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沒隔兩日,雲嫣便收到了景婳着人送來的果脯。
裏頭有鹹味的、蜜漬的,竟還分了不少口味。
雲嫣與淺草說:“這便是我以德報怨的結果,可見景婳姐姐也是知錯能改。”
淺草無語,心說景婳那日分明臉都被氣黑了,她是從哪個角度看出來對方知錯能改了?
但凡能弄死雲嫣卻不用承擔任何後果,淺草相信今日送來的必然是各種口味的劇、毒。
只是除了景婳送來的果脯,另一份禮卻是二皇子景和遣人送來。
淺草将桌上一只黑漆描金四方盒拿到雲嫣跟前,打開來一看,裏頭竟躺着一塊質地不俗的美玉。
此玉乃是平安玉,往往都是用來給生病受驚的人壓驚所用,二皇子送這禮來倒也挑不出什麽毛病。
只是雲嫣第一眼瞧見時,目光卻有些怔愣。
淺草驚訝道:“這塊玉倒是與公主那塊有幾分相似……”
不過平安玉來回也都是那麽一個寓意,像一些也沒甚稀奇。
雲嫣白嫩的指尖在這塊玉的花紋上小心翼翼地摩挲了幾下,而後将盒子輕輕蓋上。
她抱着錦盒,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都軟和幾分,吩咐淺草:“你去替我向二皇子殿下道個謝可好?”
淺草疑惑道:“那景婳公主呢,公主不是要以德報怨嗎?”
雲嫣掃了淺草一眼,說:“這話自然是騙你的。”
她說出這話的時候竟是理直氣壯,臉色更沒有一絲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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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草頓時有些啞然。
“你瞧我渾身上下哪裏有那樣高尚的氣質?”
雲嫣與她大眼瞪小眼,又甚是善解人意地解釋道:“況且我要嫁的是皇子又不是公主,日後我與他不是夫妻便是叔媳,自然該讨好一些了。”
淺草讷讷道:“公主不覺得這是個歪理嗎?”
雲嫣望着她的表情極是無辜。
淺草在心裏将這話捉摸了一遍,卻愣是挑不出什麽不對來。
可見歪理它也是理……
淺草終于嘆服,論講道理,還是她家公主贏。
收下了景婳與景和的禮,之後雲嫣又陸續收到了三皇子湊熱鬧贈來的一對镯子,與四皇子贈的金簪。
那镯子水頭通透,質地絕佳,托詞也是跟壓驚搭了邊的,可金簪卻笨重惹眼,就差把個俗字寫在上頭。
雲嫣抛開那對镯子,卻與這金簪一見鐘情,她簪到頭上照着鏡子極是滿意,對那四皇子登時又多出了幾分好感。
這日景婳主動來約雲嫣,神态間對雲嫣的不喜倒是收斂了幾分。
她既有身為公主的傲氣,卻也有那麽幾分出身不及人的自卑,是以要她心平氣和地與自己讨厭的人結交,着實不是個容易的事情。
“妹妹前些時候受了驚吓,今日正該帶妹妹去靈檀寺拜一拜,順道再求個平安符來。”景婳與雲嫣坐在準備出宮的馬車裏說道。
雲嫣聞言頗有些興趣地問她:“那拜完之後,咱們能去街市上逛一逛嗎?”
景婳看了她一眼,心說這厮到街上指不定都會走丢,也不知道興奮個什麽勁兒。
這時側窗下響了兩聲,一個小太監問道:“公主,幾位殿下讓奴才來問問二位公主都準備好了沒有?”
景婳朝那太監點了點頭,馬車才緩緩啓動。
兩位公主馬車在前,後面還緊跟着一輛稍大的馬車,裏頭乘坐的正是二三四皇子。
說來也是巧了,劉太後聽聞景婳與雲嫣要去靈檀寺,便吩咐了幾位皇子在今日去将一串開過光又受足了七七四十九日香火的佛珠手串請回來。
如此有了三位皇兄陪護出門,景婳自然是再放心不過的。
待馬車緩緩走出了宮門口的時候,雲嫣卻瞧見個眼熟的人影。
這人她不久前才見過,正是那位木讷無趣至極的六皇子殿下。
她懶懶地挪開目光,并不打算在今日與他有所交集,卻聽景婳突然叫住了車夫。
雲嫣轉頭看向景婳。
景婳卻已經掀了車簾,将景玉叫住。
“你站住——”
景玉腳步緩下,擡眸卻瞧見景婳下了馬車朝他走來。
“你要去哪裏?”景婳問他。
景玉抿了抿唇,而後淡聲答她:“今日該去看望卓夫人……”
景婳聞言目光微閃,又說:“今日幾位皇兄都在,不如乘他們的馬車一起?”
景玉尚未開口,這時後面的馬車亦停了下來。
景和掀起簾子,見此情景便溫聲道:“景玉可是要去看望卓夫人?不如與我們一道去過靈檀寺後,再讓車夫送你過去。”
雲嫣靠在側窗的位置觀望,突然便覺得這幾人之間的氣氛頗為微妙。
她托着下巴的纖指輕輕敲打着臉頰,似乎想起自己進宮來便打探過的事情。
說來,這位景婳公主的母親是個身份卑微的宮女,正是與景玉母親的身份是一樣的。
只是不同的是,景玉的生母乃是伺候在二皇子母妃身邊的宮人。
關系雖說複雜了一些,但也不難理解。
彼此母妃都是身份卑微的宮女,景婳待景玉自然有幾分惺惺相惜。
可見她除了對雲嫣使壞之外,對景玉這樣的竟還能存有幾分兄妹之情,也是極難得的。
待景婳回到馬車裏,見雲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便疑惑道:“你竟也認得六皇兄?”
雲嫣眨了眨眼,天真道:“原來他竟然就是六皇子殿下嗎?方才我瞧見他時,還以為他是哪裏跑出來的仆人呢。”
景婳聽她這話心裏便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瞧瞧這人嘴裏還說得出人話嗎?莫不是她覺得宮女生下的孩子便合該是個奴仆?!
景婳鼻子裏冷哼了一聲,便扭過頭去看着窗外懶得再理會雲嫣。
若換了旁人來,必然要覺得她喜怒無常性情古怪。
然而雲嫣知道了前情,倒也能将她的心思猜到個七八分。
雲嫣閑得踢了踢裙擺,發覺坐得位置高度竟不能将腳懸空蕩個幾下,愈發多了幾分不爽利。
靈檀寺乃是一座建于半山腰的寺廟。
山中地勢頗高,又遠離街市,便給人一種遠離凡塵的錯覺。
雲嫣跪在蒲團上阖上雙目,心中在想今晚上吃些什麽,景婳便又暗暗打量她,趁着這個時機問道:“妹妹……”
這聲音驟然軟和下來,倒是叫雲嫣有些汗毛倒豎。
雲嫣好似隐隐能明白了平日裏淺草面對她時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的反應。
“姐姐?”雲嫣歪了歪腦袋,對這做作的行為亦是不甘落後。
景婳險些就沒忍住眼中的兇光。
“不知……妹妹方才許了什麽願望?”景婳問她:“心中對幾位皇兄可都有了看法?”
雲嫣垂首,略是羞澀道:“只怕說出來便不能靈驗了……”
景婳聽了這話頓時了然,言下之意便是對方心中已經有了人選。
如此一來,只消看雲嫣待諸位皇兄的态度,便能觀察出幾分來了。
景婳心中有了數,二人拜完了佛,又被寺中小沙彌領去了尋常人不可進的禁園。
幾位皇子圍坐在亭子裏觀望着山中景色,神色微微舒展。
這涼亭的位置設置得也是極妙,坐在這裏,只消低頭看去,便能看到遠處的街市與行人。
在這澄碧的蒼穹之下,天地萬物,仿佛都渺小得微不足道。
“請諸位在此歇坐一會兒,再有一刻,便能将太後娘娘的佛珠取來。”一名白眉白須的老方丈與景和說道。
景和謙聲道:“勞煩主持。”
主持道了句佛號,才轉身離開。
“一路上卻見四皇兄繃着張臉,莫不是今日不願與我們一起出來?”景婳掃了一眼對面的景榮,語氣算不得好。
景綽見狀,對着景榮搖頭道:“上回不過是個玩笑罷了,你莫不是小心眼地一直記到今日?”
雲嫣聽到這些,頓時也作出慚愧的模樣,低聲道:“四皇子殿下果真還生着我的氣?”
景榮聞言,雖有些不高興,但見雲嫣今日戴着金簪分明是他所贈,便輕咳了兩聲,說:“哪裏的話,我怎會生雲嫣妹妹的氣……”
待景婳問清楚前因後果,才曉得景榮是被戳着痛腳了。
旁人未必清楚,可宮裏人誰不知道景榮最讨厭旁人說他長得像豬。
偏偏那日景綽還帶着雲嫣一道嘲笑他像頭野豬,将他氣跑了都算是輕的。
若非景綽與他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必然不止黑臉這樣簡單。
景婳笑說:“照我看四皇兄面相豐滿,前世也該是個大官,回頭去市集的時候,即便旁人叫你一聲大人,怕也不會有人敢來質疑。”
景榮聽了她這些奉承,略為自得道:“那可不是。”
他對自己這一身的貴氣還是極自信的。
景綽饒有興趣問道:“那皇妹覺得我又如何?”
景婳哼笑一聲,“如你這般精明算計的模樣,必然得是個商人,只說我們兄妹幾個,哪個又沒曾被你捉弄過。”
幼年時他們也曾天真,都還沒有那麽多彎彎道道,那時大皇子與五皇子都還活着,而六皇子還淪落在民間……
景綽聽了景婳的話,也僅是輕笑一聲,“滿嘴胡說八道,我若是商人,必然頭一個将你給賣了。”
景婳也不理會,只轉頭問雲嫣,“雲嫣妹妹覺得我說的是不是?”
雲嫣在一旁見他們說來說去都不曾提出逛街的提議,便與景婳道:“興許是有幾分道理,單看景婳姐姐的面相,我便覺得景婳姐姐大氣高雅,必然是個千金小姐,回頭你我到了街市上去,我比姐姐矮上一頭,做姐姐的小丫鬟是正好。”
景婳乍然被她擡舉起來,竟有幾分受寵若驚。
“哪裏的話,你自然也是不差的。”她蹙了半日的眉心總算舒緩許多,随即便給雲嫣遞話,“你覺得二皇兄如何?”
景和在一旁安靜飲茶,聽聞景婳提起自己,頗是無奈一笑。
雲嫣朝景和看去,正對上對方清潤的目光,她怔了一瞬,在旁人察覺之前轉頭對景婳道:“二皇子殿下該是家中老實的讀書人了,扮書生上街定然不成問題。”
景婳見她嘴巴倒是會說話,又聽出她話裏處處暗示上街,心道這還真是個促狹鬼,于是指着景玉問道:“那我六皇兄呢?”
原先不被旁人注意的某個位置便立馬變得顯眼起來,景玉捏着手中的瓷杯,神色竟也沒有任何變化。
他垂眸将指間的瓷杯放在桌上,發出極輕微的“篤”聲。
景婳話才出口,便立馬有些後悔。
雲嫣擡眸掃了景玉一眼,發覺對方從一開始便沒有看過她一眼。
他似乎都一如既往地不想與她牽扯上任何關系。
雲嫣軟聲道:“我倒是不敢亂說,但我若是瞧見了他,必然會想将好吃的東西都拿給他……”
她說完這話,便有人噗嗤地笑出了聲,景婳沒曾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答案,眼中掠過一抹極不自然的情緒。
景和方才還溫和的臉色淡了幾分,頗是不贊同地看向雲嫣:“公主慎言。”
雲嫣卻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神色驀地變得無措,見景婳也不吱聲,便有些委屈地挪開目光,但餘光裏仍忍不住偷看景和的臉色,恰好被景婳捕捉個正着。
景婳疑心,這位小公主喜歡的莫不是二皇兄?
景榮卻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道:“雲嫣妹妹又沒有說錯,他進宮之前本來就是個乞丐,若非靠乞讨為生,他又豈能活到今日,雲嫣妹妹心地善良,才想把吃的都施舍給他,二皇兄好端端地作甚責怪她?”
他說出乞丐二字,氣氛便逐漸冷了幾分。
景和臉色沉了下來,正要呵斥景榮,這時前院的小沙彌便跑來道:“主持要我來告訴諸位殿下,可以将佛珠請出來了。”
取了佛珠手串,一行人便離開了靈檀寺。
雲嫣路過景和身旁時,低聲道:“殿下,方才是我不好,我與六皇子殿下認錯行嗎?”
她說完那雙黑瑩的眸子便含着幾分期待看向對方。
景和心道她從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分明什麽都不知道,他方才卻失了禮數還出言斥責了她。
他的口吻頗是慚愧道:“該抱歉的人是我。”
雲嫣見他眉宇間的介嫌果真消散,臉色也緩了幾分,“畢竟你也是為了我好,不相幹的人你才不會去說,是不是?”
她的态度落落大方,且還主動給了景和臺階下。
景和愈發覺得她本性純真,笑着答她:“正是如此。”
雲嫣心情好轉幾分,便又看向景玉。
她走到他跟前去,與他道:“殿下可莫要與我一般見識,我對殿下所知道的事情知之甚少,方才也着實不該,你可莫要放在心上。”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臉側,見他也沒有被氣得臉色漲紅頗有些失望。
然而雲嫣側了側角度,垂眸卻瞧見他的手指攥得微微發白。
捕捉到這一幕,她的心裏竟詭異得多出幾分愉悅,她還想開口,景婳卻過來将她叫走。
“你瞎晃悠什麽,莫不是想要走下山去?”景婳扯她袖子,目光卻避着景玉,顯然為方才的事情也有些不知所措。
雲嫣見她來得這般及時,心裏頭略有些遺憾,只好随她離開。
到山腳下,景婳與雲嫣坐進馬車裏,絕口不提雲嫣要逛街的事情,顯然就是要找雲嫣不痛快。
雲嫣恹恹地靠在車裏竟也有些累了,也不再提去逛街的事情,叫景婳一拳頭打到了棉花上,心裏反而更氣。
景榮至山腳下又被景和告誡了幾句:“你我兄弟幾人都同出一脈,你若再這般言語無狀,想來傳到父皇耳中,你那些師傅便又該換了。”
景榮極為不屑,卻也沒有出言反駁,心中暗诽,只要這位好皇兄不會多嘴,誰能将這些話傳到父皇耳中?
景和離開,景榮便轉頭看向景玉,語氣頗是陰陽怪氣道:“想必六弟也聽說了啓國公主會自行選出一位俊才匹配,原本我還以為六弟能有機會,今日看來人家只把你當乞丐施舍。”
他誇張地咋舌道:“如今這世道真真稀奇,癞蛤、蟆怕不是也春心萌動,想吃天鵝肉了?怎也不知道撒泡尿照照自己……”
說罷大笑騎上了随從牽來的馬,去追趕先一步離開的馬車。
原地負責駕車的仆人頗有些尴尬,問景玉道:“殿下可還要去旁處?”
景玉緩聲道:“不必了,我自己去便可以。”
那仆人道:“如此奴才便先走一步。”
景玉往外走去,卻又一個老和尚路過,正要往山上去,見景玉便笑呵呵道:“施主為何在山腳下猶豫,若有什麽難解之事,不如去靈檀寺中求一支簽?”
景玉并未理會。
山中梵音清徹,香火缭繞。
山外俗世熱鬧,國泰民安。
景玉便生在這樣一個太平盛世,甚至還是個皇子。
即便如此,旁人似乎也仍不願讓他過好這一生。
這廂景榮跟着兩位公主腳程慢了一步,進宮後卻沒能再瞧見雲嫣。
他正想着要去哪裏打聽她的蹤跡,卻在路過蜜園時聽到一陣銀鈴清脆的笑聲。
景榮慢下腳步,走上前去一看,頓時大喜。
真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雲嫣坐在秋千上,瞧見他時,竟也不覺驚訝。
“殿下怎也在此?”雲嫣嬌聲道:“才與殿下分開沒有多久,這麽快便又見面了,可見你我的緣分竟也不淺。”
景榮聽得她這些話,心裏有股說不上的熨帖,柔聲問道:“公主竟也喜歡蕩秋千?”
雲嫣笑說:“讓殿下見笑了,就是我一個人怎麽也都蕩不高,殿下可要來幫幫我?”
景榮自然是欣喜應下,他正要上前去靠近雲嫣,這時卻有個宮人過來。
“公主方才還在亭子,怎又跑來這裏蕩秋千了……”
淺草念叨着又頓了頓,瞧見了秋千架旁邊多出來一位四皇子殿下。
她有些狐疑地打量了雲嫣一眼,随即向那位四皇子殿下行了個禮,便将手裏的一件耦合色披風給雲嫣披上。
雲嫣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又轉頭看向景榮,唇角噙着一抹清甜笑容,“咱們約好下回再一起蕩秋千吧。”
小公主笑靥如花,看得景榮心旌搖曳。
他怔怔地點了點頭,雲嫣便與淺草轉身離開。
走得老遠,淺草都回頭瞧見秋千架旁邊傻愣着的身影,疑惑道:“公主方才在亭子裏不是說困了嗎?”
雲嫣道:“可我瞧見四皇子殿下路過的時候便又不困了呀。”
淺草臉色怪異道:“那……公主的意思是看見他過來才故意去蕩秋千的?”
雲嫣聞言,細眉輕輕斂起,眸子裏仿佛攏起少許水霧來,看向淺草,“你怎能這樣說自己的主子,你說的我好像一個拈花惹草的人。”
淺草心口震了震,她家公主原來竟不是個拈花惹草的人???
雲嫣委屈道:“我不過是瞧他印堂發黑,想要幫幫他罷了。”
淺草問:“公主何時學會了看相?”
雲嫣說:“你不信倒也沒甚要緊,你且看着,他這幾日必然是要倒黴了。”
淺草偷偷翻了個白眼,心說這位四皇子殿下這幾日若是真倒黴了指不定也是因為她家公主。
她只是随意這麽一想,卻沒想到正是料中了她家公主的心思。
雲嫣神色頗是懶怠。
她當然不知道景榮印堂發黑不發黑了。
不過她知道他過幾日一定會倒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