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師父的手很穩
張淙一碗面弄得飛快,沒什麽花樣噱頭,就清湯煮,薅半截香腸切片扔裏頭,又窩進一只荷包蛋,最後出鍋,撒上小撮蔥花。
張淙拽上雙筷子,出去之前又在碗裏淋了幾滴香油。
面上桌的時候,晏江何吸了滿鼻子香味。熱騰騰的噴香,勾得他更餓了。
“行啊你。”晏江何從張淙手裏拿過筷子,随便囫囵拌幾回合面,低頭就吃。
他點點頭,看了張淙一眼:“我發現你挺會做飯啊。”
張淙:“......不會。複雜的做不來,簡單的不用會,扔鍋裏弄熟就行。”
晏江何咬一口荷包蛋,居然還是溏心的,他啧啧:“我跟你說,絕對不是這樣的。”
張淙看晏江何吃得歡,忽然有些想笑,他靠在椅背上:“你是不是做飯不太行?”
晏江何端碗“咕咚”下去一口面湯:“是,你猜對了。”
張淙真就樂了,晏江何放下碗的當口,眼尖瞅見了張淙嘴角的梨渦。
晏江何繼續吃面:“過元旦,下午我得回我媽那兒一趟,晚上我帶吃的過來吧,我媽肯定做一桌子好菜。”
“老頭吃不下什麽。”張淙下意識說。
“他吃不下你吃呗。”晏江何笑笑,一碗面就這麽被他掃蕩空,跟被西北風刮沒了似的。
晏江何:“老頭好擺弄,給他攪和一鍋清湯寡水的小米粒就行。”
“……嗯。”張淙看着空碗,真沒想到晏江何能餓成這樣,他忍不住問上一句,“你吃飽了?”
晏江何挑起眉梢,眼珠子一眯縫,賤着說:“沒吃飽,你再給我下一碗?”
Advertisement
“……”張淙看了他一會兒,還真準備站起來。
晏江何趕緊拽住張淙的胳膊:“哎,不用了,吃飽了。”
張淙:“……”
張淙還是沒坐下,他默默端起晏江何吃幹淨的碗筷,去廚房洗了。
晏江何盯着張淙的背影,廚房嘩啦啦的流水聲無比悅耳。他心情好上不少,遂慷慨表揚道:“乖起來還挺帶勁的。”
張淙又端了一盤小西紅柿過來,一個個晶瑩漂亮,洗得很幹淨,全淋着小水滴子。
晏江何擡手摸出一顆,揪下蒂子咬進嘴,果汁酸甜可口。他味蕾被讨好,眼睛沾上笑。
也不知是不是張淙因心理作用罩上了妖魔濾鏡,他看見晏江何把墨綠的蒂子彈進垃圾桶,只覺那姿态嘚瑟無比,愣差翹個二郎指頭。
張淙滿目不忍直視,只得靜靜扭過頭,他拿小西紅柿堵嘴巴,意圖壓壓驚。
張淙手不停,連着塞下五顆小西紅柿,終于扭臉出聲:“老頭……”
“你是不是挺想問的。”晏江何突然截話茬,“他以前的那些事。”
晏江何笑眯眯地又說:“雖然說出來挺煩人的,也不該随便告訴別人,但你想知道就沒事,作為孫子,也該多了解一下爺爺。”
張淙:“……”
張淙定然是被晏江何成日怼豁出了習慣,他此刻已沒多少滋味可咂摸。冬日的陽光略見萎靡,擱晏江何挺起的鼻梁上抹了道淺薄高光,張淙直視那亮處,眼睛沒動。
晏江何臉上的笑意慢慢收去,他低沉的聲音泡在日光裏打滾,裹起一層輕薄的溫度,融化開一位老者的生平。
馮老是個天生的醫生。話這麽去說,并不只是因為他在醫學方面的天分和造詣,更多的是他對“醫生”這個崗位的熱忱。
世間談起“熱愛”,或許頗多的人都能陳情表意,可萬物都逃不過兩面性,當“熱愛”這東西帶來了焦慮和疲乏,甚至痛苦,便會刷掉一批人,不樂意再為“熱愛”負責,而留下的那部分,肩上又扛起了“崇敬”。
晏江何覺得,馮老就是一個對“醫生”這職業,有熱愛,也有崇敬的人。
馮老年輕的時候身康體健,一雙手穩如泰山,拎起一把手術刀方可出神入化。他潛心鑽研,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貼進了醫院裏。
人肯定是沒辦法分/身的,和社會上大面積的庸人一般無二,馮老對事業付出,自然會疏忽家庭。
馮老的家庭構成很簡單,他年近四十才中年得子,家裏有一位三十多的高齡産婦,加上一位高齡老太太親媽。
晏江何未曾見過師母,只是少鮮聽旁人提起,便會從字裏行間的頓挫中瞥出懷念和尊敬。——馮老一定有一位非常通情達理的好老婆。
出事那天沒什麽不同,太陽照常升起,天色依舊透亮,大醫胸外科照舊忙得東倒西歪。一切都卡着齒輪正常運轉,絲毫沒有要摧毀什麽的跡象。
那天晚上馮老開大夜臺,沒在家。他家那位高齡産婦,晚上一直喊肚子疼。雖然臨預産期還有一個月,但家裏的老太太鐵定慌了神兒,她一着急,便帶着兒媳婦和未出世的孫子直接連夜去醫院。
誰都不知道悲劇最慘烈的時候會長什麽樣,就像誰都無法想象剎車聲會有多麽撕裂。
載着馮老整個“家”的那輛車,跟一輛大貨撞上了。
……
張淙再伸手去掏小西紅柿,掏來一手空,只有指尖碰上了涼水。小西紅柿已經吃沒了。晏江何說話的時候一顆都沒吃,這是全被他給吃了。
張淙有些犯惡心,他懷疑自己咽下去的不是酸甜的果汁,而是腥辣的血。
“師母和肚子裏的孩子,剛到醫院就沒了。”晏江何輕聲說。
“剛到醫院就沒了?”張淙重複了一句廢話。
“嗯。不過老頭是後來才知道自己老婆孩子沒了的。”晏江何也有些受不住,他說話更輕了些,“老太太倒是多熬了一會兒。”
張淙幹澀地問:“然後呢?”
他本以為沒什麽更不好的結果,但晏江何卻坐在這,用一張嘴,讓他知道天到底怎麽塌下來。
晏江何說累了,索性仰頭磕在椅背上:“醫院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醫生不能給直系親屬做大手術,其中各種原因,我想不用我說你也能明白。”
晏江何:“我也是聽我爸說的,那晚的情形很緊急。整個大醫當時唯一有能力處理老太太情況的醫生就是老頭。再叫別的醫生過來肯定來不及。”
“所以呢?”張淙脊椎骨忽得一下冰涼。
“所以就把老太太推進手術室了啊。你說是不是該殺千刀,沒人敢告訴他師母和孩子沒了,卻敢告訴他進手術室救自己親媽。”晏江何看了眼馮老的屋門,“真的無法想象,他是怎麽開的胸。”
張淙的思想穿過時間,回到幾天前那個蒼白的醫院長廊。當時他問晏江何,為什麽專家牆上沒有馮老,晏江何說是因為一臺失敗的手術。晏江何說馮老不樂意要那名頭。
張淙不準備再問下去,他想他已經知道了結局。可晏江何卻又給他翻了個颠倒:“師父的手很穩。”
晏江何用了“師父”。
張淙震在原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敏感而細膩,他從未這麽清楚地感覺到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他也從沒聽過晏江何這麽認真地說話:“手術途中沒有任何操作上的失誤,但老太太還是沒下手術臺。”
“為什麽?”
張淙脫口而出,又想抽自己一巴掌。哪來那麽多為什麽?
“人命這東西,從來不是醫生有一雙精湛的手,就能挽救的。”晏江何的目光悄悄收回來,他小聲說,“我再沒見過比他更堅強的人了。”
晏江何在醫院,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見過人性最荒唐懦弱的一面,也領教過意志的堅韌頑抗。可盡管如此,當他對上馮老臉上那抽了褶子的笑意時,他卻永遠不敢想——老頭站在無影燈底下,是如何穩着一雙手,替自己的生母關上胸腔的。
那蒼老的胸腔裏縫合進永遠的寂靜,養育了他,終結于他。
同時,一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男人——他作為醫生的光明被永遠熄滅。
就那麽靜悄悄的,将一份高尚,砍奪去榮耀。
可如今呢?現在呢?那雙攥住絕望卻依舊穩重的手怎麽樣了?張淙緩慢轉動自己的腦子,畫面牽扯過來——那雙手皺皺巴巴,擦汗都會哆嗦。
所以,苦難不是最可怕的,時間才是那個終極者,它會貪婪地吞掉一切梗概和細節,讓全部都變得脫力。若是還有什麽百折不撓的,也就剩個“倔”字了。
張淙看見晏江何轉過頭,那抹虛淺的高光又落回他鼻梁上。張淙繼續盯着看,把視線安穩地放在那小小的光明裏。
兩人沉默了很久。日頭逐漸變成橘色,慢慢再沉進暖紅。
是晏江何先收了情緒,他帶起一抹笑來問張淙:“你想吃什麽?”
晏江何:“愛吃炸裏脊嗎?我媽肯定做了。要不糖醋排骨?鍋包肉?你喜歡哪個,多給你帶點兒。”
晏江何催他:“趕緊說。”
張淙從兜裏摸出根煙,咬在嘴裏沒點燃,他舌尖舔上劣質的尼古丁苦香,頓了片刻才說:“糖醋排骨。”
“好。”晏江何站起來,抻了個懶腰,他這副懶散的姿态莫名很令張淙放松神經。
晏江何走到張淙跟前,盯着他瞅了瞅,開始挑嗦起毛病,多管閑事:“你頭發有點兒長了,但先別剪了,你剃寸頭像勞改犯,一看就欠揍。不過也別留太長啊,就第一次見你那殺馬特,那是什麽三貓野獸,更欠揍。”
反正左右不過一個欠揍。
“……”張淙坐着八風不動地碜牙,好懸沒讓煙從嘴裏滾去搶地。
晏江何忽然用指尖彈過張淙頭頂直立的發梢,語氣帶着三分拎不清的安撫意味:“乖。”
他這一下似乎彈塌了什麽,霎時類似銀河倒瀉,夯硪堅實。
一顆頑石崩颠,長開一條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