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段霜守被兩個粗壯的侍衛壓住了手臂,身後不知是哪個踹了他一腳, 讓他雙膝狠狠地砸在地上, 疼得他兩眼發黑。
漆黑的地牢裏靠着火把維持着明度,段霜守咬着牙還想自己是得罪了誰, 便瞧見一雙黑色的靴子緩緩映入眼簾。
那人雖穿着玄色的常服,但衣襟上卻繡着若隐若現的龍紋, 身份顯然已是昭然若揭。
“段霜守是麽?”
來人的聲音透着陰森,隐隐流露出幾分殺意。
他腦門上沁滿冷汗隐隐察覺到了什麽, 但卻仍不敢确認。
他在宮外确實得罪了很多人, 可在宮裏哪裏結過什麽仇, 要不然就是因為他不是真正太監的身份被發現了……
“雲妃的腳好看嗎?”
段霜守聞言,心中頓時駭然, 然而不待他擡頭将對方看清,便被人一腳踹翻。
他倒在地上, 終于擡頭看清楚對方那張陰冷蒼白的面孔。
尤其是景玉凝視着他的那雙眸子, 宛若看着一個低賤的畜生一般, 不含一絲情緒。
段霜守動了動手指, 便立刻被對方擡腳碾在鞋底。
他疼得抽氣,卻不敢對此人發出聲音。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犯了景玉什麽忌諱。
虧得當初那位嬌蠻的公主沒真脫了衣服給他畫, 不然只怕今日這位新君連他的身份都不用問了,直接拖下去五馬分屍……
段霜守這個時候終于意識到畫別人的身體是個多麽風險巨大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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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事情,他幾乎都能猜到。
景玉擡手接過旁人遞來的匕首俯下身蹲在段霜守身旁。
“當日是、是公主的要求,我與公主并沒有其他的關系……”段霜守喘着粗氣,為自己辯解道。
“倘若有旁的關系, 你就該明白你失去的就不止是眼睛了……”
冷冰冰的匕首貼在段霜守的臉上,他周身繃緊,臉上的肌肉也控制不住抽動,那刀尖冷不丁地便劃破他的皮肉,慢慢滲出一條血痕。
景玉看着他,其實是極想直接割破他的喉嚨,看他血液濺灑的樣子。
但他總是更習慣克制自己。
倘若他都能肆意地動手去殺了那些礙眼的人,他必然會成為景國有史以來第一個暴君。
“皇兄快些住手!”
景婳匆匆地闖進來,看到這一幕吓得心髒險些都跳停。
“你不要傷害他……”
她的聲音都忍不住顫了顫。
“出去——”
景玉并不看向她,也不打算理會。
“我不能出去,因為我喜歡他,我要他做我的驸馬……”
景婳語氣僵硬道:“不管你領情不領情,至少從前我是唯一一個對你好過的人,你往後大可以不管我,可你卻不能恩将仇報,讓我的驸馬變成瞎子。”
景玉擡了擡眼,頗是陰晴不定地望着景婳。
景婳仍是梗着脖子,一副不怕死的模樣。
“他配不上你。”
他手裏的匕首稍稍離開了幾分,卻并沒有要放過對方的意思。
“倘若連你我都要用配不配這樣的字眼,那麽你我的母親豈不真的要落實了卑賤如泥的名聲……”
“皇兄放了他吧,你分明也知道他只是個無辜的人,你只是在拿他撒氣罷了,可你是天子,因為你擁有至高的權力,你才不能這樣做……”
景婳神色黯然,知曉自己已經說得冠冕堂皇必然又要戳中他難堪的地方,可她也不想叫他殺了段霜守。
景玉緩緩收回了腳,也不知是被她話中的哪一點所觸動。
“滾吧——”
他的耐心全然耗盡,将手裏的匕首甩在地上。
景婳忙将地上的段霜守拖起來帶走。
待二人出了地牢,景婳的心肝都還狂跳。
“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好人……”段霜守喘息道。
景婳心情黯然,沒有心情與他說話。
段霜守想到她方才在地牢裏說要自己做驸馬的事情,便也有幾分理解。
“公主犧牲了自己救我實在叫人無以為報……日後你若要找面首,我必然不會多說話,還會幫公主打掩護。”
景婳沒個防備頓時笑出了聲,轉而立馬變臉罵他:“你腦子有病!”
她頓了頓,低聲道:“我是覺得我皇兄太過可憐,我卻還這樣待他……”
段霜守神情頓時多了幾分尴尬。
這麽說來,她也覺得救走自己是件不對的事情。
“其實我無心嫁人,利用驸馬一說救你也沒什麽,只是你方才既然已經答應了就不能反悔。”
景婳道:“你把你那本《絕色佳人譜》拿給我,我也好挑選幾個樣貌合适的日後留作備用……”
段霜守自然一口答應下來,提及自己最為驕傲的作品立馬又忘了方才發生的事情,“公主果真極有眼光,待回去後我便給你指出來最好看的那幾個……”
景婳點了點頭,他那本絕色佳人譜連雲嫣都瞧不上,上面定然也都是些世間少有的人物,想到這點,她心中才稍微好受了些。
入了夜,雲嫣才頭腦昏沉地醒來。
她疲憊地掀開眼簾,聽到外邊的婆子同小丫鬟說話的聲音。
“……聽說原來她母親姜皇後在啓國也并不受寵,那姜皇後最後得了瘋病死了……要不然老早就被廢掉了,也難怪我瞧這雲妃不大正常。”
“可不是,雲姍公主身邊的丫鬟說的都是真真的事情,我家鄉就有個瘋婆子不知道跟誰睡過,大了肚子,生下來的也是個小瘋子,可見這瘋病是會傳染的,您可千萬小心,別被她咬着了……”
啓國那些事情,若沒有人刻意散布,他們這些連京城都沒有踏出過的人哪裏能知道。
不過月餘光景,雲姍這就按捺不住了。
雲嫣知曉後面會有更多比這難聽百倍的話傳出來。
誰也幫不了她。
因為那些事兒也都是真真的,足以讓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比淤泥裏長出來的蟲子都要叫人作嘔。
往日裏淺草打趣她說她不要臉面,她充其量也就是不講究不害羞罷了。
可那些事兒就像是人的最後一道遮羞布,叫她如今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也保護不了她了。
雲嫣忽然覺得自己就這樣病死也極好。
畢竟景玉不會放過她的。
他承認他喜歡她,他承認不能下手掐死她,他之所以承認,便是在告訴她他是不會就這麽輕易就将這事情帶過。
他興許是在等,等她帶來的痛苦将他折磨到了日日夜夜都難以忍受的時候,他就會用些殘忍的方式了結了她。
雲嫣也從沒有認為他是出于尚且還喜歡亦或是不忍心的緣由才沒殺她。
真正恨一個人的時候,輕易殺了反而不能痛快。
如今吊着她一條命,其實也是還沒想好到底要怎麽處置她。
雲嫣看不透景玉,全然是靠着對景玉那丁點的揣測以及些推己及人的想法得出這樣的結論。
事實上她有那麽一部分确實沒有想錯景玉。
景玉留着她,從來都不存在任何一個溫情的理由。
但他卻已經想好了要怎麽處置了她。
只是在這之前,他見了雲嫣身邊伺候的淺草。
這實則也是淺草自己求來的機會。
許是雲嫣惡人的形象在韶微眼中深入心中,是以那日求饒甩鍋姿态足夠誠懇的淺草,在他眼中反而就成了個被惡毒主子迫害的婢女。
淺草這才得以得到這麽個“揭發”雲嫣惡行的機會。
“奴婢也覺得公主對大皇子是着了魔,所以……奴婢想将自己在啓國知道的一些事情都告訴陛下。”
淺草跪在殿中,垂首避開景玉迫人的目光,低聲道:“公主的母親是姜皇後不假,只是國君喜色,不喜歡姿色平庸的姜皇後,所以姜皇後一直都郁結在心,直到後來生下了第一個皇長子。
那人便是啓國的大皇子,公主的皇兄。
因為國君子嗣艱難,所以在有了第一個長子之後便龍顏大悅,認定姜皇後能給他帶來福氣,又随口承諾只要她再生下一個兒子,他往後便對她千依百順。
這句話國君自己很快就忘記了,姜皇後卻當做聖旨一般銘記于心,還一直服用各種偏方求子。
直到幾年之後,她生下了公主,國君極其重男輕女,大失所望。
姜皇後為人偏執,生産後情緒更是難以纾解。
後來有一次拖着病體去國君面前哀求他回心轉意卻不小心害了國君寵妃流産,被國君掌掴,隔了一個月便被打入冷宮。
大皇子也因為頂撞國君被冷落……
許多事情都令姜皇後難以接受,後來也是大皇子發覺公主衣服下有些青紫的淤痕,才知道姜皇後在冷宮之中一直都對公主動辄打罵,公主愈是乖巧,她便愈是厭惡。
所以大皇子一直都會小心翼翼地護着公主,他不顧旁人的勸阻,與幼年的公主同寝同食,對姜皇後反而愈發冷淡。
後來有妃子生下了第二個皇子,大皇子被斥責的次數越多,姜皇後精神也愈發地不正常,甚至還會傷害自己,用簪子将自己身上劃得鮮血淋漓……
後來卻是小公主自己跑了回去,她帶着偷偷從太醫那裏要來的傷藥,在給姜皇後塗藥的時候被姜皇後發覺,伺候的老宮人都以為公主能感動姜皇後,她竟也沒再發病,而是極罕見地将公主抱到懷裏與公主說了許多的話,她告訴公主她是吃了那些辟邪的朱砂精神才好了許多。
後來她哄着公主睡着了,便開始翻箱倒櫃地找匕首,她說一切不好的事情都是在公主出現之後才開始的,她将公主當做個害人的妖孽,宮人聽了都害怕便去告訴大皇子。
那時大皇子還在同太傅上課,趕回來之後便發覺找不到匕首的姜皇後打算直接用簪子刺死公主……然後他就替公主擋了一下。”
淺草說完這些,便覺得口舌愈發幹燥,像是難以繼續發出聲音一般。
其實大皇子不止擋了一下,她瞥見屍體的時候,看到的是大皇子後背沒有一塊好肉。
血鋪了一地,他身下的妹妹半張臉浸在血裏在嚎啕大哭。
姜皇後也許知曉了自己做了什麽,也許沒有,後來也是她自己跳進了池子裏自盡。
淺草只是看了一眼,都做了好幾日的噩夢。
“後來的事情奴婢也不清楚,奴婢那時候才入宮,在冷宮打雜,都還不是公主貼身伺候的人……
只是奴婢聽說後來是阮公公教公主寫字,告訴公主大皇子沒死。
當時國君讓人煉丹,裏面有一味藥吃了會生出幻覺,他便拿了些喂給公主,公主果真産生了大皇子還活着的錯覺,這才慢慢好了起來。
因為大皇子和姜皇後的死,國君愛惜顏面只對外宣稱都是病死而封住所有人的嘴,他為此事十分忌諱公主,公主的日子自然不會好過。
然而也是阮公公幫了公主,令公主對他愈發地依賴……”
淺草說到這裏又下意識地止了止,随即說道:“總之後來奴婢伺候公主的時候,也發覺公主在沒服藥的情況下還總認為大皇子活着,奴婢也委婉地提醒過幾次,公主卻只說她心裏有數不許奴婢多嘴。
後來時日長了,奴婢便發覺出公主只要噩夢做得多了,便會假裝大皇子還活着,但她後來越來越不顯露出來,叫人察覺不出她是不是做過噩夢,與陛下在一起後,竟也沒再提過要給大皇子寫信就是了。”
這樣的變化,在雲嫣與景玉在一起之後其實是尤為明顯的。
淺草深深地吐了口氣,覺得這些前塵往事都太叫人難以啓齒。
即便她已經極力去修飾過了,卻仍然改不了雲嫣那般不堪的過往。
“她從什麽時候開始服用避子的藥物?”
景玉聽完,神情平靜得叫人察覺不出一絲漣漪,更遑論會為之動容。
淺草見狀微微失望,卻仍是說道:“公主沒有服用過避子的藥,她也從來都不知道陛下給她喂過這樣的藥。
這件事情陛下可以自己去查,倘若公主服用過,府上丫鬟婆子那樣的多,必然會有蛛絲馬跡,此事奴婢亦可以性命擔保。
至于陛下給公主服用避子藥,何嘗不是将公主想得很壞,一直都防備着。
陛下沒有與她坦誠過,也沒有給她旁的選擇。
倘若她當初知曉陛下不那麽尋常,只要陛下流露出半點不情願,公主也是絕不會選中陛下的。”
淺草甚至都相信,只要當初景玉拒絕了雲嫣,她只怕寧願選擇景綽,也不會選景玉。
是什麽讓景玉在那樣與她都互不信任的情況下,仍是要她做他的妻子,這個答案只有景玉自己知道。
淺草将手邊厚厚一疊衣服呈上,聲音愈發得低,“公主曾問到奴婢何為妻子之責,因為陛下每每質問于她,所以她後來便做了這些衣裳,她不肯交給陛下,所以是什麽意思奴婢也不明白,奴婢只是将這些事情都告訴陛下……”
仔細想來,雲嫣嫁景玉時問過他的意願,他分明知道她的意圖,答應了她,她才在夜宴選中了他。
後來她發覺他騙她,便也回敬他,他們便像是兩陣風一般,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都不曾真正去傷到對方。
然而真正讓他二人決裂的便是從雲嫣猜到他有争奪皇位的野心時。
她最大的罪過便是一再地為了景和站到了景玉的對立面。
淺草說得口幹舌燥,也只是希望還能為雲嫣争取幾分寬容的餘地。
“朕可以可憐她,放她回啓國去。”
景玉緩緩說出了自己一開始便已經做出的決定。
淺草圓目微睜,“那……那公主不就成了棄婦……”
“不殺她,已經是朕對她最大的仁慈,倘若你們太過貪得無厭,朕也可以随時都改變主意。”
他垂眸看着她手裏那一疊衣服,目光裏的情緒像是被深淵吞噬下去,竟都給不出半分反應。
淺草聽到他這些話,便也知曉他能不殺了雲嫣是個多麽不容易的事情。
即便這樣的結果對雲嫣仍算不上是好結果,她也只能深深地拜謝過眼前的天子。
等到淺草離開之後,景玉才問韶微:“她說得可都屬實?”
韶微遲疑了片刻道:“都……屬實。”
很早以前,景玉便令韶微讓人去啓國将與雲嫣相關的事情都打聽過。
想要打聽的細致而準确,便必然要花費上更長的時間,數月才得來了結果。
“只是還有一些……她沒有說。”韶微低聲道,“雲妃在啓國時,其實是個惡名昭彰的人。”
“她會指使一個姓阮的公公去虐殺一些宮女和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