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對不起。”商言戈抱緊了昏迷的謝玉帛,嘴裏不斷說着對不起。
他一閉眼, 兩行淚從眼角滑落, 暴躁了一天,恐懼了一天, 所有複雜深刻的情緒,在這一刻化成混着煙塵的淚水。
謝忱泊看見這架勢, 眼神複雜極了,看見醫護人員擡着擔架過來, 連忙把弟弟從商言戈懷裏抱出來。
“也不是你的錯, 哭什麽呢。”謝大哥其實也有點心酸,莫名覺得這場景有點感人, 但是商言戈比他還早一步抱到了小帛,一副獨占的樣子就讓他十分警惕。關鍵時刻,商總還是精明的,分毫不讓,一點都不值得哥哥同情。
商言戈和謝忱泊一起跟救護車去醫院,九名消防員各自都有點傷,他們齊齊站在車後面,擔憂地看向謝玉帛。
隊長自責道:“如果他當時自己先走的話, 就不會被濃煙嗆成這樣了。”
謝玉帛剛從山頭上出現時,還是一個唇紅齒白面容潔淨的少年, 帶他們逃命之後,被熏得灰撲撲的。
隊長堅信謝玉帛是上天派來救他們的,其他隊員或許會相信謝玉帛“眼瞎耳朵靈”的設定, 但是他永遠記得,謝玉帛在他耳邊說出他全部銀行存款那一刻的震驚。
“我有預知能力,你信我。”
隊長信了,并且背着謝玉帛的時候,答應他不說出去。
謝忱泊一一跟他們握手感謝,“小帛不會有事的,你們別擔心,謝謝你們。”
“是我們謝謝他!”
“他救了我們的命,好家夥,當時那一團火撲過來,要不是我們聽他的話離開……”
謝忱泊:“不不不,不能這樣說,你們輪流背着我弟弟下山,大恩大德無以為報,等小帛醒了我讓他給你們道謝。”
謝忱泊見商言戈眼裏只有謝玉帛,連句像樣的話都不說,感覺自己像是他的助理。
救護車開走,有人好奇地問隊長,謝玉帛當時對他說了什麽,讓他當機立斷帶兄弟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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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滾滾滾,快滾上救護車,別硬撐了。”
堂堂隊長的銀行存款太丢人了,他都不好意思說。
他眼睛慢慢而堅定地掃過一個個還能說笑逗趣的隊員,搶救人民生命財産意義重大,當然,活着才有意義。
他把兄弟們帶出中隊,完整地帶回去了!
指揮部依然愁眉不展,怕山火越燒越猛,卻不知道,謝玉帛早就用符劃定了區域,他無法阻止天災,但可以限定山火在特定區域燒,要不是為了這個,他才不會被老頭敲一悶棍。
接下來數個小時,令人欣喜的是,火勢沒有繼續蔓延,撲滅有望。
商言戈握着謝玉帛的手,眼裏深色波濤翻湧,一邊頭痛欲裂地接受前世的記憶如同海嘯般席卷,一邊追悔莫及。
謝玉帛說有個太監欺負他。
他上輩子是不是也想跟他抱怨?可是自己竟然狠心地不去幫他。
他故意派張太監去宣旨,讓謝玉帛受委屈無處抱怨,甚至把恩怨扯到了這輩子,讓他幾度被害。
張太監!商言戈神色一厲,上輩子淩遲處死,竟然還沒有讓他悔改!
世界上不可能沒有壞人,卻是他親手把壞人推到謝玉帛跟前。
商言戈盯着沉睡的謝玉帛,昏迷的樣子漸漸和上輩子的場景重合。
那時候國師突然昏迷,商言戈才發現,原來謝玉帛算命并不是沒有代價。他急瘋了,國醫聖手看過之後都戰戰兢兢地跪下,說無能為力。
玄學還需玄學醫,商言戈想到,他能找到一本上古邪術,世上必然還有能救謝玉帛的東西存在,哪怕是邪術,他也認了。
經過多方打聽,商言戈聽說東邊沿海有蓬萊,山上有世外高人,不過他神出鬼沒,只在漁民口耳相傳中。
蓬萊地勢險要,還從來沒有人登上過。商言戈怕其他人上不去還浪費時間,親自走了一趟。
此間種種艱辛不贅述,跟着商言戈去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堅持到最後,無不原地待命。
國君去蓬萊求仙失去消息,若是傳出去贻笑大方,商诩差點以為自己要給哥哥發喪時,商言戈回來了。
絕境逢生,商言戈在山上遇到了道人,道人告訴他,慧極必傷,謝玉帛受天道反噬,魂魄不穩即将歸還于天道。
“孤不還!”商言戈怒道。
道人眼神悲憫:“還有一法,真龍天子分出龍魄,給小國師固元,保護他的魂魄穩定。”
商言戈:“行。”
道人:“人固有七魂六魄,互為依托,若是少了一魄,魂魄失衡,輕則心智失控,重則暴斃而亡。”
商言戈不想聽這些亂七八糟的,“孤絕不後悔。”
道人有些惋惜,一代明君,千古一帝,可惜為情所困。
商言戈從蓬萊下來,按照道人的方法,把龍魄渡給了謝玉帛。
他變成了暴君。
商言戈不敢見他,怕被謝玉帛看出來他少了一魄,怕自己靠近謝玉帛,會把龍魄引回來,還怕自己不看着他,謝玉帛又到處算命遭到反噬,每每一想起這些,商言戈便在理智崩潰的邊緣。
他下令把謝玉帛關了起來,不準他算命。
第二天卻又後悔,宛如困獸之鬥。
暴躁時,商言戈心想把謝玉帛關起來挺好,這樣他既不會算命,又不會逃離他的視線。
清醒時,商言戈知道這樣不行,他把謝玉帛從黃金臺救下來,教他讀書識字,可不是為了有一天又把他關起來。
暴君幾近精分,有一天他想到一個辦法,他寫了一道批評謝玉帛的聖旨,想讓謝玉帛心生逆反,主動逃出去,他就不用糾結了。
從頭到尾,謝玉帛要是想走,國師府沒有一個人會攔他。可是他的小玉帛太乖了,壓根沒有想逃的念頭。
就像他被家人虐待時,看門的惡狗從來不是困住他的原因,是他自己不懂得逃。
商言戈教他這種家人不必留念,不是所有家人都要生活在一起,卻忘了教他,不是所有君臣都能善終。
大總管喜愛小國師,為難地說自己宣不了這個旨,小國師一追問,他可能就招了。
商言戈找了一個聲音陰陽怪氣的太監,姓張。
這個張太監對謝玉帛不敬,商言戈想砍了他的頭!
可是暗衛說國師被張太監激怒了,說了好幾句對陛下不敬的話。
商言戈又覺得這個太監能用。
謝玉帛每次都跟張太監吵起來,氣呼呼怒罵暴君不講誠信,他再也不要見到暴君了。
可是謝玉帛又一直乖乖呆在國師府沒走,商言戈怕他無聊輕生,趕緊又命令他去學醫。
後來有次謝玉帛生病了,在床上躺了很久,商言戈差點想不管不顧地去見他。
他想見謝玉帛,越想見他,趕走謝玉帛的事越緊迫。
他常常覺得自己心智已經不太正常,才會一邊關着人,一邊又想趕人走。明明只要下一道流放聖旨就可以,可是聖旨在禦書房堆了一面牆了,還是一道都沒發。
趕不走,見不到,舍不得。
暴君即将變态時,塞北動亂,狼煙四起,這可真是送上來緩解他無處釋放的暴躁的好靶子,他當即禦駕親征,遠離謝玉帛。
暴君好戰,理所當然。
商言戈在戰場殺敵時,有時候會忍不住想起謝玉帛。他曾四處征戰,收複失地,後來和謝玉帛一起推行修生養息國策,百廢俱興。
他承諾以後不會再打仗,如今,謝玉帛會怎麽看他?
……
再後面的事,商言戈不想回想了。
他最錯誤的事,就是用張太監去刺激謝玉帛,不怪謝玉帛這輩子還天天罵暴君傻叉。
假設換成現在的商言戈,或者魂魄正常的暴君,根本不會做這樣的事。
世界上沒有如果,謝玉帛現在一定很恨他,也算是求仁得仁。
商言戈握住謝玉帛的力道一重,對方皺了皺眉,他連忙放輕力道,給他揉了揉指節。
以前,謝玉帛老愛追着他問,歷史書上會怎麽寫他們。
商言戈知道他擔心自己被傳成妖言惑衆的國師,告訴他:“等下次編史時,封你為史官。”
謝玉帛很好哄,立刻板起小臉,拒絕道:“這樣不是顯得你很昏君,不用了,功過自有後人評說。”
幾千年後,商言戈從後人的角度,終于能全局客觀地評價自己——懦夫!
只有懦夫才會允許一個太監騎到謝玉帛頭上去,還讓這個太監在現代繼續作妖。
只有懦夫才會想起全部,但不敢對謝玉帛吐露實情。
其一,他是為了避免解釋不能見面的原因,怕被謝玉帛挖出他犧牲了龍魄的事。這輩子他還是易怒,感謝現代醫學和心理學發展,尚在自控範圍,龍魄應當還在謝玉帛身上。
道人說,時間久了,龍魄就穩定在謝玉帛身上不會跑了,他這輩子和謝玉帛共同生活了這麽久,龍魄都沒動彈一下,看來很穩當。而且,可能轉世之後,殘缺的魂魄自動打補丁,謝玉帛沒有看出他的不對。
幸好,他沒有再遇見一樣的困境。商言戈不想索回,就怕謝玉帛拼命要還。
其二,他就是不敢打破現如今兩人的相處。他怕謝玉帛知道他想起來,變得橫眉冷對。
讓他再想想。
商言戈見謝玉帛老是皺眉,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後腦勺,一下子摸到一個腫起的小包。
商言戈神情不對,謝忱泊馬上看過來,“怎麽了?”
“小帛被人打了。”
“什麽!”大哥立即撸起袖子,想幫弟弟讨回來。
謝忱泊接到一個電話,警局打過來的,說是醫院接到兩個嚴重燒傷的患者,口中一直說着“以後不敢了”,方才清醒之後警方問話,兩人承認,是他們打暈了謝玉帛把他運上山的,然後山上着火,他們覺得遭到報應了。
打手供出主謀,是山腳村莊的一個老大爺,老大爺禁不住審問,說謝玉帛出言不遜,所以雇人把他扔到山上長個教訓。
沒有了“天師”這一環節,這三人的犯罪邏輯自動補全,認罪伏法,誰也別想溜。
“氣死我了。”謝大哥心疼要命,“回去要拍片看看。”
……
謝玉帛在醫院醒來時,生活詭異地平靜,大哥沒罵他,商總也沒罵他。
難道是本國師這次太慘了,他們也不忍心教訓他了?
不不不,謝玉帛搖搖頭,什麽叫慘,明明他這次威風凜凜,孤膽英雄。
大國師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剛從山上下來時,黑得都看不清臉,也不知道自己腦後腫着一個包,腦子都被掃描過了。
面子裏子,都沒有。
病房裏有電視,上面正在報導好人好事。
今天下午,永梁縣消防隊,接到了一筆匿名捐贈,補貼九名差點失聯的消防員每人八萬八。無獨有偶,五點時,消防隊又接到一筆捐贈,每人十萬。
謝忱泊得知商言戈捐的比他多,氣得咬牙切齒。
什麽都要摻一腳,到底誰才是親哥!
謝玉帛咬着蘋果,想到隊長貧瘠的銀行存款,一向摳門的他,倒也不覺得哥哥和商總花錢大手大腳。
謝玉帛扔掉蘋果核,打了個嗝,“商總,你今天已經削了兩個蘋果一個橘子一袋山竹……”
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商言戈斟酌着道:“你之前說,有個太監欺負你?”
謝玉帛點點頭:“那天師是個死太監,說話陰陽怪氣,還挑破離間,氣死我了。”
商言戈面色鐵青,“死人”果然不好做,活人怎麽冤枉都無法辯解。
“挑破離間?”
謝玉帛眼珠轉了轉,瞎編了一個,“他說你管我太嚴,讓我跟他混,想得美。”
商言戈沒信。
說起來,張太監是他下令淩遲處死的,這人心理陰暗,應該找他報仇才對,估計是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謝玉帛異能出挑,才會被注意到。
張太監能怎麽挑撥?無非是把上輩子的聖旨再背一遍,這些謝玉帛都聽過了,翻不起大浪。
若是他無中生有,捏造罪名,謝玉帛腦子好使,也不一定會信。
商言戈恢複記憶之後,多出了幾年的相處,對謝玉帛的神情解讀更加得心應手。
肯定有一件事,謝玉帛信了,記在心裏了。
商言戈搜羅記憶,眼神猛地一深。
還真有一件,不會是金臺滅門那事?
他後來查清,那家子人不把謝玉帛當人看,是因為謝玉帛根本不是他們親生的。那家父母本是謝氏望族的家奴,偶然注意到了剛學說話的小公子竟然能預知後事,在謝氏出事時,家奴四散,趁亂偷走了小公子。
砍頭都是輕的!
可他要怎麽在“沒有恢複記憶”的前提下,澄清自己?
發匿名郵件可以嗎?
商總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