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外面下着雨,沒有人再路過找看守雲嫣的婆子唠嗑, 婆子便進屋去瞧了雲嫣一眼, 見雲嫣小臉蒼白地縮在被子底下,心裏頓時咯噔一聲。
她伸出手指去探了探雲嫣的鼻息, 發覺了微弱的呼吸,這才又松了口氣。
倒也不是她多心, 而是這公主一天比一天的憔悴,給她的飯菜都還要矯情地挑着吃, 怎麽看都不像是長壽的模樣。
到了天中的時候, 便有人撐着把傘過來, 這人雖不是哪位主子,但卻是雲姍公主身邊的丫鬟。
“雲姍公主叫奴婢過來看看雲妃, 不知您能否行個方便?”丫鬟往婆子手裏塞了個荷包,婆子頓時也歡喜收下, 趕忙推門讓人進去。
丫鬟進了屋, 便發覺這屋子裏悶不透風, 大白天的連窗戶也不曾打開, 像個冷冰冰的冰窖一般。
雲嫣此刻的處境倒是比她們想象地還要惡劣一些。
她往屋裏走去,便瞧見雲嫣昏睡的模樣, 丫鬟推了推雲嫣,柔聲道:“公主,雲姍公主叫奴婢來看看你。”
雲嫣極是遲緩地睜開眼,意識似乎都還有些模糊,頗是茫然地看着眼前這人。
“外面都說公主是染上了姜皇後的瘋病, 我們公主很是憂心,便叫奴婢過來看看。”
雲嫣卷曲的濃睫顫了顫,弱聲道:“沒有瘋病……”
丫鬟眼底掠過冷笑,口吻卻像是在誘哄一般,“是,只是公主如今這樣只怕也是不行的,所以使臣提議讓自幼便照顧公主的阮公公來照顧公主,我們公主也答應了。”
雲嫣怔怔道:“阮公公沒有死嗎?”
丫鬟道:“自然沒有……”
雲嫣轉了轉眼珠看向她,過了片刻又頗是艱澀道:“那我皇兄呢,他還活着嗎?”
丫鬟笑說:“公主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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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本來是替自己家主子來探探雲嫣的底兒,順便打壓她一頓,但如今看她這幅糊塗的模樣,着實沒什麽必要了。
丫鬟替她掖了掖被角,道:“公主不必憂心,只要等着……很快便會有你想見的人來照顧你了。”
一直等到天黑,婆子守了一整日,都打了好幾個盹兒,實在撐不住便打算回去。
她拿來鎖鏈将雲嫣的院門鎖上,便悄悄地離開。
等到深夜的時候,雲嫣才睡醒來慢吞吞地起身,她摸了摸空蕩蕩的脖子,這才發覺自己這些日子都丢了什麽。
她丢了塊玉,那塊玉興許在她原先住的宮裏,興許還在靈檀寺中……總之就不在她身上。
她推開房門,發覺偌大的地方竟只有自己一個人在。
涼風驟然吹到她身上,叫她都微微顫栗。
雲嫣往外走去,卻發現院子的大門上也被人落了鎖。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臂,瞧見自己的袖子都濕透了。
下雨了……可她像是失去了知覺一般,遲鈍到現在才發覺。
雲嫣慢慢蜷起手指,她不僅沒有避雨回到屋裏去,反而還搬來一只凳子放到牆角下。
她的動作很是娴熟,這裏的宮牆與啓國的宮牆高度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她翻坐到牆頭的時候,才發覺外邊并沒有東西能供她踩腳下去。
雲嫣慢慢讓自己着地,雖摔了一下,卻也不算太疼。
她扶着牆慢慢站起來,手指撫了撫額頭上濕黏的地方,卻瞧見指尖上還沾着血。
雲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磕到的,瞧見血的第一反應竟不是害怕,而是覺得這是她壞事做多了的結果。
因為她砸破了景玉的頭,所以都不需要他自己動手,她也一樣會遭到報應。
第二日婆子過來時,推開門便發覺雲嫣人不見了。
婆子吓得臉色頓時一變,趕忙跑出去找,生怕自己落個看守不力的罪名。
然而她還沒有走遠,很快便在牆角下看見了倒在地上的雲嫣。
她一面松了口氣,心裏卻還氣得不行,見雲嫣閉着眼睛不知死活,趕忙先将人背回屋裏去。
說句難聽話,這麽個失德失勢的妃子愛死不死,死在屋裏頭是她自己福薄命數短,死在了外面可真真要叫婆子也跟着吃不了兜着走了。
婆子将雲嫣塞回被子底下,等到宮人送飯過來時,她又假裝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那邊伺候的婆子說一切都好。”
這邊楚吉正緩緩對着殿中人說道。
景玉放下手裏的毛筆,沉聲道:“回頭墨幹了,便将信送去罷。”
“讓她收拾一下要帶走的東西,便如期帶着信同使臣離開景國。”
他的面容沉靜,目光裏漆黑無光,像是對雲嫣半分留戀都已經沒有了。
信中寫的也并不是什麽絕情的話,卻足夠客氣,只說他未能照顧好雲嫣公主,令其病弱抑郁,在景國終日惶恐不安,思念故鄉,他不忍心看見公主痛苦,便送公主回到啓國去養病,希望公主終有一日能重現歡顏。
但有些話說得再是漂亮,誰人心中又能沒數。
但凡有半分感情在,好好的公主又不是貨品,焉能說退就退?
是以她去了,便也不會再回來景國。
待楚吉将信送去,結果婆子在門口就匆匆地将他迎住,笑容燦爛無比,“您怎麽還親自來了呢?”
“這是給雲妃的信,雲妃人呢?”楚吉問道。
婆子目光閃躲了一下,立刻道:“她還沒睡醒呢。”
楚吉望着她,似乎發覺了什麽端倪。
他從前沒在景玉身邊伺候的時候就是人精一般,這婆子稍稍有不對,他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哪裏能被騙着。
是以他立刻沉下臉道:“這個時候都還沒睡醒,莫不是你這刁奴說謊!”
婆子吓了一跳,楚吉便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進了屋去。
婆子又懼又怕,忙跟上去,她見楚吉已經走到了屋裏,便也不敢過去太近,頗是心虛道:“您看……這雲妃娘娘确實是在睡覺,老奴哪裏敢說謊騙您,不信的話您就叫醒她也是使得的。”
楚吉遠遠地看一眼,見雲嫣确實是在睡覺,遲疑片刻到底還是不敢冒犯,只将信放下便離開了。
待回去複命之後,景玉亦沒有什麽話要說。
直到楚吉伺候膳食的時候,景玉才不經意地問道:“她說什麽了?”
楚吉愣了愣,才隐隐明白過來他指的什麽,便低聲道:“奴才過去的時候雲妃正在睡覺。”
“是麽……”
景玉眼睫微垂,緩緩放下了筷子。
即便知曉要被送回啓國去,她也能這樣的沒心沒肺,也不怪她能狠下心來一再傷他。
他原也不是沒有想過,他以為她心裏即便沒有他興許也是可以的。
只是後來越是喜歡,便發覺自己越是不能容忍。
他如今只希望結束這些事情,日後不必再令自己陷入這些無謂的情愛之事上。
這件事情傳到雲姍耳朵裏,她知曉後頓時也頗有種揚眉吐氣之感。
“公主也該早些尋個機會暗示這位景國國君,待同使臣一起回啓國時,便能叫他派人到啓國去求娶公主。”
雲姍慢悠悠喝了口茶,心情極好道:“這事兒不急,我如今也不打算立刻就回去啓國,他的心思還沒有轉移到我這兒來,等雲嫣走後,我再慢慢與他培養感情就是了。”
丫鬟見她有了主意,便也不再多嘴。
雲嫣要被送回啓國的事情很快便傳開來了,有宮女又去找婆子搭話,婆子卻低聲道:“總算送走這災星了,回頭等把她塞上馬車,我便也解脫了。”
宮女頗是遲疑道:“她真的犯病了?”
婆子不耐皺眉說:“可不就是真的,想來也是陛下有了先見之明,這才迫不及待地要将她送回去呢。”
她們在門口說話的功夫,雲嫣便朝門口走來,正要跨過門檻出來。
宮女臉色微微一變,到底對雲嫣的身份還有幾分忌憚。
然而下一刻婆子卻撿起手邊一條細長打磨過的藤條娴熟地抽了過去,雲嫣被打到小腿,便小聲地“嘤”了一下縮回到門後,看得宮女目瞪口呆。
“怎……怎好這樣……”
“我與她說話她也聽不明白,你說她連人話都聽不懂了,不當個畜生管教還能怎樣……”
婆子也是一肚子怨氣,估計是這公主自己作死那天跑出去的時候淋了雨又摔壞腦子了,她還不好說出實情。
宮女頗是有些害怕地點了點頭,又偷偷打量了雲嫣一眼,發覺她如今穿着的長裙也髒兮兮的,還滲着淡淡的血痕。
“可別叫人看出來了……”宮女聲音壓得低低的,到底與婆子關系熟稔,還是站在婆子這邊的。
婆子道:“我自然知道,她先前做個噩夢都會把自己撓傷,別人就算瞧見了,只怕也是不清楚的……”
這時屋裏的雲嫣便趁着她二人說話的功夫,漆黑的瑩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二人沒留意自己,便又伸出手去觸碰到門框,婆子仿佛後腦勺長了眼睛一般,剛擡起藤條,她才吓得又縮了回去。
深夜時景玉翻了個身,便聽見身邊有着低低的哭聲。
他蹙着眉心睜開眼來,發覺小公主又在他懷裏哭,她一個勁兒地往他懷裏蹭去,聲音細弱道:“我又做噩夢了……”
景玉撫了撫她的頭發,輕聲道:“夢見什麽了?”
“夢見母親,還有公公……就是、就是夢不到哥哥。”
她一時在他懷裏抽噎,哭得讓人心焦,
她上回也說過夢見哥哥就不怕了,那時他心中只是醋意橫生……如今他雖隐隐明白她的意思,卻難以說出口。
她未必還記得年幼時的哥哥模樣,也未必是真的喜歡景和。
但她的母親與旁人給她帶來的痛苦必然是深刻入骨。
而唯一帶她離開過那些陰影的人只有她的哥哥。
偏偏她的噩夢裏卻始終沒有出現她的哥哥,也始終沒有人再出現,帶她離開那些陰翳的過去。
她一時還揪着他的衣角哀聲求他,“我知曉我錯了,你就原諒我吧……”
景玉聽到這話,神情才漸漸凝固。
他的目中漸漸流露出一絲疲色,垂眸道:“可我真的累了……”
不放她走,難不成真的要親手殺了她?
他說完這話,懷裏的雲嫣才漸漸消失不見。
景玉驀地睜開眼,這才發覺自己方才竟也只是做了個夢。
他坐起身來,見離天亮還早,便也沒有驚動旁人,自己下地去喝了口涼水。
楚吉察覺到動靜頗是敏銳地揉着眼睛進來,見他坐在桌旁走神,便拿來架子上的衣服給他披上,低聲道:“陛下怎還不歇着?”
“什麽時辰了?”景玉問道。
楚吉道:“才醜時初刻,離天亮還遠着呢。”
景玉淡聲吩咐道:“打上燈籠,陪我出去走走。”
楚吉有些詫異,但也立馬應下了。
楚吉跟随着景玉,心裏七上八下地揣測,一時也揣摩不清楚。
夜裏風大,分明冷得很,景玉便是睡不着覺也大可以在屋裏看一看書,卻偏生要出來走一走,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然而過了片刻,楚吉便發覺這條路似乎走過。
他稍稍回想,這才想起是自己前些時候給雲嫣送信的時候走過一遭。
難不成陛下竟是要去看那位雲妃?
只是他分明沒有來過,又怎麽知曉是該走這條路的……
楚吉懷着一份不确定的心思,直到景玉真走到了關着雲嫣的院子時,他這才消化了這份事實。
他轉頭看向景玉,又小聲道:“奴才這就去敲門。”
他見景玉沒有阻止,便走到門前正要擡手,卻發覺門上挂着道鎖。
鎖也就罷了,這鎖還是從外面鎖的,而不是裏面……
楚吉怔了怔,便聽見景玉問道:“何人吩咐要上鎖的?”
“不應該呀……”
楚吉不知那婆子怎麽這麽大膽,他到底不是傻子,沒愣在原地等景玉發話,轉身便去牆角找了塊大石頭來,将門上的鎖用力砸了數下砸開來。
他提着燈籠照亮門檻,迎着景玉進去。
院子裏冷冷清清,地上鋪着枯黃的落葉,蛛網橫生,荒廢的都叫人懷疑這裏面有沒有人住……
楚吉分明記得自己上回來的時候不是這樣,他推開門,又點亮屋裏的燈,發覺屋裏都是一股令人作嘔飯菜馊味,他找了找,才看到地上打翻了的飯菜還沒人收拾。
楚吉越看越是覺得掌心冒汗。
他轉過頭去,景玉已經緩緩往寝屋裏走去。
他跟過去,正好瞧見小公主被人綁住了手腳趴在腳踏上睡容恬淡。
景玉背對着楚吉,楚吉卻已經有些發憷了。
旁人不清楚,可他怎麽會不清楚……
這位雲妃做了那麽多對不起陛下的事情還能一根頭發都不少地全身而退,哪裏會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我命你叫人看住了她,你便是叫人這樣看的?”
景玉淡淡地開口,神情頗有些微妙。
楚吉連忙跪下,正要辯解,卻瞧見對面的雲嫣似乎被驚醒來,慢慢張開了眼睛。
屋裏憑空多出來兩個人,她也僅是掃過他們的鞋子,然後像是沒瞧見一般,繼續擰着身子像只毛毛蟲一般往前拱去。
她好不容易離開了腳踏,下一刻便驀地被人拎住了領口提了起來,擡眸便瞧見了一張冰冷的面孔。
“你如今這幅可憐的模樣做給誰看,你覺得還有誰會對你心軟?”
這人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可怕的氣息,一種熟悉卻又叫她害怕的氣息。
雲嫣倉促地掃過他的臉,又轉開目光朝門口的方向看去。
腕上綁住她的繩子被人用力地解開,她便突然從一種束縛的狀态中解脫了出來。
“你還有什麽話想說?”
身邊的男子像是有着壓抑不住的憤怒,即便他一直在克制自己,可熟練于察言觀色的人往往都能敏銳地捕捉到那些不好的情緒。
雲嫣像是怕了,慢慢抱住自己,頗是遲疑道:“公公。”
楚吉忙擦着冷汗應了一聲,“奴才在的,公主有什麽吩咐。”
雲嫣卻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景玉,小小地重複了一遍,“公公……”
下一刻她便像以往一般将自己纖弱的身子輕輕地投到景玉的懷裏,聲音極弱地說道:“嫣嫣知道錯了,公公別氣。”
楚吉跪在地上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整個人都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