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宮裏能有急事将景玉叫進宮去,總歸不會是什麽好事兒。
等到隔天雲嫣才聽說是天子受了風寒。
天子生病早在劉太後壽誕前便隐隐有了跡象, 只是不知出于什麽緣由他卻一直不肯服藥。
後來飲食上進補了些, 身體看似好了。
只是沒想到前夜便毫無征兆地病倒,吓得劉太後一晚上都沒有睡, 連帶着幾個皇子也都聞聲趕去。
“聖上怎這般古怪?他年歲大了,生病了卻還瞞着不肯吃藥, 難不成是不想活了?”淺草還納悶道。
雲嫣開始聽到這事兒的時候也有些奇怪,但後來竟也能揣摩到幾分。
恰恰就是因為天子年歲大了, 他這病必然不是普通的風寒, 說是風寒也不過是為了平息外邊的風聲。
他之所以不肯吃藥, 怕就是防人之心太重,也是料定自己一旦吃了藥, 往後就再也別想爬起來了。
畢竟他膝下的幾個皇子紛紛成年,而他一旦倒下, 必然就會成為他的妃嫔與皇子們手中的魚肉。
可惜人命始終不能與天命對抗, 老話說的好, 閻王要你三更死, 誰能留你到五更。
雲嫣覺得他這回倒下了,儲君無論如何也都會選出最終的人選來。
這事兒不僅雲嫣一個人這樣想, 朝中的一些大臣們這樣想,劉太後這樣想,李妃同樣也是這樣想的。
這緊要當口,李妃衣不解帶,仰仗着自己資歷最老便寸步不離守在天子榻前貼心貼肺的伺候, 就希望天子醒來之後能念出她兒子的名姓。
天子膝下如今只有四個皇子,光李妃生的就占了兩個,李妃焉能不抱有野心?
劉太後将李妃的心思看在眼裏,卻并未多言,她出了天子寝殿将景和景榮景玉三人叫來跟前,交代道:“如今大臣們也在商議之中,不論儲君是誰都改變不了你們是聖上皇子的事實,是以要怎麽做你們心中都該有數。”
Advertisement
幾個皇子應下,劉太後有些疲累,這才稍作離開。
天子在昏睡中隐隐聽見身旁人的聲音,起初是太醫惶恐的診斷,劉太後的斥罵,後來卻又有誰的哭聲,以及之後嘈雜無比的聲音。
天子蹙起眉,卻又聽見了另一個許久不曾聽到過的聲音。
“陛下,你要将皇位傳給我們的兒子……”
天子吃力地張開眼,便瞧見一個面容清麗的白衣女子伏在榻邊淚珠凝睫。
“阿絮!”
天子震驚不已。
“太子是你我的長子,可你沒有保護好他,可二皇子卻還在,你一定要将皇位傳給他……”寧貴妃撫着他的臉,那雙柳眸裏滿是痛苦與不舍。
就像是她臨終前最後看他的那一眼,她痛恨他有了別的女人,恨極了。
在為李妃的事情還有他醉酒碰了那個宮女之後,她便氣病了,再也沒能好起來過。
天子伸手過去,指尖竟微微顫抖。
“阿絮……”
“陛下,你答應臣妾了嗎?”
他對面的女子忽然握住他的手指,令他微微失魂的雙眸陡然凝住。
眼前一片迷霧散去,天子真正地睜開眼來,才發覺自己竟意識錯亂。
夢裏與他說話的聲音分明是李妃的聲音。
“陛下,你說句話呀,你方才還說話了是不是?”李妃見他睜開了眼睛,握着他的手更是驚喜,“陛下可要吓死臣妾了!”
天子緩緩轉頭,想要說話可喉嚨幹結。
他指了指桌上的茶壺,李妃才反應過來奔過去倒了茶給他喝下。
茶水冰冷腥甜,才順着天子口舌流淌到喉間,便令他頓時湧起一陣難言的惡寒。
天子一口嘔出,除卻咽下去的茶水,竟還有縷縷血絲……
李妃吓得臉色大變,忙又叫來太醫。
等到天子再度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
這時候四下燭火都早已熄了,只餘下桌上一盞油燈,黃豆大小的火焰躍動,四下裏黯淡目昏,令人視線所及之處都甚是壓抑。
天子床榻前守着一人,卻已經不是李妃。
他已經料到自己病重之後,自己的身邊會一直都有人在。
除了他的宮人,更會有他的皇子與妃嫔在,到了末了他們巴不得将渾身的功夫都展示給他看去。
“什麽時辰了?”天子沙啞問道。
景玉緩緩轉過頭來,幽黑的目光與他那雙極相像的眼眸對上。
這是他們此生唯一一次獨處的場景,病重父親與榻前孝子,理所當然卻又極其諷刺的情景。
“醜時了。”景玉答他。
天子盯着他的臉說:“你回去吧。”
景玉面無表情地坐着,卻絲毫未動。
天子喘息了兩聲,問道:“你是在怪朕偏心嗎?”
他不需要景玉回答,便又自顧自道:“朕已經做的夠好了,你不過是個奴婢的孩子,還想怎樣……”
景玉仍是不言。
天子又說:“知道朕這麽些年為何從不生病嗎?
因為有許多人都恨朕,死去的、活着的,他們的臉上寫滿了願意為朕赴湯蹈火的忠誠,可心裏卻還藏着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一旦朕倒下了,他們便不會給朕起來的機會了。”
景玉聽了這些話,神情平靜道:“當初為何不給我母親一條活路?”
天子眯了眯眼,目中透出一抹茫然。
景玉的母親……
他甚至連對方姓什麽都不記得了,就更不要說樣貌了。
但那個少女卻是個極讓他難忘的人。
因為她就是害得他與寧貴妃再無重修于好之日的罪魁禍首。
就因為他醉酒後的沖動,他違背了答應寧絮的事情,違背了不碰其他女人的承諾,所以……他永遠的失去了心愛之人。
“自缢反而是她最好的選擇。”天子淡淡說道。
景玉聽到了這句話,定定地看了天子一眼,終是起身離開。
翌日李妃早上醒來便在眼底青影處撲了些脂粉遮掩,就匆匆去了天子寝殿。
清早上天子還阖着雙眼,而太醫正凝神把脈。
景玉立在一旁,不遠不近地守着,見到李妃來神色也沒有任何波動。
李妃掃了他一眼,便問太醫道:“陛下如何?”
太醫蹙着眉,卻轉身走到桌前,将昨日剩下的半杯涼茶端到李妃面前,沉聲問道:“這茶可是娘娘昨日喂陛下喝的?”
李妃遲疑地點了點頭說:“怎麽……有什麽問題?”
太醫神色更肅道:“陛下似有中毒的症狀,經微臣查證,這茶水亦是有不小的問題。”
待李妃明白過來他話中的意思後頓時氣得顫聲罵道:“你大膽——”
這時旁邊有道淡淡的聲音突然響起:“太醫莫不是誤診了?”
李妃詫異地轉頭看去,發覺景玉仍是平靜的模樣,對她竟也絲毫沒有任何質疑。
然而更讓她驚愕的是那太醫竟真轉身重新去給天子診脈,不過須臾那太醫又改口道:“想來方才果真是誤診。”
李妃瞪大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景玉。
“你……”
她只吐出一個字來,這時劉太後又被人從外邊扶了進來,劉太後顧不上李妃與景玉,只臉色憔悴地走到榻前打量着面如土色的天子,問太醫:“陛下今日如何?”
太醫惶恐跪在地上,俯下身道:“陛下已病入膏肓……”
“什麽……”劉太後險些仰倒過去,幸虧被下人撐住。
她推開下人的手,忙撲倒天子跟前,握住對方的手激動道:“陛下,你怎敢叫哀家白發人送黑發人,倘若陛下能夠醒來,能夠痊愈,即便叫我這老婆子立刻死了我也情願啊……”
旁的下人聽得太後悲怆之聲,竟忍不住紅了眼睛。
偏巧在這時,天子卻動了動唇。
劉太後無比驚喜,便聽對方虛弱重複四個字:“令景和來……令景和來……”
劉太後忙讓人去請二皇子過來。
等到景和匆匆趕到時,劉太後才轉身輕喚道:“陛下,景和來了。”
劉太後心疼地撫着天子的臉,想要像方才那樣将他喚醒,卻驟然發覺指尖的肌膚僵硬且沒有一絲溫度。
劉太後愣住了,太醫見狀上前去繼續診脈,卻發覺天子腕處已經沒了脈象。
天子駕崩的消息傳出時,雲嫣終于露出了震驚的神情來。
按她的預想,從天子病倒乃至駕崩,焉能這般“一氣呵成”?這中間若說無貓膩,她是一點都不相信。
可這人會是誰……雲嫣在心底慢慢浮上了景玉的名字,心口驀地瑟縮。
她想到了景玉七夕夜進宮前看自己的那一眼,如今想來竟也莫名地一陣不寒而栗。
國喪乃是大事,上到皇親國戚,下到滿朝文武黎民百姓,哀鐘聲響,普天之下無一人不掩面痛哭。
劉太後受了巨大的打擊,原本身體已支撐不住,悲痛之餘卻還令太醫給自己開了強勁的藥方,愣是強撐着前來主持大局。
衆人沉浸在喪痛中,劉太後卻召來幾名重臣與皇子,當着衆人的面啞着嗓子道:“生死無常,誰也不曾想過先帝會因一場急病薨世,爾等固然悲痛不堪,然而國不可一日無君,須立馬選出皇子來登基繼承皇位,否則只會令臣心不穩,民心大亂。”
“不知太後心中有何人選?”其中一名老臣出列問道。
劉太後嘆氣說:“先帝臨終前叫了景和的名字,所以哀家覺得二皇子最為合适。”
實則不管天子有沒有喚過景和,在劉太後的心裏,始終也是認為景和是最合适的人。
所以今日她叫來的這幾位老臣,幾乎都是心裏偏頗向二皇子人選的。
果不其然,幾個臣子紛紛跟着點頭,以此達成一致。
劉太後定下此事便精神頹然,她到底老年喪子,受的打擊巨大無比,如今也不過是硬抗罷了。
至于其他兩個皇子的臉色她也無暇再顧。
景榮走出屋時,臉色還有些難堪。
他那三皇兄聽聞天子駕崩的消息直接傷心的昏闕了過去,亦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
只是等景綽醒來之後知曉劉太後已經定下了繼承皇位的人選之後,只怕是更要痛苦難堪了罷。
“憑什麽!”景榮走到無人之處狠狠地砸了一拳柱子。
他固然無能,可真将皇位拱手相讓,他又怎能甘心。
待他瞧見景玉路過,便将景玉叫住,面目陰沉道:“難道六皇弟便一點反應都沒有?”
景玉足下微頓,擡眸看向了他。
景榮驀地對上他的目光,心裏不知怎地忽然涼了一涼……那目光幽深冰冷,竟神似先帝。
景玉啓唇道:“你與三皇子害了他的兄長,可曾想過日後要如何自處?”
景榮瞳仁驟縮,望着景玉心口狂跳。
“你什麽意思?”
景玉斂眸,語氣淡淡道:“去尋你母親,她會告訴你該如何做的。”
景榮像是不認識他一般,眼前原先孱弱無能的六皇子竟好似一夕之間變換了個人,用着指使的語氣與他說話,甚至叫景榮無法再像從前一樣能理直氣壯地反怼回去……
因為他當下能清楚地感受到對方周身延漫出冰冷而陌生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