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疑雲尚存
朱圭把洪階趕走之後,只留了司空在宮裏,陸小鳳和盜無也免不了被他揮揮手趕蟲子一樣趕走。
回神捕司的路上,盜無一直呆呆地跟着陸小鳳走,哪裏還有往日威風赫赫總捕頭的樣子,完全就是個傻二愣子。自從朱圭說了那句要賜司空高官厚祿妻妾如雲的話,又吩咐人從他懷裏接過司空之後,他就成了這副模樣。
“你到底打算怎麽辦?司空現在可是還以為你仍在疏遠他,皇上雖然看着年紀小,心思可一點不少,他這一插手,你不怕從此和司空再無見面的機會嗎?”陸小鳳看不慣他這樣子,大好一男兒,傷春悲秋又有何用,管他什麽王孫公子,先搶到手才是正道!
盜無對他的流氓行徑置若罔聞,依然面無表情地朝着他的神捕司走。
回去之後,胖瘦捕快已經等着了,陸小鳳把人交給他們,讓他們好生看着,別頹廢之下做出什麽禍國殃民的事來。
“等他回過魂兒來了,不管他要做什麽,派人到羅雀客棧告訴我一聲。”
留下一句話,他匆匆又轉身出去,倒像是還有事情未完一樣。
入夜,皇宮西院一片寂靜,越來越滿的月輪之下,整齊劃一的當值禁軍遠遠地走過,這邊叢竹之後,卻有一道矯健的身影倏然落下,回頭看了一眼,嘴角一勾,又轉身不慢不緊地朝着唯一的那座廢宮而去。
蕖芰閣內,因為天涼,白天還能躺在院中曬會兒太陽的宮人們已經紛紛找地方聚堆兒呆着取暖去了,厲害一點兒的自然都躲在他們搶到的房間內不出來,所以院子裏半點燈火也無,整座宮閣就像一座死宅,陰森恐怖。
最偏僻的那間屋子裏,此時有隐約微光透出,突然一陣疾咳之聲傳出,像一只瓷碗砸落,打破了一地如水月光。緊接着就是一陣詭異的靜默之後短暫的騷動,等所有人再安靜下來,先前的那道潇灑身影已經走到屋子的窗戶下。
從院中唯一一株松柏枝上接了一滴夜露,濡濕手指戳破薄薄的窗紙,房間內一個蒼老的身影正背對着窗戶而坐,正是這蕖芰閣的管事太監華海生。
窗戶外的人看了兩秒,忽然皺眉,身影一晃已經推門而入。
流暢修長的手指搭上華海生的肩頭,輕輕一推,他整個人就倒在了桌上,顯然已經氣絕多時。
“手腳這麽快,究竟是什麽來路?”可惜又可嘆的一句話,言之者正是出了宮又偷溜進來的陸小鳳。
紫禁城的宮牆雖高,到底高不過飛天鳳凰,所以他送了盜無出宮,拐個彎又回來了。
咔噠,風從他打開的門吹進來,東西落地的聲音響起,陸小鳳轉頭去看,就見是一把長命鎖躺在地上。他走過去拾起來,果然是之前送出去的那把寫着阿坦彌月的,大概本來是挂在門框旁邊,他推門之後被吹下來的。
“哼,這眼睛尖的.....”陸小鳳翻過來一看,長命鎖背後的墨珠絲毫沒有被動過的痕跡,看來對方連摳下來看看都不用,就判定自己換過了珠子。
長命鎖上還貼着一張紙,薄如蟬翼的一張十色紙箋,手心大小,陸小鳳揭下來一看,上面只寫着四個字,一筆一畫毫無章法可言,簡直像孩童随性書寫:稍後必取。
陸小鳳看着這張紙,忽然想起了之前盜花賊的案子,畫娘子做盡一切所求,只不過制作十色箋永留後世,如今看來,竟然是如此可笑一件事。
為他人做嫁衣裳,不過如此。
頓了頓,他忽然看向門外,方才還一絲惆悵的眉宇已顯露喜色,捏着紙箋走出去,果然是花滿樓。
“你怎麽來了?”他聽着自己略微有些激動的聲音。
花滿樓臉頰紅紅的,身上若有似無一點酒香,大氅都未披,顯然是中途從酒席之中過來,聞言一笑,容顏清冽而俊美:“好像每一次在案發現場不期而遇,你都是這麽驚訝,難道你想到的,我就不能想到?”香河城外的土地廟內,兩人見面時他也是如此反應。
陸小鳳尴尬地撓撓頭:“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跟你玩笑的,怎麽樣,有什麽收獲嗎?”花滿樓似乎很高興,走上臺階與他面對面站着,似乎想看看裏面的情況。
陸小鳳聞到他身上桃花釀的味道,應該是花二爺從桃花堡帶回來的,香甜醉人,一時心神恍惚,就拉住了他的手臂往懷裏攏了一下。花滿樓正仔細屋內,不防着他這一手,腳下沒站穩倒是一肩撞上了他胸膛。
“你做什麽?”七少本來就為向大哥二哥請罪多喝了幾杯,被他這麽一拽,三分醉意也成了五分,兩手不安分地在他懷裏掙紮。
“這麽長時間沒看見你,抱抱都不行嗎?”某流氓不撒手,而且大有愈發不規矩之意,将七少的兩手反在身後,攬着他的腰往懷裏貼緊,鼻尖忍不住在他耳朵和脖頸處蹭來蹭去,非蹭的都發紅了還不離開。
“什麽這麽長時間,我回去還沒有幾個時辰。”花滿樓被他蹭的心慌,卻也沒有用力推開。
“你還想要分開幾個時辰,嗯?”某流氓的鼻尖已經換上嘴唇,在那截白皙如玉的脖子上這兒親一口,那嘬一下,像是餓的久了的娃娃一般,逮着又滑又香的地方就不松口,房間內的溫度驟然上升。
外面守着的風花雪月已經集體在內心咆哮——雖然這纏綿悱恻柔情蜜意的場景我們只嫌少不嫌多,但裏面可還是有一具屍體呢,你們倆能悠着點兒嗎?!
大概是老天也看不過去,暗衛們的心思準确地傳達給了他們主子,花滿樓覺得後背一僵,醉意立刻淡去幾分,一腳踩上某只流氓的,成功地将房內的溫度恢複如常。
“以前覺得你雖然玩世不恭,但內心沉穩有餘,原來我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花滿樓扶了扶自己的衣領,似惱非惱。
“你又想賴賬?!”沒吃飽的陸流氓挑眉看過去。
“我從不賴賬,只是偶爾感慨一下。”花七少很淡定,恰到好處地結束這個很容易糾纏不休的話題,走進去感受房內的擺設。
陸小鳳對這個答案說不上滿不滿意,但也清醒了一些,被方才太過可口的花滿樓勾走的魂兒回來的差不多,便也暫時壓下不談,跟過去與花滿樓說話。
“你為什麽覺得這個華海生有問題?”他問花滿樓。
花七少正在觸摸桌上一只方木盒,打開之後,裏面正是滿滿的一盒子玻璃珠,各色都有,些微燭光之下,璀璨異常,大概是這整間陰暗單調的房間裏唯一的奢侈。
聽陸小鳳問他,他便坦然回答:“你向洪世伯詢問華海生祖籍時我聽到了,你從不問多餘的問題,所以我知道你懷疑他。”
“你還挺在意我,我跟老頭子偷偷說的話你也聽到了。”陸小鳳笑得合不攏嘴。華海生無緣無故抛出一本海志來,将他們的視線引到璃妃身上,不可能與此事無關,而此事涉及宮中後妃,除了争寵奪命作亂之事,恐無其他,所以他特地詢問了洪階幾句華海生的來歷。
因為華海生在宮中資質不輕的緣故,所以洪階對他倒是有所耳聞,他是太宗朝時就在宮裏的老太監,與璃妃本不該扯上關系,所以最初也沒做他想,直到今日知道璃妃出自青州,一切尚未破解的疑點便都有了交代。
華海生祖籍也是青州,陸小鳳方才從神捕司出來,進宮之前便已經到黃公公那裏查過案卷記載,華海生在進宮之時青州家中已有妻女,因妻病女弱而入宮,一入十七載。十七載,足夠他的幼女李兒成長為貌美如花的俏佳人。
平安的身份大白之後,沐朔曾提過蕖芰閣中仍有漢王耳目,現在看來,這耳目是不是漢王所有還未可說,但他在這皇宮之中動作不小卻是事實。
生死冊上畫過的李子曾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現在看來,不過是一個深宮積怨的老父為紀念女兒所用,陸小鳳從懷裏掏出那本薄薄的冊子,一頁頁翻開,嘆惋道:“我方才數了數,這李子如銅錢大小者正好有五十顆,其中斑點者二十三,幹淨者二十七,大概是璃妃一案中死去的那些宮人之數。”
花滿樓并不知道這一茬,走過來問他:“我記得這上面的李子不止五十顆,那又是怎麽回事?”
陸小鳳揉了一把他的頭發,不答反問:“華海生現在死了,你說這是為什麽?”
花滿樓忽然有些明白:“你是說,這蕖芰閣中以命換命的傳言并不是假的,只是這個案子裏卻并沒有涉及到此事,這冊子是前人留下,華海生不過是借用而已?”
陸小鳳覺得手感不錯,于是又揉了一把,點頭道:“我正是這麽認為的,以華海生的能力,并不足以在宮中單獨做此大案,但那五十個人千重都調查過了,并不是漢王的人,所以我猜測,應該與搶長命鎖的是同一批。而那些人,他們背後的力量顯然強大得多,所以這蕖芰閣的秘密,一定與他們有關。”說完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屍體,語氣微有不甘,“只可惜對方嗅覺太過敏銳,我只不過去一趟藏書閣找黃公公的時間,對方就搶先殺人滅口了。”
為他人做嫁衣裳的,并不只有畫娘子一個人。
“那五十個人呢?”花滿樓換了個地方站,避免再被某只爪子搭頭上,大冬天的洗頭發很麻煩。
“他們已經被控制起來了,但對方既然不為難他們,說明他們什麽都不知道,所以千重禀明皇帝之後,大概會尋個罪責遣他們出宮。”陸小鳳看出他的企圖,微微一笑——現在不讓摸,以後有得是時間摸個夠。
“還有一事......”花滿樓稍一沉吟,剛要開口詢問,陸小鳳已經接下去。“你是說在莫家胭脂裏添木蘇汁的人?”
花滿樓對他搶了自己的話不表示異議,甘心求教。
“這是我唯一想不明白之處。”陸小鳳嘆了口氣,“他們如果想讓把人安插到宮裏,學漢王弄個妃子進來不是更好嗎?但他們竟然不惜犧牲五十個如花少女的性命,也要阻止皇帝大婚,當真讓人想不通。”
“他們籌謀這麽多年,蕖芰閣的生死冊如果不止一本,皇帝身邊可能已有異心者,不可不防。”
“這事就不必我們擔心了。”陸小鳳把冊子一收,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在其位謀其政,我們就破破案子找找樂子過過日子就行,小皇帝的安危,自有人顧着。”
花滿樓非但沒有被他安慰,反而更加憂慮。雖然在深宮之中拔出眼線這種事再怎麽也落不到大哥頭上,但大哥待小皇帝并不只有君臣情分,更有師生之誼,如果他知道此事,只怕寝食難安。
“好了,陪我去吃飯,餓了。”陸小鳳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又在過分操心,一拉他的手往外拽,不給他七想八想的時間。
等他們走後,一切再度陷入沉寂,已經消逝的生命仿佛風吹過的土,頃刻皆散,好不凄涼。
即使再過幾個時辰朝陽升起,也并不能緩解什麽,蕖芰閣本就是半路黃泉,即便死了個管事太監,也不值得這深宮裏任何人為他費一絲一毫的心。
東暖閣裏,朱圭正在窗前與自己下棋,郝時辰進來跪在他腳邊說了一番話,朱圭拈着一顆黑棋聽他講完,才重重放在棋盤上,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宮殿裏聽來分外清楚。
“還真是不死不休啊。”年輕君王的聲音裏幾分張揚幾分不屑,正如他面前的棋局,黑子勇往直前無所畏懼,即使兵卒零落,阻撓重重,也仍然立于不敗之勢,可那白字平穩無波,綿延悠長,一次次的圍攻失敗,卻一次次卷土重來,當真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去吧,讓他們接着玩兒,朕現在沒空跟他們計較。”
推了棋盤過去,朱圭枕着雙手往後一靠,隔着镂金的窗子去看天上的月,撂了一句話給還在等他吩咐的郝時辰,便不再開口,銳利鋒芒的眼神與清冷雅致的月華碰撞,竟然有一絲落寞。可這落寞驅散得太快,頃刻之間已不見蹤跡,仍然是無人敢直視敢揣測的龍章鳳姿,年少輕狂。
郝時辰領命而去,整座皇宮仿佛無任何事發生,仍然沿着它命定的軌道緩緩從容而行。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放假了呀,好好休養,不定更诶~各對夫夫們也該好好過個十五了——時間與現實的對不上,就暫時不寫無責任甜蜜篇了,等時間攆上了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