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正常看”的範疇
張淙脖頸一僵,伸出手輕輕推了下晏江何的胳膊,晏江何便順着勁兒放手。
“沒事。”張淙終于出了動靜。
晏江何看他一眼,被手機的倒黴光紮得眯眼睛:“先起來,回去說。”
張淙手掌撐一下膝蓋,站了起來。他腳有些麻了。
兩人摸着黑慢慢走樓梯。走到四樓的時候,張淙又看見了張漢馬的鞋。但晏江何走在他前面,已經給踢到樓梯角落去了。
上了六樓,張淙沒有再看自己家門任何一眼。他擱馮老家門前站住,彎下腰,從紙殼箱子裏扒拉白菜。
晏江何也杵那兒沒動,擎起手機給張淙打光。
直到張淙從裏頭摸好兩顆白菜抱上,又随手揪掉幾片蔫兒葉子,晏江何才掏出鑰匙将門打開。
張淙進門,把白菜放進廚房。
“你剛才跑哪兒去了?我今晚還要值班,你……”晏江何頓了頓,他看出張淙毛衣前襟濕了一大片。
晏江何走到張淙跟前,伸手拽着他的衣襟抖了抖,上手是濕漉漉的冰涼,幾乎已經凍硬邦了。
張淙根本沒穿棉襖下去,就一單件毛衣,還濕了一片兒,他蹲樓梯口喂風,這會兒全身都冷得沒知覺。
晏江何啧了一聲,瞥見床上有張淙的外套,靠牆的位置還疊放了一件毛衣,這件是他買的。
晏江何跨出去兩步,從床上薅起毛衣扔給張淙:“你把衣服換了。”
“趕緊的。”晏江何說。
張淙沒應聲,倒是直接揚手把身上的毛衣脫掉,開始換。
Advertisement
晏江何不講究,盯着張淙換,他看張淙把衣服重新套好,又說:“你去倒點熱水喝。穿那麽少跑下去幹什麽?衣服領子怎麽弄得?”
張淙沒說話,不過真的去倒了水,他倒兩杯,過來遞給晏江何一杯。
晏江何看着水杯眨眨眼,接過來喝一口,溫度正好,熱乎乎的很暖身子。
“張漢馬回來了。”張淙簡潔地解釋道,“我剛才回家一趟。”
晏江何難免會有些驚訝。他能看出張淙剛才肯定是遇到了什麽事,他想問清楚,畢竟張淙真的太會惹亂子。但晏江何沒想着從他嘴裏硬撬,如果張淙不說,他也不适合多執着。可他沒料到,張淙竟能交代得這麽痛快。
“......哦。”晏江何沒再說什麽。
張漢馬是張淙的親爹。這點晏江何早就知道。張淙少教,大逆不道。這晏江何更是明眼瞧見過。而這麽長時間張漢馬一直不知趴在哪畝地裏,無影無蹤,晏江何也大概了解。雖然他不确定張漢馬失蹤算不算常态。
燒烤店的事過了以後,他就從來沒提過張淙這找不見的爹。
可爹還是存在的,張淙說他回來了。
晏江何皺了下眉,又垂眼看表。他很肯定張淙跟張漢馬剛才又鬧了王八幺蛾子。
晏江何本準備跟張淙說點什麽,可沒法開口。一是他忽然一下沒琢磨好措辭,二是,他上班真的快遲到了。
張淙注意到晏江何在看表:“你不是上晚班嗎?快到點兒了吧。”
“嗯。”晏江何嘆了口氣,他望了眼馮老的屋門,“那你今晚還在這兒嗎?”
“在。”張淙伸手掏兜,在煙盒跟棒棒糖之間選擇了後者。
他提溜出一根棒棒糖,橙子味的。撕開包裝咬上:“你趕緊走吧。”
晏江何盯着張淙的眼睛看,裏頭的血紅已經退潮。
“那我走了。”晏江何說,“明天上午我過來。對了,我爸說想來看看老頭,他們以前都是醫院的同事。明天我順便帶他過來。”
晏濤一直惦記馮老,他早就催晏江何,說是還要過來瞧瞧。可惜不是晏江何忙,就是晏濤有事兒。明天三十,父子倆好不容易對上空,日子又好,晏濤便叫晏江何接他探病。
“哦。”張淙沒發表什麽意見。他沒什麽可發表的。明天上午随便找個地方躲一下就行。
晏江何已經料到張淙會躲,現在不能硬留他,還不到時候。于是晏江何只囑咐道:“老頭身邊不能離人,明天我到了你再走。”
“好。”
晏江何又看他:“有事給我打電話。”
張淙:“嗯。”
晏江何走了以後,張淙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嘴裏的糖吃完,他才吐掉糖棍子,扭頭走進衛生間。張淙打開水龍頭,開始洗手。
冷水将他的手沖掉溫度,他用香皂一遍一遍搓着這雙肢體。張淙沒什麽感覺,但他确實用了挺大力氣,皮都被他搓禿嚕兩處。
手洗了将近半小時。張淙皮膚本就偏白,這下洗得更白,幾乎像假肢。
他終于把水龍頭關上。
一雙手徹底沒了知覺,就像不存在一樣。張淙或許巴不得它們不存在——它們差點成了他弑父的兇器。
這一晚上風平浪靜。張漢馬跟張淙隔着不過幾十米。張淙想,或許那慫貨能爬起來,又爬走了也說不準。
張淙是沒什麽事的。馮老一向盡力給人省心,今夜睡得還算安生,除了翻身的時候吊聲音哼呀幾下。
倒是晏江何,半夜兩點多給張淙發來條消息:沒什麽事兒吧?
張淙躺在床上擎手機,眼睛鑽進暗淡的光。他手指動了動,剛打上一個“沒”字,就又給删了。
張淙把手機撇一邊,在黑暗裏翻過身,閉上眼睛。他沒回消息。全當他睡了沒看見。
——他睡了沒看見,才真的是“沒什麽事”。
張淙又翻個身,眼睛沒睜開。他的手在枕邊摸一圈,摸到手機,手指撥弄了一下手機殼上的狗耳朵。
張漢馬沒爬走。
他将家裏的一地碎錢收拾掉,直立走了出去。他光着腳,把一雙臭襪子踩得肮髒冰冷。連帶着自己不體面的人生,進了警察局。
張漢馬去自首了。
晏江何下了夜班也沒睡覺。天亮得灰蒙,雲遮太陽。陽光尚沒把空氣翻來覆去地暖透。
晏江何找到一家24小時便利店,進去要了一大碗關東煮。
正常看,他吃完後應該回家蒙頭睡覺,然後接上晏濤,一起去看馮老。
晏江何叼一只丸子進嘴,掏出手機翻信息。張淙大約一個半小時前回複了他昨晚的消息:沒什麽事。
一切都在“正常看”的範疇裏。
晏江何吃完關東煮,并沒怎麽猶豫,他又要了一份打包,最終還是将車開去了新東街。
晏江何真心實意認為,全世界再摳不出比張淙心思更深的青少年。
張淙昨晚那副狼狽的鬼樣子他還記憶猶新,實在挺驚悚,讓他不得不留個防備。
晏江何把車停在樓下時,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輛警車。
只是一輛警車,并沒什麽指向性。
晏江何拎上給張淙帶的關東煮,走上樓。白天樓道裏能滲進一些晦暗的日光。明亮被蒙上一層灰,空氣散發着一種黴菌死掉後幹澀的味道,有些嗆鼻子。
晏江何掏出鑰匙開門,進去前下意識扭頭看了眼對面。張淙家的門很安靜,看上去什麽都沒有,除了像欠收的破爛廢品。
晏江何推開門進屋,一擡眼馬上愣了。
他緩緩将門關上:“這是……”
屋裏坐着一個他沒見過的男人,穿着警服。這讓他想到樓下的警車。
“你回來了。”張淙站起身。
他就知道晏江河一大早會來。肯定會來。保證會來。
他那心猛得一下摔進峭壁斷岩——晏江河果然來了。
張淙朝旁邊的警察說:“可以走了。”
“去哪兒啊?”晏江何腦子裏嗡嗡。
張淙這小王八蛋是又幹了什麽?這回把警察惹家裏來了?
“他是屋裏人的家屬。我和他們只是鄰居,幫忙看病人的。他什麽都不知道。我跟你走就行了。”張淙淡淡地說。
晏江何眼皮一抽,雖然他不知道前因後果,但卻突然有些想走過去,怼張淙一拳。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想揍張淙的沖動了。
“您好。”警察走到晏江何跟前,“是這樣的,張淙的父親今天早上來警局自首。作為直系親屬,我們需要帶張淙去警察局做個詳細的筆錄。”
警察:“但是張淙說,你讓他幫忙看一下病人。不過他說您很快回來,所以就只能在家裏等着。您回來再帶他走。”
晏江何:“……”
自首?筆錄?等他回來?等的鬼嗎?
晏江何都來不及震驚。他少有說不出話的時候:“不是,警察同志,張淙他……”
“走吧。”張淙打斷了晏江何。
晏江何瞪了張淙一眼,卻也沒法作為。從理論和實際上講,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晏江何能插一腳,去護着張淙。但張漢馬自首。都扯上“自首”這種詞彙了,他這時候還真攔不住。
他留不住張淙。
“那我先帶張淙走了,打擾了。”警察又說,“如果有什麽需要,還請先生您配合我們工作。抱歉。”
“……嗯,應該的。”晏江何心思沉沒,“張淙家裏再沒什麽人,他爸經常不在,平時都是我看着他,要是有什麽問題,還請您聯系我。”
晏江何說完,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了警察。
張淙皺起眉心,深深看過晏江何一眼。他那眼光揪在一起,根本撈不清有多少複雜的情緒,所有都盤雜于一堆裏,打上死結。
張淙和警察一走,屋裏立時空了。
晏江何搓了把臉,完全不相信大年三十還能一早上見鬼:“都是什麽玩意兒……”
“江何?是江何嗎?”馮老擱裏頭喊上了。
晏江何被這虛啞聲喊回神,發現自己手裏還提着關東煮沒放下。
——他給張淙帶的,都快涼了。
晏江何把關東煮放上桌,走進馮老屋裏:“是我。”
他剛推門,馮老就轉過渾濁的眼珠:“你去問問怎麽回事,一早上來了個警察。我出不去,也聽不太清,好像是張淙他爸的事?”
“放心,我去問。”晏江何走過去,手伸進被子搓了搓馮老的胳膊。老頭有些發燒,“我給你拿熱毛巾擦擦臉?”
“張淙擦過了。”馮老嘆口氣,“唉,人老了就是不行,什麽事都管不了了。”
晏江何沒說話,他走出去關上屋門,給晏濤打電話:“爸,你能現在過來嗎?……對,來老頭這兒,就現在。……我接不了你,地址我發你手機上。你打車過來吧。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