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歐寧回到家的時候,是一個人。他并沒有喝酒,頭卻昏沉得很,記不得走的時候,對那女孩說了什麽,或者她對他說了什麽。
一樓會客室的沙發空了,只留着壁燈,他不知道現在是幾點,老王睡眼惺忪地跑過來,他招呼他回去睡覺,自己上了樓。
他沒開書房的燈,在黑暗中坐了好久。
幾小時之前在身體裏燒起來的火還未熄盡,而那灼熱的痛感,也還殘留在他的皮膚上。獨處在這個不開燈的房間裏,時間慢慢走向夜的最深處,他的胃裏空無一物,大腦卻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突然有一種明确又奇怪的想法,就是在過去好多年裏,他都是如行屍走肉一般地活着。他就像一個高明的演員,毫無破綻地扮演了另一個名叫“歐寧”的人,而這另一個歐寧,盡管他從外面看起來是那麽無懈可擊,卻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就是這個沒有靈魂的歐寧,他知道如何為公司賺錢,知道如何養活數萬雇員,知道如何應付自己的母親,知道那些一擁而上的女人心裏想的是什麽,卻不知道如何再愛上一個人,又如何接受一個新人的愛。
十年了,他依然沒有學會去愛另一個人,這冰冷的事實簡直令他絕望。
他旋開了書桌上的臺燈,靠在椅背上,在黑暗中長嘆一口氣。
從米白色燈罩中映出的燈光,好像是倒進深色咖啡裏的純白牛奶,融化了些許空氣裏的冰冷。
此刻,這燈光于他,正像是孤獨天地裏唯一的溫暖和善意,而與燈為伴的溫暖,恰又反襯出他的孤獨。
他的神經驟然繃緊,鼻子也發酸了。
突然來了煙瘾,他打開書桌下面的抽屜,想找放在裏面那盒煙。
卻沒找到。
一連打開了兩只抽屜,都沒有。
難道是老太太來過這裏,故意把煙給他藏起來了?她一直嚷嚷着讓他戒煙。
把每個抽屜都翻了個遍,越是找不到,越想抽,心裏毛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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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翻到最下面那只抽屜,他的手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在抽屜裏胡亂摸了一氣。
煙盒是沒有的,卻摸到一張光盤。拿到燈光下一看,褪色牛皮紙封套上寫着一行字:歐寧and 餘露,20**年3月15日。
那個名字他已多年沒有提及,這日期卻是再熟悉不過的。3月15號,他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陽光充足的星期六。
也是,他訂婚的日子。
他想起來了,這張光盤來自東子,同在現場的他,用攝像機拍下了長達五十分鐘的視頻。
但那個儀式上他唯一記得的女人,并不是他的未婚妻餘露。
所謂訂婚儀式,本該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場合之一,可是,他好像很快便忘了那天他在臺上、在衆目睽睽之下都做了什麽說了什麽,而他的訂婚對象又穿了什麽顏色的裙子。
或者說,他對訂婚日的記憶完全是選擇性的,他只選擇記住那些想記住的事情。
那一天,臺下賓客的相機快門一直響個不停,“真是一對漂亮的人啊”,他在臺上也能聽到他們的驚呼。他猜想,他們每個人一定都拍了至少數十張相片。
結果,第二天,他的郵箱果然被轟炸了。
可他根本沒興趣下載那些傳過來的相片。
東子塞給他的光盤,他也從未看過。他只相信和記得自己眼睛看到的那個人,他更知道,憑着東子的眼睛和鏡頭,無論如何也無法記錄那一天真正的精髓所在。
于是,當他收到光盤的時候,就直接扔進了抽屜裏。
今天突然在無意間翻出這張光盤,就像是命運某種特殊的安排,他下意識地從封套裏拿出光盤,放進電腦裏。
電腦開始讀盤,一想到将要以影像的方式重回十年前那個重要現場,他竟有些緊張。
那日的畫面很快便躍現在屏幕上。
一開始,是在室內,這是在家裏老房子的三樓。
白色大門在鏡頭前打開,桌上、窗臺上擺滿了鮮花,餘露臨窗站着,看見他們進來,她回過頭來,望着他,笑着。
原來那天她穿的,是一條淡紫色絲綢連衣裙,莊重,又透着些少女氣息。
餘露比歐寧小兩歲,她和他訂婚的時候,剛滿二十歲。
鏡頭在她的臉上和脖子上停留了好幾分鐘,歐寧不得不承認,鏡頭前的餘露,其實很漂亮。白皙健康的皮膚,經得起最高畫質鏡頭的檢驗,顧盼生姿,那一番少女的可愛情态,令她脖子上熠熠發光的寶石項鏈都顯得有點多餘。
下一個鏡頭終于對準了走進房間裏的那個男人,或者說,男孩。
三十二歲的歐寧,透過這段塵封的影像,突然看到十年前的自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一個人早上起床和晚上睡覺時候的樣子都會不一樣,更何況,是隔了十年光陰。
20**年3月15號那天下午的歐寧,穿了一身只有訂婚儀式上的男主角才會穿的熨帖的白色西裝,他高大的身形配那身西裝再合适不過了,可頭發卻顯得太短,只比板寸長一點,就好像是還沒等頭發長好,就被拉來訂婚了。
東子的鏡頭,一會兒正兒八經地跟随當事人移動,一會兒又晃得厲害,透過那些搖曳零碎的鏡頭,他驚訝地發現,當時,就在那個房間裏,在看着自己的“未婚妻”的時候,有那麽一兩秒,他的眼睛裏竟然閃着特別的光。
但那光芒很快便消失了。
他從不認為自己對餘露動過真心,所以,那鏡頭捕捉到的光,并不能說明什麽。
畢竟,在那個時點,他還沒有遇到她。
“還要等一會兒才會開始,”他在鏡頭裏轉身對餘露說:“你要吃點東西嗎?”
“不,不要了!我吃過了!”她急切地擺了擺手。
歐寧看了一眼旁邊的餐車,每個盤子都在原位,好像從未被動過。
他随手拿起一只白色盤子,盤子中心放着紅綠兩色的馬卡龍。
他将綠色的那只塞進嘴裏。
歐寧的手開始發抖,他迅速關掉了那段影像。
沒想到,在訂婚那日,東子還拍了這麽多“不相關”的細節。比如吃馬卡龍這段。
而此刻,當他閉上眼睛,仿佛還能令馬卡龍的味覺在唇邊複蘇。
而關于那一天的全部記憶,也從馬卡龍的味道開始,一點一點地展開。
那儲存在靈魂最深處的記憶,每一道光線,每一個細節,都比東子的鏡頭攝下的更清晰、更深刻。
那只綠色的馬卡龍——
它不過是一只普通的圓餅,卻出人意料得好吃!
它沒有一般的馬卡龍那麽甜,外酥裏軟,糖的淡甜和上好杏仁的濃香既混合在一起,又保留了各自的味覺,中間還夾雜着蔬菜的細膩氣味,歐寧想起此時已進入胃袋中的那只馬卡龍的柔和的綠色,他猜,那綠色并非來自色素,而是菠菜的天然色澤。
歐寧對食物并非很挑剔,只是從小耳濡目染,也算略有些經驗。
“這馬卡龍真好吃!哪裏訂的?”他拿起剩下那只紅的,遞給餘露。她仍舊朝她擺了擺手。
歐寧迅速把那只紅的也塞進嘴裏。
一樣的好吃,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紅色,來自胡蘿蔔。
他正準備把盤子放回餐車,挪動手指的時候,卻發現之前被拇指蓋住的地方,有一個很小的logo。
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個隸書的“蘭”字。
歐寧正對着那只盤子上謎一樣的字發呆呢,便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是餘露,他的未婚妻。
他擡起頭,看到她站在窗邊的落地鏡前面。
他朝她走了過去,“什麽事?”
“我想換一條項鏈,你幫我挑一條,好不好?”她指了指旁邊的首飾盒。
“這條不是挺好的嗎?”她脖子上那條式樣很簡潔,有力地烘托了中間那顆漂亮的藍色寶石,盡管那寶石并不大。
“這條怎麽樣?”她拿起盒子裏面那條更繁複的,那也是歐寧送給她的,準确地說,是歐寧母親送給她的鑽石項鏈。
歐寧很想告訴她,其實她那條藍寶石的更漂亮,她這麽年輕,如花一般的年華,用不着珠寶的附麗。
可他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來。
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就好像他們還不夠熟,至少,不像馬上要訂婚的人那麽熟。
他們只不過認識了兩個月而已,一切都有點太匆忙了。
歐寧猜想她是故意的,她的女伴明明就在旁邊,可他什麽都沒說,走到餘露身後,迅速幫她取下了脖子上那條項鏈,換上了那條華美奪目的鑽石項鏈。
他的動作之快,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餘露卻很受用,她對着鏡子,左看看、右看看。
“好看嗎?”歐寧正要轉身走開,卻被她拽住了手。
他停下來,認真地看了一眼她的脖子。
她臉上羞澀又開心的表情卻令他有些疑惑,他并沒有馬上回答她。
于是她很快撅起了嘴,這大概,也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常有的動作。
撅嘴也許并不代表不滿,而是一種嗔怪的希望引起對方注意的表演而已。餘露還在那裏等着他的回應呢,他腦子裏居然在想這個。
文不對題,他的腦子裏冒出另一個詞。的确,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只能用文不對題來形容。
盡管她很漂亮,他們倆站在一起,也很般配。可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卻滿心都是這種文不對題的感覺。
“好啦好啦,你們不要打情罵俏了,結婚了有的是時間!”東子湊了過來,扳住歐寧的肩膀。
盡管“打情罵俏”這個詞令歐寧皺了皺眉頭,但他還是很感謝東子的救場。
這時候門開了,“小露,你過來一下。”是歐寧的母親,餘露未來的婆婆。
“媽!”
餘露笑得都快跳起來了,沖他揮了揮手,便走了出去。
歐寧嘆了口氣,拿起一杯水,走到窗邊。
這扇窗正對着樓下的花園。
當初父親買下這幢房子,也是看中了這房子四周氣派的草坪和花園。經過多年經營,這裏已經變成一個花木繁茂又錯落有致的私人植物園。三月中,陽光正好,臘梅剛開過,前幾日的香氣好像還留在空氣中,更熱烈的櫻花卻已經迫不及待地簇擁在枝頭。
園子裏那四棵櫻花樹,是歐寧小時候和父親一起種下的,看着它們長成大樹,年年開花,輕薄的花瓣,卻擠擠挨挨的,形成濃密的重量,仿佛要将枝幹給壓彎了,風一吹,又各自散去。
每年春天的櫻花季,歐寧都要和父親一起賞櫻,今年春天,情況有了變化。家裏忙着給他相親,相完親,又忙着訂婚,連賞櫻的時間也沒有了,或者說,是根本沒有了賞櫻的興致。
歐寧的視線越過花園鐵門邊上那排低矮的山茶樹,就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寬闊的步道兩旁,依然盛開着櫻花。那裏的櫻花更濃密,兩邊綴滿花朵的樹枝在步道上方交會,遮天蔽日,這濃烈又單純的美,幾乎可以教人的心髒停止跳動。
歐寧喝了一口水,覺得原本繃得太緊的神經,突然松弛了很多。
他剛想離開那扇窗戶,卻發現本來空無一人的步道上,突然,由遠及近地,走過來一個人。
來賓們都是驅車從大門進來的,儀式都快開始了,在這條平日少有人跡的路上走着的,會是誰呢?
他饒有興致地看着那人。
從走路的姿勢判斷,那是一個女人,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
待她從櫻花樹下走出的時候,他終于将她看清楚了。
歐寧拿着杯子的手抓得更緊了,估計再用點力,那玻璃杯就要被他捏碎了。
事後想起來,那天的一切,就是上天安排好的一出戲。
不是嗎?
馮芷蘭的車偏偏壞了,她偏偏又走錯了路,走到那條櫻花道上,而從櫻花道到歐寧家的花園,不過十來米,這一幕,偏偏又被站在窗邊的歐寧看到了。
這樣的事情,發生的概率有幾何?歐寧沒有計算過。
那時候,他只顧着震驚于她的美了,
事情過去之後很多年,當馮芷蘭已經從歐寧的生活裏消失了很久之後,他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她的樣子。
從櫻花樹下走出來的她,在歐寧眼裏,是如此的特別。
她那天穿了一條湖藍色及膝旗袍,那藍色,純淨得如同大海與深湖,中跟皮鞋是純白的,手裏拿着的皮包也是。而她露出來的皮膚,無論是修長的腳踝和脖子,還是纖細的手臂,都和樹上的白櫻一樣,顯露着純潔、健康的質感。
她的頭發嚴謹地盤了起來,脖子上沒有落下一根多餘的頭發。沒有項鏈,沒有手镯,但耳垂上有兩只圓形的耳釘,像兩顆新鮮的櫻桃。
有一片白色花瓣落在她的肩膀上,歐寧看到了。
她走得不慢,花瓣卻并未從她肩膀上滑落。
歐寧突然想起,在一本記不得名字的小說中,男人第一次見到他愛的女人,也是站在二樓的窗臺上,看到她從遠處走過來,那一刻,男人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荒原。
以前他覺得這只是寫作手法而已,此刻,當他也有了同樣的感覺,才知作家此番描述并非虛言。
仿佛周圍的一切,櫻花啊,樹啊,房子啊,別的人啊,突然都變成了荒蕪,只有他眼中那個女人,是有色彩、有動作的。
他把水杯放在窗臺上,一只手手死死按着木質窗框。
她已走到花園的鐵門邊。
糟糕!他突然想起來,昨天晚上聽母親提過,讓老王把花園的鐵門鎖上了。
她拉了一下鐵門,果然。
他看見她又拉了兩下門,想确認是不是真的鎖上了,然後她朝裏面張望着,像在看是不是有人。
可花園裏空無一人,大家都聚集在一樓的大廳裏。
像是命運給了他一個契機,他什麽都沒想,就把頭伸出窗外,沖她揮着手。
他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只好大喊:“嗨!”
她尋聲擡起了頭。
她擡起的脖子和下巴呈現出獨一無二的美妙弧度,而她美麗的眼睛裏有詢問的神色。
歐寧看見她愣了一秒,她的手本來放在鐵門上,這會兒垂了下來,然後,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指了指那把鎖,對着歐寧,努了努嘴。
她笑了。
歐寧覺得渾身所有的血液都沖到大腦裏了,狂喜令他眩暈,若是在一樓,他準會二話不說,從窗臺上跳下去,給她開門。
“你等一下,我去給你開門!”他沖着她大喊,飛快地轉身,在東子驚愕的目光中,沖下了樓。
歐寧跑得像風一樣快,在樓梯上遇見了母親、餘露,還有其他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他們或驚訝、或疑惑,想拉他卻根本拉不住。
他幾乎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這些人又是為什麽而來,他想的,只是去給她打開花園的門,僅此而已。
鑰匙在哪裏?他只知道老王那裏有。可老王現在又在哪裏?
他在一樓找了個遍,大廳裏、廚房裏、儲物間裏,只差沒去廁所,卻不見老王的影子。他急得都出汗了。
正無計可施之時,見到老王從大門外的回廊上走過。他沖了過去。
“快!把花園鐵門的鑰匙給我!”
“鑰——鑰——匙?”老王本來就有點結巴,看見歐寧這幅心急如焚的樣子,他大概被吓到了。
“花園鐵門的啊,快給我!”歐寧雙手扶住他的肩膀,搖晃着他的身體。
“是您母親讓我鎖上的,那裏不會有人進來的!”被歐寧這麽一搖晃,他突然又不結巴了。
歐寧哭笑不得,“別廢話了,你快點把鑰匙給我,來不及了!”
“好好,您——您等一下,我——我——我去給您取!”老王一邊說一邊往樓梯旁邊他自己的房間走,歐寧跟在他後面。
他很快便從一大串鑰匙中找到了歐寧需要的那把,是一把亮晶晶的黃色鑰匙。
歐寧一接過鑰匙,就往花園跑。
他穿過大廳裏喧鬧的人群,穿過廳外裝飾着鮮花的回廊,穿過屋外修葺一新的草坪,以及盛開着白梅和山茶花的花園。
他一口氣跑到鐵門邊。
門依舊鎖着,門外那個人,卻已不見蹤影。
只不過找鑰匙這一會兒工夫啊,怎麽人就不見了呢?
好像丢失了心愛之物的孩子,他的心一下子空了,失了魂兒似的,把花園找了個遍,除了地上的落葉和花瓣,什麽都沒有。
“小寧!”有人叫着他的名字。
他回頭,是父親。
父親的輪椅停在回廊,陽光照在他身上,天氣并不冷,他腿上還蓋着那條咖啡色的薄毯子。
“爸……”歐寧走過去,蹲下來,雙手放在父親膝蓋上,“您怎麽一個人?李媽呢?”
“他們都忙去了,”父親拍了拍他的手。
去年夏天父親突然中風倒下,自那以後,李媽就過來照顧他了。
“你剛才在找什麽?”父親望向他身後,花園裏沒有第三個人。
“哦,沒有,沒找什麽。”歐寧不知道該怎麽對他解釋。
“小寧啊,你聽我說,”父親看着他的眼睛,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
“什麽事情,”歐寧看到父親一本正經的樣子,覺得很突兀。
“您是想說,您在外面還有一個私生子嗎?”他撇了撇嘴,想用惡意的玩笑來打破過于嚴肅的氣氛。
一句玩笑話而已,父親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很奇怪,嘴角還莫名其妙地抽動着。
但他很快平息了情緒。
“你這孩子,總是這麽沒大沒小,都是被你媽給慣的!”
他伸出手,佯裝要打歐寧。
“打我幹嘛!”歐寧不滿地揉着腦袋,“那到底是什麽事情嘛!”
“我是說,在你三歲的時候,你媽媽曾經懷過一個孩子。”
歐寧吓了一跳,果然是孩子的事情,“不會吧老爸,還有這種事情?你們也瞞着我?”
“還是一個女孩,”父親并未理會他,自顧自地說着,嘆了口氣,“有了你之後,我一直想要一個女兒。”
歐寧摸不着頭腦了,那這個女兒又去哪兒了?
“後來你媽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在家裏不小心摔倒,孩子沒了。”父親說起當年的意外,尤有唏噓,“你媽流産之後,身體一直不好,我們就沒再要孩子了……”
“所以呢?您為什麽突然給我講這些?”歐寧還是莫名其妙,“難不成您想找別人再給您生個女兒。”
“你!”父親像是佯怒,又像是真的生氣了。
這對話變得越來越奇怪,明明是玩笑話,卻頗有一種尴尬的氣氛。
敏感如歐寧,早就覺察到了今天父親的異樣。
或許是因為今天是自己訂婚的日子,比較特殊,父親才會顯得反常吧!他暗自想着。
“我的意思是,小寧啊,你要跟小露訂婚了,一定要對小露好。”父親話鋒一轉,突然扯到餘露身上了。歐寧心裏咯噔一下,很不是個滋味。
“我和你媽媽,我們曾經失去過一個女兒,以後小露嫁到我們歐家,就像是我得了個女兒一樣,也算是圓了我的女兒夢嘛!”
面對着父親所謂的“女兒夢”,歐寧一時真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腦子一陣發熱,突然想把一切都告訴父親。告訴他自己并不想訂這個婚,告訴他自己遇見了別的女人,對別的女人一見鐘情了。
他看着父親,想從他的眼睛裏找到答案。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觀察過父親的臉了。他年輕時候,曾是個挺拔英俊的男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想着,父親年輕時候,是否也曾對某個美麗的女人一見鐘情過呢?在遇到母親之前,甚至是在遇到母親之後,他有沒有對別的女人動過心?他的眼底和心中,是否也曾因為某個特別的女人而跳動着火焰?
他覺得一定有過。
既然有過,那麽他一定能體會此刻自己內心的感受。歐寧看着父親,仿佛能從他臉上看到希望。
他的嘴巴費力地動了動,剛要說話,父親卻又搶在他前面了。
“小寧啊,你對餘露好,也是讓餘董事長放心。我雖然沒有——沒有養過女兒,但是我也很清楚,女兒是父親的心頭肉,餘董事長願意把女兒嫁到我們歐家,也是對我們歐家,和歐氏集團的信任啊!”
父親的話,如同敲響了一記警鐘。
歐寧像是被人猛地扇了一記耳光,腦子嗡嗡作響。所有想說的話,終于也沒有辦法再說出口了。
父親還刻意提到了餘董事長。
關于這樁婚姻對于歐氏集團的意義,父子倆心照不宣。
歐寧不是很清楚現在歐氏集團的情況有多糟糕,他只知道,自從父親中風倒下之後,卧床多日,又恰逢諸多市場的變化,應對失策,公司的業績和股價都下滑得很厲害。而在公司最困難的時候,是餘董事長伸手幫了一把。
歐寧不知道自己和餘露算不算“策略婚姻”。
他只知道,這樁婚姻看起來近乎完美,但唯一的問題,是他不愛餘露。
他不愛餘露,這個事實多麽簡單,他早該意識到,早該拒絕。
可人生就是這麽荒唐,此前他的腦子好像一直都處在昏沉的狀态,而剛才,就在剛才,他突然清醒了。
他真的清醒了,卻已經晚了。
“你進去準備一下吧。”今天的重頭戲還沒開始,可父親看起來已經很疲憊了。
歐寧覺得很無助,就好像他被全世界逼到了一個角落裏,他想大聲呼喊,卻沒有人會聽他說了什麽。
他抓住父親腿上毯子的一角,死命的,在手裏拽成了一團。他知道,那毯子下面的腿,至今仍然只恢複了部分知覺。
父親有可能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一想到這個,歐寧的痛苦便加倍了:自己不能言的痛苦,加上父親山河日下的痛苦,更有自己如果背叛父親,将會給所有人帶去的痛苦!
“進去吧,進去吧,客人們都等着呢。”
父親的聲音已經遠去,他把車子推向花園深處,只丢下他一個人。
歐寧沒有忘了他剛才來花園的目的,可父親剛才明明在警告他,即使他找到那個想找的人,也不能達成他的目的。
因為他的未婚妻,已經被決定了。
她叫餘露,年輕漂亮的女孩,餘董事長的獨生女兒,此刻,就在這棟房子裏,和所有身份顯赫的賓客一起,等待着他。
“歐寧,發什麽呆呢!快點進來!”是東子,他站在一樓大廳門口,招手示意他進去。
在走進人聲鼎沸的華屋之前,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他看到父親一直把輪椅推到了花園鐵門前面,而先前飄落在地上的白色花瓣,也已經被他的車輪碾碎,和黑色的泥土混在一起。
走進大廳的時候,他仿佛聽見了,靈魂死亡的聲音。
他松了松領帶,甚至把西裝的扣子也解掉了。
迎面碰上了餘董事長,他滿面春風,看見歐寧,更是喜不自禁。
歐寧吐了一口氣,努力調動一下面部肌肉。
他想自己是笑了,因為對方笑得更厲害,幾乎合不攏嘴了。
在笑的同時,他還喊了一聲:“爸!”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叫另外一個男人“爸”,他發現,說出來也沒有那麽困難,此刻于他而言,反而有一種自虐的快感。
“好吧”,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如果這是大家都滿意的結果,那麽,就這樣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意外
訂婚儀式就在家裏一樓的大廳裏舉行。正式開始的時間,是晚上六點半。
天色将晚,華燈初上。
歐寧站在旋轉樓梯的頂端,俯視着整個大廳。
天花板上那盞看起來非常昂貴的吊燈,是新換的,請工人卸掉舊吊燈的那天,歐寧剛好在家裏。老王還對他感嘆,說舊的那盞用了這麽多年都有感情了,而且一點都沒壞,該怎麽處理呢?
歐寧不知道那盞舊吊燈最後被扔到哪裏去了,他看了一眼新換的那盞三層水晶吊燈,它渾身散發着華貴的味道,而它的光,未免也太亮了。
不知道怎麽的,看到那盞新的燈,歐寧馬上想到的,是下午在樓上,餘露換上的那條項鏈。他覺得,燈和項鏈一樣,都太新,也太繁複了。
腦子裏随即一閃而過的,竟是那兩顆附于雪白耳垂之上的“櫻桃”。
他迅速掃視整個大廳。
滿室華服,卻沒有他想找的藍旗袍。
他對着室中虛茫的空氣,吐了一口氣。
旋轉樓梯兩邊的欄杆綴滿了玫瑰花,滿目的紅,紅得刺眼。
司儀是一個油頭粉面的,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人。他告訴歐寧,等一會兒,他在樓梯下面等着,未婚妻從樓梯上走下來,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得伸出手,而她,将會挽住他的胳膊。
“看這樓梯,多夢幻啊!”他指着玫瑰花簇擁的旋轉樓梯,興奮地拍着手,好像訂婚的不是歐寧,而是他自己。
歐寧本能地想反對這個提議,可還沒等他說話,旁邊的餘露早已高興地跳了起來:“好好好!這個我喜歡。”
歐寧無奈地搖了搖頭,看來,她的公主瘾還沒過夠。
一切正如預先設計的進行着。歐寧站在樓梯下面,和上百賓客一起,看着餘露從玫瑰花叢中走下來。
她的臉頰本來就打了腮紅,又因激動而顯得更紅,像玫瑰花瓣那麽紅。她刻意掩蓋了少女的情态,好像務必要走得端莊,更像一個成熟的女子,卻還是在細微處露了餡兒,大概是鞋跟太高了吧,她走得總不是那麽穩,好像随時都會跌倒。
歐寧看着想笑。
有的時候,比如現在,他的确能從餘露,他的未婚妻身上,發現可愛之處。
換做任何一個男人,看着這玫瑰花一樣的女孩即将成為自己的新娘,應該都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吧。
歐寧正在這麽想着呢,餘露的手已經挽上了他的胳膊。他轉頭看着她,她的笑發自肺腑,脖子上的項鏈光彩奪目。
他突然感到對她的歉意,可一切事态的發展,已經無可挽回了。
儀式按流程進行着,那個號稱全城頭牌的司儀,一直很敬業地調動着氣氛。
臺下閃光燈一直響個不停,不時爆發出掌聲和笑聲,歐寧恍惚有一種錯覺,這不是自己的訂婚儀式,而是某個明星的發布會,或是公司新産品的宣傳活動現場。
終于到了儀式的尾聲:切蛋糕和交換戒指。
“各位來賓,我們的蛋糕,是特別為今天的儀式設計的,全世界只有這一個”司儀眯了眯眼睛,好像要賣什麽關子。
這時候,側門突然被推開,兩個穿着白色制服的女孩,推着一個碩大的蛋糕,走了進來。
所有人都在鼓掌和驚呼,司儀忙着介紹那蛋糕特別的寓意,只有歐寧,他整個人都傻了。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或是産生了幻覺,可他分明看到,門打開的時候,蛋糕後面有一片晃動的藍色。
等他們走近的時候,他真的看清楚了,就是她,藍旗袍和白皮鞋,她也在鼓掌,一邊鼓掌,一邊望着臺上的他們。
歐寧熱血沸騰又如鲠在喉。他盯着她深邃的眼睛,有那麽一秒,她與他目光交會,他覺得她大概認出他來了。
在樓上對着她招手的男孩,竟是今天訂婚儀式的男主角;站在花園門外的美麗女人,和他的訂婚蛋糕一起走進這個房間。
這對她或許不算是個意外,但對他而言,卻不啻為一個荒唐的、惡意的玩笑!
他呆在那裏不動,好像聽到司儀一直在費勁地喊着什麽,卻聽不清他在喊什麽。
未婚妻終于忍不住,輕輕撞了他的胳膊。
他低下頭,正撞上她征詢的目光。
“切蛋糕啦!”她并不知他為何呆若木雞,只是把一柄長形的刀遞給他。
他只好聽命。
切的時候,兩個人卻很不默契,他想提起刀的時候,她卻是想切下去的。歐寧急得額頭上冒了汗,餘露只寬容地笑着。
他們只象征性地切了幾刀而已。歐寧看了一眼那蛋糕,那是一個藍白兩色的三層蛋糕,最上面精致的鈎花,是K&L的字樣,kevin&lily,正是他們英文名字的頭一個字母。
不巧的是,他們倆剛才那一刀,剛好把兩個字母中間的連接符給生生切斷了,蛋糕中間裂開一道大縫,像是一張人的臉,正咧着嘴,不懷好意地笑着。
交換戒指的時候,歐寧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了。
把鴿子蛋套在餘露手指上的時候,又出了狀況。他的手抖得厲害,明明是早就試好了大小的,卻怎麽也套不進去。歐寧急得滿頭大汗,餘露尴尬地笑着,司儀忙着打圓場。
“看來我們未來的新郎官兒是求妻心切啊,不着急不着急,等您把這訂婚戒指套到餘小姐手上,這新娘您就套牢啦!”
臺下一片哄笑,歐寧簡直有點氣急敗壞了,他猛一用力,戒指終于滑進了她的指節。
他松了一口氣。
不過是戴了一枚戒指而已,他卻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