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是真的想掐死張漢馬
張淙的視線落進屋內,心頭登時打了個突。可能是突然一眼看見張漢馬他沒反應過來。濃郁的酒臭味順着鼻腔灌進身體,似乎被一杆子挑起,又飛快一杆子壓下去。
張淙到底沒忍住,直接走進衛生間,他将門摔得震天響,兜一捧冷水撲了滿臉,衣襟也濕成冰涼,這才緩過來。
張淙随手用衣袖抹了把臉,出衛生間的時候又看了一眼張漢馬。張漢馬旁邊跨兩步就有凳子,可他居然坐在地上。靠着牆,光着腳。哦,他的棉鞋成了破/鞋,被蹬到門口去,又被張淙踹下樓,不知滾在幾層。沒得穿。
張漢馬也揚起頭,看向張淙。張淙覺得張漢馬這樣有些奇怪。他這王八蛋親爹天天混命活,醉得颠三倒四也挺常态的。可張淙從沒見過他直接坐在地上,更不對勁兒的是,張漢馬現在的眼神是清醒的——張淙能确定,他是清醒的。
總感覺有什麽不詳的東西,厄運一般籠罩過來,鋪天蓋地,令張淙很不舒服。
張淙沒準備走過去,更沒準備跟他久別重逢的爹打招呼,他們之間自然沒有什麽思念和情感需要表達。
張淙轉身,打算開門走人。
這時候張漢馬出聲了:“你回來了。”
張淙準備推門的手頓了下,他扭過頭,又瞧了張漢馬一眼。
張漢馬朝他招手:“你過來。”
“有事就說。”張淙硬邦邦道,聲調沒有起伏。
張漢馬斜着眼睛看他,那目光裏蜷了些什麽,他說:“明天過年,你生日了。”
張淙皺起眉,并沒動步子。
張漢馬終于不耐煩了,他拍了拍屁股下的水泥地,突然扯嗓子朝張淙大吼:“你過來!”
張淙下意識回頭看一眼門。對面就是馮老跟晏江何,也不知道兩張破門板子能擋多少動靜,他們會不會聽見。
張淙不想張漢馬再作妖,只能走過去,他盡力屏住呼吸,免得應激反應起祟,讓他當場吐出來。不過吐出來也無所謂,他可以直接吐張漢馬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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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漢馬看他過來,在兜裏又掏又摳,竟薅出一把錢,他伸胳膊:“拿着。”
張淙垂眼睛看錢,大概估計了一下,這一沓能有小兩千:“什麽意思?”
“你拿着吧。”張漢馬把錢往張淙手裏一塞,“我用不着了。”
張淙掐上錢,手指死死捏着,他說話時嘴皮沒怎麽動:“用不着了?你終于要死了?”
這一瞬間張淙腦子裏晃過很多念頭。他還是第一次知道人的腦子能這麽快做出反應。比如張漢馬得罪了什麽人,要被打死。或者,張漢馬和馮老一樣,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即将歸西。張淙還想,他更有可能禍害完哪個婊/子,染上艾滋。
反正不管是什麽,按照張漢馬的王八作為,把自己玩脫是早晚的事。張淙一直擎等着這一天,終于等到了?
張漢馬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他沒笑出聲,但嘴角咧開的弧度無比扭曲,張淙聽他喪心病狂地說:“我好像殺人了。”
張淙站在原地。感覺腦袋頂上的燈忽然滅了。燈是他進門親手開的。他閉上眼睛,耳朵依舊沒法消化張漢馬的話。
他這該死的爹,失蹤這麽久,回來朝他說了一句什麽?
周圍突然一片死寂,冰冷。空氣立刻削薄起來,仿佛有無數個斷頭鬼孽,散發出惡臭,附身在數不清的塵埃上,将張淙團團包圍。
讓他窒息。
張淙睜開眼睛,頭頂的燈照舊亮着。他緩緩蹲下,瞪向張漢馬:“你說什麽?”
張漢馬歪過頭:“那個娘們想拿我的錢。”
張漢馬的眼睛移到張淙手上的鈔票:“我推了她一把,她從樓梯滾下去了。”
那個娘們是哪個?張淙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過有一點他想對了,張漢馬的确是因為禍害婊/子才找的死。
張淙又低下頭看錢,他手裏拎的哪是錢,他拎的是條命:“人死了嗎?”
“不知道。”張漢馬/眼神發空,“我跑了。”
他跑了,一跑跑了大半個月,逃票混上綠皮火車,兜去某處不知名的南方。跑到最後無處可去。卡在年底,他回了家。
張淙猜,張漢馬這個站不起來的行屍走肉跑不動,他是爬。
張淙的手開始抖,他咬緊牙,額角的青筋暴出來。憤怒和恐懼擰成一個滋哇叫的鋒利電鑽,鑽碎他的四肢。
張淙開始撕手裏的錢。
多霸氣的行為,人民幣被他撕得粉碎。
張淙将稀碎的錢全部砸在張漢馬臉上,他想吼,想咆哮,卻被無形的利爪掐穿咽喉,只能扯破聲帶,壓抑出聲:“你回來做什麽?你直接去死不就行了?”
他說完,對着張漢馬那蓋上錢渣滓的臉又死命揍去兩拳。
張淙喘着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張漢馬臉上的錢渣全被打落,他腦袋歪吊在脖子上,側過頭呸出一口血唾沫。
他挨揍挨得一動不動,半聲沒吭。只有脖子半死不活得抻長。
張淙看那沒骨頭的脖頸,突然就想伸手過去給它擰斷。于是他真的伸出了一雙手。
張淙的眼底陰沉一片,那是一種極端瘋狂的黑色。無波無瀾,陰鸷可怖。在這目光裏,生命會卷進毀滅,日月會消弭于末日。
張淙的胳膊用力到生疼,他手腕和手背的血管全部凸起,指尖煞白。
他是真的想掐死張漢馬。
張漢馬的臉色憋成通紅,眼珠上翻,喉嚨裏發出“咔咔”的響動。
所以血緣真的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張漢馬能把人推下樓梯跑路,張淙青出于藍,能把自己親爹掐死。
張漢馬的手哆嗦着擡起來,奮力才堪堪抓住張淙的手腕,可他怎麽也不能把張淙的手扒下去。
這時候,張淙揣在兜裏的手機響了。
舒緩的旋律響起,張淙立時像被雷劈了腦子。他手上的力氣瞬間松懈,張漢馬總算倒了口氣兒,猛烈地咳嗽。
手機裏低沉溫柔的男聲在唱:“Anywhere you are,I am near……”
這聲音像奔流滾燙的江河,沖沒了張淙的五髒六腑,淹死他瘋狂的心跳。
第一次見晏江何,也是這首歌。他坐在晏江何車裏,側臉被噴上溫暖的空調風。
手機鈴聲不知響了多久,直到歌聲突然停了,張淙的手才從張漢馬脖子上卸下來,然後慢慢滑下,最後掉在地上。
張漢馬緩過氣兒,喉管裏呼號着喘息。
張淙直視張漢馬,看了好久,他的手已經冷透了,才重重地問出一句:“你為什麽不還手?兒子打老子,天打雷劈,你為什麽不還手?”
從小到大,張淙一貫作孽,他天理難容,該天打雷劈成黢黑焚燒的焦炭。從他會打人開始,他就揍張漢馬,揍張漢馬領的女人。他屢戰屢勝,不,準确說不能用戰,張漢馬從來沒還過手,也沒有躲過。
從來沒有,一次都沒有。多新鮮吶,他們父子就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笑話。
張漢馬用力喘氣,脖子被張淙掐得劇痛,喉嚨拉破弦兒:“你還當自己是我兒子呢?”
他又劈叉那般樂出來:“你早就不把我當你爸了。”
張淙沒再說話。他又盯着張漢馬的臉看了半晌。他發現自己的眼睛和張漢馬的很像。都是雙眼皮,漆黑的瞳孔,眉骨高高的。
張淙站起身,深深顫栗着呼出一口氣,冰冷道:“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他說完,頭也不回,慢慢走出了屋子。
在他把門關上的瞬間,屋內響起了張漢馬的聲音。
他沒有說話,竟然在唱歌。
沒有歌詞,沒有吐字,只有曲調。張漢馬不斷用啞嗓子哼着,斷斷續續,非常難聽,也不知是什麽荒腔走版的玩意。
或許臘月二十九這天夜裏,他瘋癫的半輩子會一動不動。他能坐在水泥地上,将冰涼的地面坐熱,跑調哼沒整整一個通宵。等天亮光,他估計也能閉嘴了。
張淙出門沒有回馮老家。他徑直踩着黑下樓。走到四樓的時候,差點被張漢馬的鞋絆倒。他立刻從快走變成了瘋跑。
他一步蹦下三層臺階,跑下最後一層時又險些崴了腳。
夜裏的風遠離太陽,更加刺骨。張淙用手扒着牆,蹲下開始幹嘔。他嘔得腸胃擰出卷兒,卻愣是什麽東西都沒嘔出來。
他今天吃過飯,胃裏并不空,可為什麽就是嘔不出來呢?
因為神經性的嘔吐反應,張淙的眼底翻上一股滾熱的潮濕,但下一秒就被凍掉了。
這時候他兜裏的手機又響了。張淙閉上眼睛,一口一口把寒氣送進肺底。等他的肺完全涼透,那首歌也沒了。
張淙依舊蹲在原地沒起來。他不知道又蹲了多長時間,耳朵複蘇,聽見樓梯口有動靜,是什麽人正往下走。緊接着,手電筒的光打下。
張淙想站起身躲開,可他卻像被釘在地上,怎麽也起不來。
腳步越來越近,最後停住。張淙知道自己擋路了。他正奮力把自己從釘子上拔起,卻發現晏江何的聲音和光都在他頭頂:“你蹲這兒幹什麽?吓我一跳。”
晏江何一直不見張淙人影,也不知道他兩棵白菜拎進了哪趟溝裏。晏江何今天有晚班,眼瞅着快來不及。他給張淙打電話也不接,敲對面的門也沒人應。沒辦法只能自己出來看看。沒成想剛下樓就看見了。
張淙全身的血液都咣當了一下,似乎受到了什麽劇烈的撞擊,要從血管破壁,洶湧地飙出去。他緩緩擡頭,逆過手機燈刺白的光,望見晏江何的臉。真的很像見了鬼。
晏江何愣了。他這會兒看張淙更像鬼。張淙那一雙眼睛血紅。紅得特別厲害,不太好形容,錯覺上,眨一下眼應該能掉血滴子。
晏江何在張淙對面蹲下,狹窄的樓梯口徹底被他倆給堵死:“你怎麽了?”
他猶豫一下,伸出一只手,隔着衣領捏張淙的後脖頸,意圖緩解張淙的緊張。
晏江何基本用着他活到這麽大,最輕的語氣,又問了一遍:“張淙,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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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3月18日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銀行法》第十八條第一款規定: 禁止故意毀損人民幣。(張淙并不是什麽好東西(揍)請大家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