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裏安靜無聲。
景玉忽然聽見門口一聲“吱呀”。
那扇門本就極為破舊,每每被人打開來時,都會發出這般令人牙酸的聲音。
他阖着雙目,并沒有立刻起身。
待那人靠近時,他卻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
景玉眉頭頓時蹙起,他睜開眼來,才發覺果真是這位小公主趁着半夜無人的時候摸了進來。
他心想,啓國民風再是開放,也絕不可能會如這位公主一般,深更半夜摸進另一個男子房中。
床頭的燈驀地亮了起來,将雲嫣那鬼祟的人影照個清清楚楚。
那燭光昏黃溫暖,卻并不刺目。
雲嫣身形微頓,随即緩緩走了過去,心虛地與他道:“我夜裏有些睡不着……”
“白日裏的事情我都還沒有來得及與你說明白,我總覺得若不來與你解釋清楚,你也許就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這幾日淺草看我看得愈發嚴了,我只能這個時候跑出來見你……”
淺草因雲嫣那日的話,回去後越想越覺得不對,唯恐雲嫣會惹是生非,便防賊似的日日盯梢。
雲嫣也不愛用主子的身份去壓迫對方,她倒是覺得這樣偷摸着來,反而更加有趣。
只是此刻在她臉上竟半點也沒顯出她的心思,她生得一張人畜無害的面容,笑時如白荷清妩,憂時便更是我見猶憐,仿佛只要生得一張好看的臉,怎麽做都不會錯了。
“孤男寡女豈可共處一室。”
Advertisement
景玉蹙眉道:“更何況此刻夜已深了,公主倘若再不出去,我便要叫人……”
雲嫣聞言連忙按住他的手,她颦着細眉憂心地望着他,遲疑了片刻才低聲道:“可是你院子裏又沒有旁人,你還能叫誰呀……”
景玉難得被她的話噎住,沉默了片刻随即将自己被雲嫣按住的手腕挪開。
他與雲嫣淡聲道:“望公主自重。”
這話由他口中說出,語氣極為平和,但話中冷漠的意味卻足以讓面皮生嫩的少女感到羞恥。
雲嫣頗是震驚的模樣,果真有些難堪。
“你果真生我的氣了……”
她的眼底漸漸蓄起水霧,“我是從啓國來的,哪裏能知道你從前是什麽身份,我之所以那樣說,不過是想着在她們面前表明心意罷了。
我平日裏最是護食的,除非是自己喜歡的人,否則如何能一瞧見了你,便想将自己喜歡的食物都拿給你,我怎會知曉我竟又在你面前說錯了話,叫你對我生出誤會來……”
她嬌頸柔弱,語氣令人極為不忍。
景玉卻不為所動。
“公主的意思是說……”
景玉隐在暗處的面容愈發地神色不明,“公主喜歡我?”
雲嫣擡眸,眼眶紅得像只白毛顫抖的兔兒,并未否認:“你……你不信我?”
景玉冷淡道:“想來願意陪公主消遣的外面大有人在,只是景玉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公主的擡愛。”
雲嫣望着他,手指摳着衣擺,又弱聲道:“可陛下說了讓我自己選夫婿不是麽?”
景玉聽得這話,反而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他不覺得會有人相信她會選擇一個被天子厭惡且身體有恙的皇子。
雲嫣覺得自己話說得極為直白,可他卻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令人很是為難。
她話裏既有真情流露,又有利益邀請,哪個男子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無動于衷?
色字頭上一把刀,利欲熏心利令智昏,說得可不就是男人?
她挨近幾分,又讷讷道:“我原以為我上回那樣待你,你該明白我的心意,我們啓國民風并不開放,我也從未牽過其他男子的手……”
她說話間的手指無意碰到他的手背,景玉卻像是被燙到一般,竟又立馬避開了她。
雲嫣見狀,氣得啜泣了一聲,沒曾想他連手指都不給她碰一下。
景玉宛若陷入沉思,尚未開口,下一刻便被人一頭頂住了心口,令他毫無防備地悶哼一聲。
小公主摸不到他的手,便頭腦一沉撲過來抱住他的腰身。
她今晚上還就非要占他幾分便宜,叫他躲避不開。
她表面上是個柔弱的小公主,骨子裏卻是藏不住的無賴。
倘若他二人性別對調一番,雲嫣指不定就将這可憐落魄的美人給強行占有了。
之後再提上褲子翻臉無情也都是說不準的事情……
景玉便是再淡定,哪裏又被人這般蠻橫地強抱過。
他仿佛被驚到一般,氣息也稍有些不穩。
他想要将她推開,手指落下卻碰到她柔軟的腰肢,一時之間更不知從何下手。
他周身僵得很,雲嫣卻緊緊扣住他的腰身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将腦袋擱在他的肩上,又繼續锲而不舍道:“我也沒有誇過別人長得好看,只誇過殿下你一人……”
景玉臉色頗有些晦暗不明。
“你我才見過幾面,你便能篤定你對我的情意?倘若三皇子與四皇子你都不喜歡,那麽二皇子必然也該是你的良配……”
雲嫣聽這話才松開手來,一副受傷的表情,與他說道:“想來我與你說什麽你都不能信了,索性我現在就去陛下宮外跪着求他老人家召見我,然後我便立馬告訴他我才不要嫁給旁的皇子……”
她說着便一副負氣模樣要去,景玉下意識地按住她的手腕,阻了她這舉動。
他蹙起眉心望着她,“公主莫要任性。”
這個時辰天子早已歇下,此地是景國更不是啓國,又哪裏能容得雲嫣這般無理取鬧。
雲嫣被他牽制住,淚珠子也墜出眼睫,貝齒将唇瓣咬得殷紅。
“你若是不能原諒我,指不定我跳進海裏都洗不清了。”
她的側顏在燈下愈發動人,連帶着淚珠都好似融入了燭光,肩頭微微顫抖,楚楚可憐的姿态難以令人狠下心腸。
景玉轉開目光不再看她,聲音卻輕得不能再輕。
“不會的……”
雲嫣愣了愣,初時都沒反應過來他這是什麽意思。
他是說她不會跳進海裏都洗不清?
待她明白過來,遲疑問道:“殿下是要原諒我了嗎?”
景玉未答這話,卻拿出一塊幹淨素白的手帕給她,雲嫣接過帕子抹去臉上的淚珠子,似有些不信又小聲地問了一遍:“你果真能原諒我了?”
景玉看着她期待的模樣,心想他哪裏有資格去原諒她。
可他若是不點頭,小公主興許會在他床前從夜裏一直哭到天亮,把所有人都哭過來。
雲嫣總覺得他沒這麽容易相信自己,便愈發急切地要證明給他看。
“有些事情你定然是不信我的,可我哪裏會是句句都騙了你……”
她說着忽然就掀起裙擺,連帶将底下的白色亵褲也一同卷起,露出瑩白若蓮藕的小腿與膝蓋。
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着實叫人沒個防備。
景玉尚未有所反應,便将她腿上那些駭目的青紫與血痂納入眼底。
他怔了一瞬才轉頭避開,又想起雲嫣上回來時,說她摔了一跤。
他倒也沒有不信,只是沒想到她會傷得這般嚴重。
這也不怪他想不到,怪就怪雲嫣是個皮嬌肉嫩的,她這跤摔得甚是平常。
可她皮膚瑩白柔嫩,磕碰到的地方青紫便顯得尤為刺眼,就更不提挫傷的那點油皮,在她腿上紅紅的一片,怎麽看都不像是輕傷。
“男女有別……”景玉喃喃地念出這幾個字。
他似乎已經提醒過雲嫣許多回了。
雲嫣放下裙子假裝沒有聽見,又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不是心疼了?”
景玉抿了抿唇角道:“若能用些藥必然會好得更快。”
雲嫣卻說:“哪裏方便用藥……我也不敢叫旁人知道,我怕他們知道了,下次便更不許我出門來了。”
她說完仍是不依不饒地輕聲問道:“你心疼不心疼我?”
景玉掃了她一眼,見她這副表情,難免便想起從前那些慣會邀寵的小貓兒,它們卷着細長的尾巴谄媚地勾着主人的腳,喵嗚地撒嬌,便盼着主人能伸手撫摸疼愛它一番。
“你該回去休息了。”
他到底說不出什麽難聽的話,也不知該如何應對雲嫣。
雲嫣緩緩嘆了口氣,卻并不糾纏,反而收斂起幾分嬌縱,柔聲道:“原該如此,我總這樣嬌氣也難怪你不愛理會我,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I景玉垂眸,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麽。
雲嫣卻也不想逼迫得太緊,僅是從袖口掏出一只幹淨的帕子塞到他手中。
那帕子上的香氣與她身上幾乎如出一轍,軟軟地團在景玉掌心。
“我用髒了你的帕子,便将我自己的帕子抵給你了……”她臨了又羞澀地與他說道。
她說收斂了嬌氣,眼底的淚珠子便立馬都消失不見,将帕子給了他後,餘光掃了一眼外頭西沉的皎月,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屋裏驀地少了一人。
景玉無言地看着手裏顏色粉嫩的帕子,一時竟不知是何情緒。
雲嫣掐算着時間,慢吞吞往回走去,便瞧見門口有個燈影一閃而過。
那人也不知盯梢了多久,還生怕有人發現。
“春煙姐姐……”
被人甜軟地叫了一聲,春煙只覺得後頸發寒,更覺這聲音在夜裏隐隐有幾分恐怖,似乎還不懷好意。
她停住腳步,便瞧見雲嫣坦然走來,周身沒有絲毫虛心的模樣。
“關于六皇子殿下的事情,還虧得春煙姐姐的提醒。”雲嫣與她說道。
春煙面上頗有些讪然,“奴婢不敢當……只是這麽晚了,公主怎會在這裏?”
雲嫣理所當然道:“便是因為這麽晚了我才在這裏,白日裏過來豈不怕被旁人瞧見了?”
春煙心想莫不是這位公主落了什麽東西在這裏不想被別人誤會,所以才偷偷來取走……
如此看來,她上回說的話還是起了作用。
雲嫣道:“上回的事情我該謝謝春煙姐姐。”
春煙頗是受寵若驚,往日她們這些奴婢都沒什麽體面,除非資歷久了,才能得個“姐姐”“姑姑”的尊稱,即便主子年紀比自己小,若不是給自己臉哪裏能喊她一聲姐姐。
“這也沒什麽……”春煙待雲嫣頓時也減了幾分防心,“是公主心地善良才是。”
雲嫣頗是受用的點了點頭,又大方與她說道:“日後若是你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大可以來尋我。”
她說着便拔下自己頭上的金簪親自簪到了春煙頭上。
春煙愈發不知所措,亦不敢去推拒。
“這怎使得,公主……”
雲嫣打量着春煙,若有所思道:“你這副樣貌生得極是不俗,配這金簪竟也極為合适,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便留意到你,覺得你必然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春煙臉頰微熱,低聲道:“奴婢家裏往上數幾代,也曾是官宦人家……”
至于是個什麽雞毛小官她也不大記得。
“這也難怪了……”雲嫣頓時了然,“如此看來你也絕非是個俗人,只是你也莫要為如今的身份而憂慮,我從前便聽人說過,倘若是金子總歸不會一直都掩埋在雪底下,只要耐心等那雪化開來,自然會被有緣人給撿到。”
雲嫣安撫了她幾句,才離開了此地。
春煙卻因為她最後那句話而微微失神。
春煙将頭上的金簪拿下來放在掌心暗暗摩挲,反而對雲嫣的話湧起幾分不甘。
她想要的有緣人又怎麽會稀罕金子?
會守在雪地裏等雪化開來撿金子的,只有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人才會有這等妄想。
所以,她若是金子,卻絕不情願去等……
春煙想到這些暗暗搖了搖頭,既被雲嫣發現了行蹤,索性便輕手輕腳走近了景玉院中。
院子裏空蕩荒蕪,讓她想起其他主子居處種植的各色花樹假山景觀。
她并未進去,僅是隔着窗看着屋裏那抹燭光,心中忽然便生出幾分疲憊感。
春煙着實不明白,為什麽到了現在,這位六皇子殿下連一點點的回應都沒有。
屋內,景玉并不知道自己給旁人造成了什麽困擾。
他一時之間難以入眠,便翻開手邊的書,打開的那頁正是他許久前便看到過的一個篇章。
這篇說得乃是一只瘦鼠幻化成精的故事,她變成人後就開始四處勾搭男人,每有人被她欺騙成功,她便能食其魂魄,令自己的身體更加充盈豐滿,逐漸變成一個形态昳麗的美人。
——————
這廂淺草睡得正是香甜,只是睡夢中不知為何突然察覺到一股涼風,便驀地驚醒來。
她這美夢中斷了倒也不打緊,偏偏一睜開眼就看到雲嫣直愣愣地杵在她床頭,吓得她險些一口氣沒提得上來。
“公……公主?”
淺草喘了口氣,跟見鬼了似的。
雲嫣見她醒來,兩手背在身後歇了要捉弄她的心思,柔聲道:“淺草,你還有多餘的帕子嗎?”
淺草心說公主腦袋被門夾過了不成,大半夜地站在自己床頭就是為了要帕子?
她一面往枕頭旁邊的盒子裏翻了翻,一面疑惑道:“不是才做了一條給公主麽……”
雲嫣一副困擾的模樣,與她道:“不小心弄丢了呀,夜裏頭沒有帕子,都不知道拿什麽擦嘴。”
淺草手指哆嗦了一下,她家公主都長這麽大了,睡覺竟然還流口水?
她懷疑自己又知道了一個什麽不得了的秘密了……
待她翻出兩條新的給雲嫣後,才想起來問道:“公主這麽晚怎還不睡覺?”
雲嫣将那兩條帕子打量了一眼,覺得甚是順眼便收了起來。
“我最近在想如何才能将一個人調、教得服服帖帖,讓對方可以為我所用……”
她眨了眨眼,盯着淺草道:“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得先得到他的心才能行。”
淺草心下微驚,隐隐懷疑雲嫣在暗示她什麽。
畢竟在淺草看來,公主身份尊貴長得還這樣漂亮,只要她願意,哪個人的心她得不到?
莫不是公主的意思是要将不聽話的人的心肝挖出來示威?
“奴婢一直都很聽公主的話,哪裏還需要調、教……”淺草心虛得說話都沒甚底氣。
雲嫣沒理會她這話,只一邊打了個呵欠一邊解了外衣,爬到她床上來。
“那今晚上你便摟着我睡一夜吧。”雲嫣懶懶地吩咐道。
淺草遲疑道:“這樣不好吧……”
雲嫣已經鑽進了被窩,問她:“你是誰的人?”
淺草答說:“奴婢是公主的人。”
雲嫣将冰涼的小腳偷偷地靠近她暖和的小腿,又問:“那你為何會睡在這張床上?”
淺草僵道:“也是因為公主……”
雲嫣滿意地點了點頭,“人與床都是我的,我睡一睡又有什麽關系。”
說罷吹燈熄燭。
淺草茫然且無助,直到雲嫣身上暖和起來而她身上卻不再熱乎的時候,她才仿佛漸漸領會到了什麽。
翌日一早,淺草睜開眼睛僵硬地看着蜷縮在自己懷裏的小公主。
趁着雲嫣醒來之前,她偷偷地掀開自己的被子找尋了一圈,确認沒有口水印子這才稍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