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因是選舉新帝,劉太後便令欽天監就近掐了個日子, 令兩位皇子赴往太廟。
天色蒙蒙亮時, 雲嫣親自替景玉穿衣理冠,為他整理得一絲不差才微微後退打量了他一眼。
景玉穿着墨色繡紋素袍, 發上束着玉冠。
他的模樣素來俊美,早些時候即便病态到蒼白的地步在雲嫣眼中也是一種別樣的美色。
如今他這幅模樣卻更像是覆了層霜雪般, 淡薄的唇緊繃,透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冷冽氣息。
“殿下如今愈發得與從前不同了……”
雲嫣指尖劃過他的襟口, 過了片刻才想起桌上的兩杯酒, 便端來給對方。
“今日祝殿下一切皆順。”
景玉接過她遞來的杯子, 眼睫微垂,目光落在杯中搖晃的液體裏。
雲嫣便觀望着他, 一直到他從容擡手将酒杯遞到唇邊飲盡,她才也慢吞吞将自己杯中飲盡。
與景玉的杯底不同, 雲嫣空蕩的杯底遺了少許的白沫, 叫她瞧見時還有些怔愣。
“公主的心從來都只向着別人是嗎?”
景玉冷不丁地問道。
雲嫣後知後覺地看向他, “什麽……”
只是她才說了兩個字, 便驀地發覺一陣眩暈。
她撫了撫眉心,下一刻便軟軟地倒進他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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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藥從喝到口中乃至發作都是需要一定的時間, 她卻這麽快就倒下,可見杯中也是用了分量極重的迷藥。
她這些時日都這樣平靜,原是在這處等着他了……
景玉将她攬着,手指若往常習慣的那般梳理她的頭發,姿态宛若安撫一般。
擲筊乃是天意, 即便她不願意他是勝出的那一個,如何便覺得他能左右天意了?
他自幼便從來都不是被天眷顧的那一個,可他身邊的所有人,連讓他邁出去的機會都不願給他,哪怕是睡在他枕邊的發妻。
等到雲嫣迷迷瞪瞪地醒來,記憶卻還停留在最後倒在景玉懷中的畫面。
她睜着眼望着帳頂,微微嘆息了一聲。
守在床邊打盹的淺草聽見都吓了一跳,轉頭四下望了望還疑心嘆息聲是從哪裏來的。
“公主醒了?”
她最後才愣愣地發現嘆氣的人是她家公主。
雲嫣問她:“最後……是誰成為了新帝?”
淺草見她一醒來就問這問題,便也下意識地答她:“公主昏睡了兩三日,定然也想不到最後是咱們六皇子被劉太後選為了新帝……”
雲嫣聽到此處,心裏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消失。
她抿了抿唇兒沒有再繼續追問,畢竟結果都已經有了,過程是如何的對她而言也都已經不太重要。
淺草見她這幅神情反而愈是茫然。
國喪期間,有不少身體虛弱的人因為“悲痛過度”而病倒,是以雲嫣倒下幾日在旁人眼裏也沒什麽稀奇。
之後雲嫣起來洗漱更衣,又進了些食兒,與往常竟沒有絲毫差別。
淺草暗暗打量了她片刻,才低聲問道:“公主怎不高興?”
雲嫣緩緩擡眸,那雙幽黑的眸子裏果真都挖掘不出半分喜色,她看向淺草,輕聲道:“我記得殿下先前說過,倘若他成了天子便會封我做皇後,你覺得我日後做皇後的希望大嗎?”
淺草以為她在擔憂這事兒,緩了口氣說:“當然大了,畢竟六皇子那樣喜歡公主呢。”
府上的點點滴滴外人不清楚也就罷了,可淺草長年累月都陪在雲嫣身邊,六皇子對六皇子妃到底怎樣,焉能會不清楚。
只怕不僅淺草覺得是這樣,府上任何一個見過他們夫妻倆膩歪的場景都會這般認為。
雲嫣聽完她的答複便悠然起身,淺草不知她要做什麽,緊忙也跟了上去。
倘若從前這裏還是六皇子府,那麽這裏如今每一個人都忍不住在心裏暗暗地為自己曾經伺候過新帝而感到幾分自豪。
他們瞧見了雲嫣,便如同瞧見了未來的皇後一般,個個畢恭畢敬,姿态卑微。
雲嫣往春煙的居處去,那裏卻仍有人守着門口。
丫鬟習慣她偶爾路過,照舊以為雲嫣不過是過問兩聲便會離開。
然而雲嫣卻問她:“以往我送給你家春姨娘那麽多的果脯,她難道不喜歡嗎?”
丫鬟愣了愣,道:“春姨娘是極喜歡的……”
雲嫣語氣莫名道:“既是喜歡,為何不吃?”
丫鬟更是詫異。
“我以往送給她的都是下了毒的東西,第一次毒性輕微些,但也會有所症狀,第二次毒性加重,對方必然堅持不住要叫大夫,後來一次比一次重,吃了立馬七竅流血也該有的……”
雲嫣望着裏頭緊緊關閉的門縫唇角扯出一抹譏諷的弧度來,“難不成你家春姨娘就是因為已經毒發身亡了,所以才一直都見不得人?”
丫鬟震驚地望着她,幾乎都說不出話。
所以皇子妃每次好心送來的果脯竟都是下了毒的?
雲嫣說完這些便不再理會那丫鬟,執意要将對方身後那扇門推開。
丫鬟再是膽大,如今卻也不敢冒犯。
“公主還是請回吧——”
便在雲嫣要觸碰到那扇門的前一瞬,韶微便趕來冷聲說道。
雲嫣掃了他一眼,卻并沒有要退後的意思。
韶微繃着臉道:“難道公主要屬下請嗎?屬下不會讓任何人在這個時期去影響殿下。”
雲嫣語氣微涼道:“你不怕我等殿下回來告你的狀嗎?”
韶微目光裏泛着冷嘲之意,“殿下從前确實縱容公主……只是公主以為殿下往後還有什麽理由要縱容?屬下給公主一句忠告,凡事适可而止。”
雲嫣将他這話仔細的品了品,再結合他如今的态度,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如今在府裏的地位了。
她也不是喜歡雞蛋碰石頭的人,自己身邊只有個柔柔弱弱的淺草,既進不去索性就轉頭又走了。
淺草一路跟着她,心肝都顫顫的,到了屋裏才低聲問道:“怎麽會這樣,那韶侍衛方才說話也實在太不客氣了……”
她家公主非要去見那春姨娘,看起來是有些任性,可從前更加任性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做過,可殿下還不都是縱容了她?如今卻好像不大一樣了。
雲嫣淡聲道:“興許殿下就是我了封我做皇後所準備呢?”
淺草忐忑不安地望着她,覺得這事情分明就沒有這樣簡單。
果不其然,沒幾日宮裏便降下一道聖旨,來宣旨之人也不是個生人,而是從前便一直跟在景玉身邊的楚吉。
府上人跪下接旨時,那冗長繁雜的贊語抛開不說,最後卻只記下了兩個核心的內容。
新帝要将妻妾接入宮中,一個是府上的春姨娘,封了妃位,另一個便是府上的六皇子妃,封得……也是妃位。
衆人這下臉色都不對了,這哪裏有妾室同原配平起平坐的道理?
有人心裏暗暗咋舌,這春姨娘到底是有什麽魅力,從一個小小下人一路攀爬變成了皇子寵妾,最後還變成了妃子。
而這六皇子妃貴為公主,早些時候确實與殿下好過一陣,但難保那不是殿下給她這個原配的臉面?
旁人再結合皇子妃前幾日跑去春姨娘屋外吵鬧,還暴露了自己給春姨娘送的吃食都是下了毒的,想來傳到了新帝耳中,難免便生出了龃龉。
有了這麽個合理的解釋,衆人便愈發往這個方向揣測去。
等人都散了,淺草也頗是難堪。
雲嫣埋在她懷裏,肩頭顫個不停,她一面心驚一面安撫着說:“公主莫要難過,興許……興許殿下只是更喜歡春姨娘罷了。”
她說着低頭看去,便發覺雲嫣靠在她懷裏哪裏有一點傷心的樣子,分明笑得花枝亂顫。
淺草愣住了。
雲嫣揚起唇角,“這回只怕史官都要将我寫成一個棄婦了。”
淺草滿是疑惑道:“公主一點都不難過嗎?”
“難過什麽?”雲嫣起身撫了撫衣擺,“這些事情說起來也沒甚好解釋的,不過是我想算計他,技不如人罷了。”
淺草驚訝得很,“你與六皇子從前那樣好,為何要算計他?”
雲嫣掃了她一眼,道:“你跟了我這麽多年難道不清楚我的為人嗎?”
淺草心裏一瞬間掠過了許多雲嫣種模樣。
很多時候雲嫣做出來的事情都叫人覺得她奸猾做作,甚至惡毒,可不論到什麽時候,淺草都覺得這不是真的雲嫣。
可要她說出雲嫣善良單純這些話卻是真真地昧着良心了。
她一直都認為雲嫣是個性格極複雜的人,也是她不能徹底看透的人。
雲嫣見她面露遲疑,也不為難她,只緩聲道:“從前四皇子不過言語冒犯了我,我便不惜傷害自己也要他付出代價,你便該知道我是個心思極狹隘的人。”
淺草詫異地望着她,聽她又說:“我這人生平最讨厭旁人騙我,從我知曉他在船上騙了我之後,我與他便結下了死疙瘩,又焉能與他琴瑟和諧舉案齊眉?”
“可是……”
淺草面色愈發猶疑,“……殿下他分明對你一片情深。”
雲嫣露出微笑,“一片情深又哪裏來的春姨娘,即便男人三妻四妾都是理所當然,那如今他又怎麽會叫一個妾敢與我同起同坐?”
就更不要說他也同樣的算計她,防備她了。
他們兩個不過都是各懷鬼胎罷了。
“你瞧他對春姨娘好,我原也這樣以為,現在卻又覺得不是那麽一回事,畢竟他想叫你們看見什麽,你們就能看見什麽,他對春姨娘的好也許就像是對我的好一樣,你們覺得他寵愛春姨娘的時候,誰人不羨慕春姨娘?後來他對我好的時候,你們又有誰懷疑過他的居心?你若是不信,咱們只管往後瞧就是了。”
若是韶微在這屋裏聽見了雲嫣這襲話必然又要按捺不住腰間的佩劍了。
他見過天底下這麽多沒良心的人,卻從來都沒有見過雲嫣這樣養不熟的,六皇子即便算計過她,她難道就沒有算計六皇子,他們之間分明是相互的,可偏偏她卻只看見六皇子的壞卻看不見六皇子的好,而她自己也不想想自己做過的那些事情,哪一樁是叫人能接受的?!
這會兒淺草聽完了這些話想得事情反而就更加廣了,她是不知道雲嫣特意在景玉要赴往太廟早上下了重劑量的迷藥去阻撓他,她若知道了這件事情,只怕也不能冷靜地坐這裏順着雲嫣的思路想了,只會哆哆嗦嗦的催着雲嫣收拾包袱找機會跑路。
然而當下她卻只是覺得他們大不了就是沒有表面那麽恩愛罷了,便忍不住問道:“倘若公主說的都是真的,你們都是各有算計的人,那……六皇子充其量是為了自己做皇帝而算計,公主你又是為了什麽?”
她這話是問到了點子上了,可雲嫣也根本不會把心裏話全都與她說。
“我自然是為了我自己呀。”雲嫣垂眸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我自幼便深刻于心裏中。”
“我知曉你憂心我,只是你也別忘記了,我是啓國的公主,即便他做了景國國君,他也不敢動我。”
淺草卻覺得她這話也只是單純在安慰自己罷了,當下不提,便說前朝那些事兒,被送去和親的公主後來被夫家除去的也不是沒有。
她有心戳穿雲嫣話裏的泡沫,可是看着雲嫣那雙黑眸偏偏就是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