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收人
顧舒容的睫毛輕輕動了動。
上官珩像觸了火搬猛然縮回了手,快步走了出來。
他得覺那只長久縛于胸腔內的猛虎掙開了枷鎖,正橫沖直撞着。
他一個妻妾無數的王爺,此時像個下了山初次撞見女子的小和尚,動了俗念,正倉皇地逃着。
此夜有濃霧,天色與人心一樣,朦胧不清。
次日,顧舒容這一覺便睡到了巳時。就像鬧了肚子的人折騰了一宿終于将腸胃裏的污糟吐了出來,昨晚狠狠哭過一場的顧舒容,此時心情已舒順多了。
眼淚是心裏的毒,哭出來啊,就好了。
此時的她只有兩個感受,一個是腹中空空,一個是手腕酸疼。
至于昨晚的事,早被她抛諸腦後。
逃避苦痛,是人的本能。
她也不願去想。
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啊。
“小姐,你可算起了。快起來洗漱,昨晚就沒怎麽吃,如今怕是餓壞了吧。”
“可不是?我想吃醬肘子。”
“小姐,這可不成。這腹中空乏,可受不住油膩。不如等午間……晚上再吃吧。”
顧舒容只好撇撇嘴,吃起了她的燕窩粥。
此時,秦嬷嬷進來,“娘娘,王爺剛才派人來說,要娘娘拾掇拾掇,下午要去拜見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
聽說她年事已高,早已不理會宮中事務。當初上官珩可以免于圈禁,去往邊疆,她出力不少,說起來,倒是他的恩人。
想到這裏,顧舒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嘴角溢出一抹陰詭的笑意。
“知道啦,去回禀殿下,我馬上到。”
“菱兒,昨晚的經文拿過來,小姐我要物盡其用!”
也算不上是報仇,顧舒容就是想捉弄他一下。
壽安宮內,顧舒容像模像樣地拜見了太皇太後,可怎奈她的禮儀實在太差。
好在太皇太後并未計較,而後與她話了些家常。這上官珩對她這**母倒是比對皇帝要親近的多。
“**母,孫媳給祖母抄了些經為您祈福,只是孫媳的翰墨功夫實在不好,**母可別嫌棄。”
顧舒容笑着示意菱兒将佛經呈遞給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拿起佛經,她年事已高,眼有些花,眯着眼睛遠遠的看着,本欲說的客套話此時也噎在了嗓中,而後忍不住地搖頭笑笑,“顧丫頭,你呀!平日裏讓珩兒多教教你。他可是寫的一手筋剛骨健的好顏體。”
顧舒容倒是敞亮地接過了話茬兒,“可不是!這殿下在馬車上便訓斥妾說這樣難看的字也拿的出手?不過殿下說了,明日他要親自抄一份佛經來呈給**母呢!”
說着故意看了上官珩一眼。
上官珩此時一聽便知是這丫頭在故意給自己使絆子,在報昨晚抄經的仇。
心中有些意外,昨晚還蔫蔫的,今天就生龍活虎的。怕不是又将那些事掩在心底了吧。
也是,她那樣的人,一時的失态已是不易。
只是這丫頭什麽時候膽子這麽大了,是自己對她太寬縱了麽?
可在**母面前,他也只得應下。
“孫兒長久在邊關,未能盡孝在**母膝下,是孫兒的不是。如今抄些經文為**母祈福也是應當的。”
太皇太後聽罷,展顏大笑,拉着兩人的手搭在一起,“好,好!我也好些年沒看到珩兒的字了。趁着如今我老婆子眼還看的見,便多看看。”
晚間,上官珩在案前伏首抄着經書。
“殿下,要不……”林肅侍立在旁,有些看不下去。
“算了,就當為**母祈福了,你下去吧。”
“哦,對了。給她找個嬷嬷教教禮儀吧。她那禮數實在太差。”上官珩低頭看了看經文,随後又加一句,“找個嚴厲點兒的,且……囑咐囑咐。”
上官珩此時對對眼前的經文卻并不覺得負累。于他而言,能夠偶爾從那些勞形的案牍中抽身出來,咂摸抄寫幾章佛經是件熨帖人心的閑事。
他并不信佛,常年在戰場上行殺戮之事,面對這些空靈的經文,會覺得身有穢瑕。
他只在從前讀過這些經文,只悉其意,未悟其谛。
此時,他正抄到顧舒容那日所說的那句“愛欲于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他此時已然确信自己沒有歷過這樣的苦痛。
他一生的劫難實在不算少,親父忌憚,生母自缢,外家族滅,由光華萬千的高處跌落到泥潭,再從那泥潭咬着牙一步步爬回去。這一路看盡了人情冷暖,世态炎涼。
因此他棄欲斷情,于**上并不願思慮與給予,更遑論燒手之患。
但顧舒容有。
是陸岑嗎?是因為自己那場設計嗎?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允自己有所愧疚。
命運不允許他愧疚,他手上無數鮮血,其罪當死的,或是無辜受累的。他不能愧疚。
他不惜以自己父皇的猜忌多疑為武器,不惜以自己兄弟的鮮血來祭旗,不惜以攪弄朝廷風雲動蕩為代價,可他經歷的那些肮髒和血污、算計和利用,讓他可以心安理得,不必有愧。
他如果有一絲的愧疚和心軟,他的敵人就會毫不猶豫地扼住他的咽喉,而那些逝去的忠臣和将士的鮮血啊……呵……早就涼透了啊。
物競天擇,适者生存,這是廟堂的規矩。
他要守。
這世上上到皇天貴胄,下到乞丐潑皮,皆有要守的規矩。
這些日子顧舒容在言嬷嬷手底下學規矩頗為難過。她也算學的上心,可畢竟這些是她從前沒接觸過的,這些日子下來竟挨了言嬷嬷不少的竹板子。不知在心裏暗罵了上官珩多少次。
算了,這些規矩日後宮內宴會都要用到,就當學了點兒吃飯的玩意兒吧。顧舒容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再者,這言嬷嬷雖然嚴格,卻也是盡心教導,并不刻意為難于她。
她咬着牙挨過了那段日子。
一個雨後初霁的日子。顧舒容閑來無事便來到了中庭花園賞花。
一來,就看到郁菁兒罵罵咧咧的樣子。
“你個狗奴才!走路不長眼睛嗎!這可是我新做的蜀錦裙,你踩的雨水濺了上去,這裙子就毀了!”
“是,老奴莽撞沖撞了娘娘,請娘娘責罰。”
顧舒容看清了跪在石子路上的那人,是言嬷嬷。
“那你就給本側妃在這石子路上跪到晚上吧!”說罷,氣哼哼地欲走。
顧舒容此時已走近,言嬷嬷向來為人沉穩,怎會犯這樣的錯誤,再看看郁菁兒那裙角,分明是沾在地上濕的,哪裏是水濺上的模樣。
怕是這言嬷嬷不知怎麽得罪了郁菁兒,此刻被她發作。她年事已高,若在此跪上大半日,只怕要傷身子。
“這是怎的了?怎惹的妹妹這般生氣?”
“王妃娘娘”,郁菁兒只朝顧舒容略福了福身子,就向顧舒容走來,陰陽怪氣地說道,“奴才做錯事就要教訓!這奴才走路不長眼睛,踩的雨水濺到了妹妹裙上,怎的?如今妹妹教訓個奴才都要向姐姐請示不成?。
“這倒不是。只是随口一問罷了。不過,妹妹你方才腳下的雨水濺到我裙上了。”顧舒容扯着裙角示意,其實是她方才不小心在地上沾濕的。
“姐姐莫要血口噴人!這怕是姐姐方才在別處沾地才濕的吧?”
“可是妹妹呀,姐姐倒是瞧着和你裙角上的水漬很是相像呢!”
郁菁兒此時理虧,便轉了話頭,“就算是我不小心濺到了你裙上,怎麽姐姐竟要同妹妹這般計較?”
“咦,姐姐剛才不是說奴才做錯了事就要教訓嗎?如今怎是另一番說法了?”
“荒唐!我乃這府中堂堂正正的側妃娘娘,怎能與一個奴才想提并論!”
“妹妹呀,這嬷嬷之于你是奴才,你是王爺側室,本妃乃王爺正室。按這大端朝的規矩,妾室就是正室的奴才。怎的?本妃叫了一句妹妹,側妃你便真當自己是本妃的親妹子了?這王府裏講究個“陟罰臧否,不宜異同”,不知剛才妹妹罰了這嬷嬷什麽?如今可要以身作則。”
顧舒容對于上次的事本就還有餘火,如今郁菁兒自己撞上,她又怎會輕輕放過?
這一番話直噎得郁菁兒啞口無言。加上之前的事她吃了瓜落兒,知道這顧舒容并不好惹。于是,只哼了一聲甩了袖子離開。
顧舒容忙上前扶起跪在地上膝上盡濕的言嬷嬷,并說這裏離她閑漫堂近,邀她進去換件衣服。言嬷嬷也應了。
待言嬷嬷換好衣服出來後,詢問一番才知道。原來,按照王府的規矩,除了正妃娘娘,其他側室進府受封後都要由府中嬷嬷親自教導。而言嬷嬷素來嚴厲,這就得罪了郁菁兒。
“娘娘不知道。像我們做這項活兒的,甚為不易。教不好,将來若這些娘娘們犯錯,我們要受牽連,可若好好教,卻也容易惹人嫌怨。其他娘娘倒也沒什麽,雖然心裏厭惡,可到底老奴是教習嬷嬷,她們也不願惹人口舌。也就是娘娘您宅心仁厚,心裏不記恨老奴。那側妃娘娘本在邊關跟随她哥哥在軍營裏不受約束慣了。這京城裏的規矩學的不好,也就因此……唉。娘娘見笑了。”
“嬷嬷這是說的哪裏話。嬷嬷能盡心教導。我豈有怨恨之理。嬷嬷若不嫌棄,從今以後就跟在我身旁吧。也好有個依仗。”
言嬷嬷聽罷,趕忙跪下,叩謝大恩。
其實顧舒容打從救她那刻起,就有意要招攬她到身邊。她如今身邊真正可以信任的只有菱兒和秦嬷嬷,可到底他們不熟悉這王府的情況。也因此,她那日才差點兒吃了暗虧,長久以來她便有心物色心腹。如今郁菁兒送給她,她何樂不接?
這便是成年人的交情,彼此之間的情意和認可是真的,彼此之間的算計與權衡也是真的。這道理,她明白。這言嬷嬷是這府裏的老人了,自然比她看的明白。她求心腹,言嬷嬷需倚仗,彼此心照不宣,各取所需。
在這世間,真情是有的。但若要去追求絕對純粹的情意,是很虛妄的。
真情雖然與利益相對,但和利益一樣建立在需要之上。一枝分兩杈。彼此依存的需要,彼此陪伴的需要,世間萬情,莫不如此。
年歲漸長才明白,不純粹的,不一定不好。反而對于純粹才過執着,則會失去很多珍貴。
今日也是巧了,顧舒容像是就該當幾回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上午賞花一半就遇了事,而此刻處理完言嬷嬷的事,她正欲繼續賞花,可遠遠瞧着王雪凝在那兒,她便不願去湊那個熱鬧。于是便來到後花園。
此處花園雖然沒有那邊的大。但好在清幽,賞起來也別有一番風味。
只是她隐隐約約聽到此處有毆打聲和悶哼之音。一時好奇,循着聲音走去,之間牆角處一堆仆役毆打着一個瘦小的人。
那挨打的人身量瘦小,像是個不大的少年。
她喝令住手,這才看清那個孩子,約摸着十四五歲的模樣,滿身傷痕,背卻直直地挺着。
此等儀态的人,不該陷在泥裏。
“何事如此糟踐個孩子?”
“回娘娘的話。這小崽子偷了東西。奴才正着人教訓。驚擾了娘娘是奴才等的罪過。奴才這就換個地方。”一個年長的小厮堆着笑,一臉谄媚地說道。
回話的人,顧舒容隐約記得,像是前院一個小厮頭子。
“娘娘!奴才沒……”那少年仰頭欲辯。
那少年的話還沒說完,那小厮頭子就奪了話頭,“娘娘莫聽這刁奴狡辯,不敢擾娘娘賞花,奴才這就拎回去教訓。”
“他偷了何物?”
“回娘娘的話,前院裏的一個上好的博山爐。”
“是嗎?言嬷嬷,去查查。”這幾日秦嬷嬷感染了風寒,都是言嬷嬷跟在身邊。
這奴才若真是偷了東西被抓,哪用特意找個地方教訓,只怕早就交給了府內掌刑司。
那小厮頭子聽罷,忙跪地求饒,“娘娘……這小子平日裏猖狂,對奴才多有不敬。奴才這才将他帶來立立規矩。方才只是怕娘娘誤會才如此說的……娘娘饒命!”
她早就聽說府裏的老奴才長會欺負新來的奴才,甚至還像官員般要什麽“炭敬”“冰敬”,過的竟比不得寵的主子還好。如今親眼看到,呵,竟連栽贓的功夫都省了,明火執仗地欺壓。
“府裏容不得這樣欺上瞞下的刁奴,趕出去吧。”顧舒容并不願與他周旋。
随即,就有兩個仆役押了滿口嚷着恕罪的小厮頭子下去。
“你叫什麽名字?”
那少年叩地磕了個頭,方才開口。
“不悔。殷不悔。”
作者有話要說:
上官珩:我媳婦不怕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