好好訓練,進更多的球!”
表忠心,簡潔明了,但是,說了等于沒說。
餘露想收回話筒,卻被他搶了回去。
他拿起話筒,對着鏡頭,無比鄭重地說:“今天的進球,我不僅要獻給支持我的球迷,更要獻給一個特別的人。”
他一臉認真地看着餘露,就好像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這麽認真過。
這場景就像是,在學校的足球比賽上進了球,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大喊着說要把這個球獻給班上自己喜歡的女孩。
冒失的可愛,有那麽一瞬,餘露的心很溫暖。
石轶借着電視鏡頭以公謀私。他好像完全忘了,這可是全國聯賽,而他對鏡頭說出的話,是要在晚間新聞裏正式播出的。
采訪播出之後果然炸開了鍋,女球迷心都碎了。
石轶出道好幾年,從沒有公開承認的女朋友。關于誰是那個幸運的女孩,出現了N多個荒唐的版本。但奇怪的是,連臺裏和俱樂部裏的人都沒有懷疑過這個站在話筒後面的女孩,知情者,大概只有攝像大叔一個。
石轶什麽都不說,慢慢的,每次別的媒體問他這個問題,他便開始打太極。
餘露心裏對他的歉意與日俱增,于是,她在他說出更明确的話之前,便采取了行動。
她主動約石轶吃飯。等石轶興高采烈地跑過去,卻看到來的不只有她,還有另一個男孩。
事前餘露告訴歐寧,要介紹他和石轶認識,歐寧很高興,可他并不知道餘露的另一層用意。
那個時候,已經經歷了紅葡萄酒事件,那個時候,他們剛剛在一起不久。
石轶眼睛裏的失望,連歐寧都看出來了。
剛坐下不久,點的菜都還沒上來,餘露就迫不及待地将他們訂婚的消息告訴石轶。
其實訂婚是剛剛确定下來的,連他們各自最親密的朋友都不知道。
“訂婚了?”石轶仿佛故意将臉隐沒在暗處,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歐寧好像隐隐聽到他嘆了一口氣。
三個人之間一陣尴尬的沉默之後,是石轶第一個舉起了酒杯。
“祝你們幸福!”他沒等他們回答,便賭氣似的,獨自一飲而盡。
事後回想起來,那天的飯局,就像一出失控的戲劇,從頭到尾都沒找到正确的調。
整個晚上,在那個餐廳的包間裏,都充斥着一種奇怪的氛圍。
明明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卻像三個各懷心事的中年人,吃飯、說話,全都心不在焉。
他們三個似乎都想趕緊離開這個尴尬的現場,于是飯局草草結束,在回去的汽車上,歐寧和餘露都沒怎麽說話。
事後好多天,餘露都不敢與石轶聯系,直到石轶主動給她打了電話。
“對不起,石轶”她不由自主地想向他道歉。
“什麽對不起?”足球男孩卻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等到再次見到石轶的時候,餘露可以确認,他真的沒事了。
對一個二十歲的男孩來說,心的那一點傷口,比身體的傷口恢複得更快。
至少餘露是這麽認為的,或者說,至少石轶之後的表現是這麽向她表明的:他很好,他完全沒事,他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
事情後來的發展完全超乎三個人的想象:石轶不僅迅速恢複了,而且還和她的未婚夫成了朋友。
即使後來她不跑體育口了,他還是會邀請他們一起去看他的比賽,聊起足球,他和歐寧總是有說不完的話,而這個時候,餘露會選擇做一個最好的聽衆。
而此刻,餘露一個人坐在貴賓包廂裏,腦子裏卻不停回放着她與石轶和歐寧的事情。球場裏不時爆發出歡呼,十一號今天表現很棒,已經進了兩個球,有希望表演帽子戲法。
她最終還是一個人來了,不為什麽特別的原因,她突然就想看他踢球了。
石轶是擁有數以萬計的女球迷的大球星,但對餘露來說,他的想法卻比歐寧更簡單、更好理解。
餘露在心裏打過一個比方,對她而言,如果說石轶是太陽,那歐寧便是月亮。
太陽總是那麽直接的、明白無誤的存在,只要你站在他旁邊,便能感受到他的光芒和溫暖,他沒有那麽多暗面,全是亮堂堂的光,球進了就進了,沒進就沒進,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和他在一起,沒有那麽多顧慮、猜疑,心很踏實。
而月亮,他的迷人之處,恰是他明暗交織,令人捉摸不定的特質,時而柔情、時而冰冷,時而熱情,時而孤獨,他的變動不安、游移不定,會令愛他的人也變得多疑、惶惑。
坐在包廂裏,餘露又想起了自己的這個比喻。
或許這個比喻有點也不貼切,甚至有點蹩腳。反正,她從未對別人說起過。
同時擁有了太陽和月亮,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的女孩。而她選擇了月亮,不是太陽。
這是她的選擇,也是命運的安排。
餘露正在胡思亂想呢,突然看到球場上的有一個人在朝她這個方向拼命揮手。
包廂裏沒有別人,那麽那個人一定是在朝她揮手了。
他站在太陽底下的球場上,光線太強烈,離得又遠,她看不清他的臉,憑着身形判斷,應該是他,是那個“太陽”。
她馬上擡頭看了比分牌,突然發現比分牌上的2已經變成了3。
只顧着遐想,竟然沒有注意到他的第三個進球!
她站到最靠近球場的地方,笑着,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餘露在球場裏與數萬人一同見證了石轶的帽子戲法,而此時的歐寧,正在餐廳裏忙碌。
樓下早就滿座,樓上也滿滿當當,除了一個預定的包間,人一直沒來。
是李東勝預定的,兩人的。
早上歐寧翻閱訂餐記錄的時候,看到那個名字,心裏咯噔一下,說不出來的感覺。
一想到那天晚上他那番完美的、迷惑了所有人的表演,他頗有,如鲠在喉之感。
都七點半了那個包間還是空的,歐寧本來以為他不來了,按照餐廳的規定,過了七點半,包間可以給等的客人。
可李東勝偏偏踩着點兒來了,帶着他的老婆。
他們上樓的時候,剛好在過道裏碰到歐寧,李太太還記得歐寧,她沖他點頭示意,笑得得體又溫柔。
歐寧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剛好看到芷蘭從外面走進來。
“李東勝又來了,還帶着他老婆。”歐寧跟着她走到休息區。
“所以呢?”芷蘭倒了一杯咖啡,擡頭看着他。
“你覺得我們不該做點什麽嗎?我看他老婆什麽都不知道,怪可憐的。”歐寧繼續跟在她身後。
“那你想幹嘛?沖過去,跟他老婆說,你老公外面有人了?”
歐寧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你知道嗎?我現在一看到李東勝,心裏就堵得慌。你呢?你就沒有這種感覺嗎?”
芷蘭怎麽會沒有呢?
可她能怎麽辦?
單刀直入,那是孩子,而不是成人解決問題的方式。
歐寧還站在那裏。
“還愣着幹嘛,外面事情多着呢!”芷蘭只好趕他走。
“那就沒有別的辦法嗎?”他仍不甘心。
“去去去!”芷蘭不耐煩地沖他揮手。
她一個人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又看了李東勝點的菜單。
他又點了那天的魚。
芷蘭心緒煩亂,在廚房區轉了好幾圈。
無意中推開了一間廚房的門,看到老王正在把一條魚裝盤。
“怎麽啦?馮老板,發生了什麽事情嗎?”她的不開心寫在臉上,連老王也覺察到了。
“沒什麽。”芷蘭看着他已經裝好的魚。
和上次一樣,那魚仍被做成了玫瑰花的樣子。
看來,李東勝和他老婆都很喜歡這個創意。
不過,這一次不同的是,一只碩大的白色瓷盤裏,整條魚被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半紅的、一半白的。
“這魚幹嘛要分成兩半?”芷蘭記得,上次他們吃的魚,并沒有做成這個樣子。
“哦,這是李總指定要這麽做的。”
“為什麽?”原來是李東勝的要求,芷蘭不解。
“李總說,這種魚,清蒸和紅燒的他都想吃,所以讓我一魚兩做。”老王擺好盤,按了一下牆上的紅色小鈴。
“等一下!”芷蘭突然想到了什麽,她從他手裏搶過盤子,“給我吧,我來送!”
她端着魚盤,在老王驚訝的目光中,走出了廚房。
芷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