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亂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京城外十裏坡,雪融後一片荒蕪,呼嘯北風無所阻擋,幾乎要卷起滿地凍土。
盜無一身黑袍金靴站在其中,手裏握着那把長命鎖,與北風一般冰冷的語氣裏帶着嗜血而壓抑的殘暴:“放人。”
四周空無一人,但不知是不是陸小鳳剛才說的話影響,他覺得此刻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仿佛不遠處遍布着一雙雙豺狼虎豹一樣犀利的眼睛,就這麽眨都不眨地死盯着他,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冷箭,他此刻已經渾身浴血。
一陣淡淡的白煙升起,在黑夜裏分外搶眼,盜無鷹眸勾住那片奇怪的霧,雙拳聚氣。
“呵呵。”忽然響起一聲淺淡的笑,那笑聲是愉悅而寧靜的,即使現在如此詭異的氛圍,也不會讓人感到驚悚,反而莫名的安心,連盜無渾身躁狂的氣息都不由自主地平靜了一些。
笑聲一下一下,越來越近,卻在幾乎快到耳邊之時,又突然遠去,讓人的心一下焦躁一下失落,漫無邊際地随着這片白霧漂泊,無法安定。
盜無忽然冷笑了一下,雕蟲小技。
猛地一甩手,墨色的披風在空中帶着呼呼冷風轉成一個圈,內力一收,那股越來越濃的白煙就全數被吸引到了衣服裏,化成淡淡水汽,火熱的內力再一炙烤,煙消雲散。
霧氣裏空無一人,顯然只是為了暫時困住他。
另一邊的林子裏,陸小鳳和花滿樓并排往裏走,感覺到盜無的內力波動,卻不見其他內力,便彼此對視一笑——果然是對手,值得認真的對手。
他們料到對方不信任自己,必然不會輕易交出司空摘星,十裏坡太過空曠,不适合藏人,所以對面這片白楊林,便是主戰場。但是對方也料到了他們會如此行事,所以盜無那邊,連派個人過去都不屑了。
林子裏很安靜,靜得除了彼此的呼吸聲,陸小鳳和花滿樓準确地辨別出了對方所在。
“你西邊,我南邊?”陸小鳳摸了摸胡子。西邊林子稀松一點,不會妨礙到花滿樓。
這樣的‘體貼’花七少是看不到的,但他知道陸小鳳的建議一向最為合适熨帖,所以欣然接受,抽出扇子往西邊看去。
陸小鳳想提醒他用劍,從氣息來看,對方的實力比起之前那個施陣者只高不低,縱使知道花滿樓的能耐,他也擔心。可是看着那與自己身量相仿,挺拔俊秀的青年,他清瘦的身體裏隐藏的能力,還有從內散發的自信從容,實在絲毫不遜于自己,所以這份擔心是多餘的。
“今天新換的衣裳,別弄髒了!”所以他話到嘴邊,又變了一句。
花滿樓側頭看過來,似乎疑惑他會提醒這麽一句,不過這提醒讓他很舒服,把扇子放進袖中,然後抽出腰間軟劍沖他晃了晃:“放心,這一次用我花家的劍法。”
陸小鳳怔了一怔才知道他在說什麽,忽然血氣上湧,竟然有幾分紅了面皮,這可真是比鐵樹開花更難見到的事。
嘿嘿,花滿樓還挺上道,值得打完回去抱一抱親一親。
來者俱是灰袍鬥篷,陸小鳳覺得這打扮熟悉的很,京城外的灰衣人,蜀中的赤羽後人,似乎都是這樣的打扮,所以他特意盯着鬥篷下仔細看了一會兒——沒有紅眼睛,沒有紅頭發,不是之前的人。
“我說,你們主子是很缺錢嗎?”陸小鳳嘴皮子一天不耍就癢癢。不缺錢怎麽永遠是一樣的衣服,做他的手下還真枯燥無味。
灰袍人聽不懂他在說什麽,聽懂了也不必理會,他今天的任務就是跟這個人打一架,不論勝負。花滿樓那邊也一樣,對方不開口,花滿樓也不會主動挑釁,靜靜地對視了半晌,然後達成默契,直接開打。
陸小鳳手裏依然沒有武器,但他今天碰上的對手用刀,長刀厚重,每一下砸在地面都是一個深可見石的大坑,刀背上碩大的九枚銅環,呼啦作響,火花四濺,赫然是走硬派武功路線。陸小鳳避開幾次稱得上兇殘的攻擊,心裏就嘀咕開了——看來對方背後的主子當真不可小觑,每一次都派出了完全熟悉他們武功路數的人過來,比如上次對付花滿樓的密道鈴陣,當時以為是青虬的手法,現在看來,果然還是赤羽後人真正效忠之人的手筆了。
現在他面前這位兇悍大将,就算他的兩根手指是精鋼所鑄,估計也要纏鬥半天,暴露更多的實力才能取勝。
這樣一想,陸小鳳更加想知道對方究竟是誰,要花費這麽大功夫來了解他和花滿樓,而且從不惜暴露自身也要抓走司空摘星來看,對方大概早已料到自己知道他的存在了,才會有今日這第二次的試探。
“小兄弟,不如讓我先找把趁手的兵器再打?”陸小鳳揉了揉被對方劈山開河的一刀震得有些發酸的手腕,後退一步跳出戰局,想要暫時告停。
對方可不給他這種機會,換了方向又是挾風帶雨的一刀朝着他頭頂劈下。
陸小鳳罵了句粗話,随手拾起一根枯枝,手腕一抖就迎着長刀而去。但枯枝對鐵刀,除非內力一個甲子以上,否則如何能擋得住?
陸小鳳不過二十出頭,即便天分比尋常人高了那麽一點,名師益友比別人多了那麽一點,服用過的靈芝仙草,可能也比普通人多了那麽一點,所以內力比他們深厚是有,但無論如何深厚不到比眼前人多四五十年的地步。
但枯枝格住了長刀的事實證明,這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因為那枯枝,竟然瞬間柔軟如春絲,緊緊纏繞住長刀中央,頓成僵持之事。
即使隔着鬥篷,陸小鳳也能察覺對方的吃驚。
“想知道我為什麽能讓枯木逢春?”陸小鳳不喜歡嘚瑟,但喜歡解密,所以他毫不保留地解釋,“因為我這招,就叫逢春刀。內力屬寒者可凍水成冰,內力屬火者可化鐵為水,而修習這逢春刀,卻需要柔韌似柳的內力,所以你看好了,這接下來的每一刀,你都砍不中我,我卻能刷爛你的鬥篷。”
說完之後他手上的力猛地一松,枯枝和長刀分開,灰袍人後退幾步尚未站穩,陸小鳳的枯枝已經晃出一片幻影,當真是春日柳樹抽枝,搖漾如線,錯綜纏綿,灰袍人的長刀霍霍幾處,都只切到了幻象,一點枯枝的痕跡都捕捉不到。反倒是他每每砍出一刀,陸小鳳都用枯枝在他身上甩了一下,灰袍上一會兒已經多了幾條紅痕,斑駁淩亂,節節敗退,就只差腦袋上關鍵那一下了。
密林之後的一座小山包上,一團山岚之中,影影綽綽立着兩個修長身形,一前一後,一白一綠,在荒涼的山頂上看來,分外青蔥耀眼。
“呵呵,這個陸小鳳,果然比我想象的更優秀。”十分動聽的聲音,像是浸泡過數十年的醇釀,口齒生香,香可醉人,放蕩不羁之中自有一股沉郁積澱。而且聽得出來,聲音的主人極其欣賞陸小鳳。
“你果然很喜歡他。”綠衣服的人就普通了些,像一只拔光了所有牙齒的小獸,收斂到幾乎看不見的地步。
“不錯,他可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另一半,我自然像喜歡我自己一樣喜歡他。”山岚淡淡散去些,原來白衣服并不是如西門吹雪的一樣雪白,而是天空的白,融入了一團團的淡藍。
綠衣服的人氣息頓時更加低微到不清晰。
“放心,你的寶貝七弟也很優秀,是不一般的人物。”那人回頭,像是安慰一般揉亂了他的頭發。
“走吧,把小猴子還放到十裏坡去,讓風捕頭發現他,他會更高興。”白衣人拍了拍手,自我稱贊,“啊,我怎麽這麽善解人意呢,真是太羞愧了!”
兩人很快離去,那一團山岚也随着飄走,依然是空無一物的山包,仿佛剛剛站在那裏的人,只是偶爾出來的山魅,剛剛的一席話,不過是風的呢喃。
陸小鳳和花滿樓幾乎是一前一後解決了對手,花滿樓的花家劍法,比起之前以炫酷為主的百焰劍法,對敵更為有效迅速,而對付他的那個人,并不如陸小鳳一般是專門挑了棘手的來,所以解決起來并不十分費力。
“盜無呢?”花滿樓把自己捉住的那一個提過來扔到一起,問陸小鳳。
“大概對方是又擺了我們一道。”陸小鳳正擡頭看遠處的山包,聞言回過神來,抓住花滿樓的手臂,“走吧,去找盜無,人應該在他那裏。”
花滿樓想讓他走在前面,可陸小鳳不放手,他之後微微側了側頭,密林之後,什麽時候有了一座不知名的小山?
十裏坡,盜無正陰沉着臉發呆,司空摘星紅着眼眶坐在地上,已經快把周圍的荒草給徹底揪成禿的。
“怎麽了?”陸小鳳走過去把司空摘星拽起來,“受傷了還是失身了?”
“滾你丫的陸小雞!”司空摘星踹了一腳沒踹準,破口大罵,“要不是你家花滿樓把你的魂兒勾走,我至于被人家迷暈了嗎?!我司空大人的名聲,名聲啊!”
花滿樓站在一旁微紅着臉用扇子刮了刮手心,膝蓋疼。
陸小鳳沒工夫跟他解釋,轉頭看盜無:“東西呢?”
盜無的臉頓時更臭,風雨欲來,鐵牙一咬,擠出幾個字來:“從我手裏怎麽奪走的,我要他怎麽還回來。”
“怎麽還?!把我送回去再讓他們欺負嗎?”司空摘星恨恨道,“真是對不起,我這一次又擋着您總捕頭大人升官發財的路了,好,我這就回去把東西換回來,我知道我這條命賤,沒人寶貝,但我也是有志氣的,絕不會讓人看扁了!”說完他抹了一把脖子上一道淺淺的血痕,拍拍屁股上的草沫子,轉身就跑。
盜無一伸手就把人提溜了回來,揪着他的後領子在半空中轉了個圈,讓他拿後腦勺對着自己,空着的一只手大手一揮,啪啪幾下給司空屁股上來了個鐵掌炖肉。
“再鬧我就把你送回青冥山鎖起來!”
總捕頭大人此刻怄得快要吐血。方才他好不容易從打掉一個就又升起一個的濃霧裏轉出來,就看到司空摘星脖子上放着把刀躺在對面。
一個功夫絕對在當今武林一流之列的黑袍人手裏握着那把刀的刀柄,擡頭只對他說了六個字:“不錯,東西拿來。”平平無奇的容貌,平平無奇的聲音,盜無很确定他不認識這個人,但對方卻像極其了解他一眼,淡定地稱贊了他方才的動作,也重訴了他所為何來。
盜無捏緊了手中的長命鎖,只停頓了一剎那的功夫,司空摘星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條血痕。
對方為了這東西,無所不為。所以他不再猶豫,一擡手扔了出去。
“再會。”對方在長命鎖扔出的瞬間已經後退,半空中細細的一道銀光閃過,長命鎖已經被拽了過去,跟着長命鎖躍出去的盜無,手指與銀鎖擦肩而過,卻無法再拿到手。
果然是有備而來。
挨了一頓打的司空摘星竟然沒有咆哮,哼哼了幾下就不動了。盜無吓了一跳,把人放下來才知道剛剛拽領子的動作擦到了他的傷口,血跡正慢慢地滲出來,再加上對方不知下的什麽麻藥尚未清除的原因,司空摘星已經昏了過去。
“師弟!”一向冷酷的總捕頭大人慌了神,完全顧不得再裝樣子,因為他司空的手腕就握在他手裏,脈搏極其微弱。
“我看看。”花滿樓走過來探脈,卻是微微皺眉。盜無看在眼裏,一把把人攔腰抱起,準備以最快的速度回去找莫道晚。
花滿樓攔住他,表情有幾分奇怪,搖頭道:“他中的是沉醉。”
“沉醉?”陸小鳳驚訝不已。
司空之前為救被追殺的平安,曾中了沉眠之毒,沉醉與沉眠同出一轍,俱是宮中所用,只不過沉眠是從沉醉之中研究而來,雖然狠辣但容易解除,而沉醉卻是非解藥不能解。
至于這解藥何在,自然是與毒共生。
陸小鳳有些明白了對方所求,對方雖然一直在針對司空,先是誣陷,再是俘虜,但他們只是要把璃妃的事再翻出來,可謂威逼利誘什麽都用上了。
“他們到底想做什麽?”盜無抱着司空的手攏緊,他都為之斬斷了情絲,為何上天還要讓它真相大白,為何還是要讓他處在争端的中間?
“我想我大概能猜到一些。”陸小鳳回答他,“香河之亂,蜀中之亂,這些人所到之處,必定引起各種争執慌亂,如果司空進宮求藥,那我們必定要将所查璃妃之事原原本本的禀報皇上,皇上本已有清除漢王之心,如今再加一項鐵證,則樂安必亂。”
對方就像一個貪玩的孩子,看不得安安定定的天下,非要風起雲湧波浪滔天才行,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顯現出他們的本事來。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就十一了,過節快樂呀,真希望能永遠做只米蟲,嗯,把葉城主寫成米蟲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