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山石上。部分積雪開始融化,較之來時,山路更加艱難。阿苒個子小,步子也小,走得極慢。王于兩人雖然有些心急,在差點跌了兩跤之後,也不敢更急切的催阿苒,只是一個勁對謝瀾曦的傷勢表示擔心。
阿苒看起來也很着急,可越急越亂。等繞道第三個圈子時,老于終于覺得有些不妙,問道:“這地方好像剛才來過。”他其實想問的是,謝瀾曦重傷之下,怎麽可能走這麽遠?
阿苒心道:“壞了,過猶不及了。”她臉上卻同樣裝作有些疑惑,好半天,才低聲道:“我小時候迷了好幾次路,阿爹說我天生方向感不好,所以給我找了阿黃。以前多虧了它,現在阿黃不在了,我,我以後可該怎麽辦?”說着說着,淚珠子在眼裏滾來滾去,眼看就要落了下來。
阿黃可不就給他們害死了嗎?這叫自作自受!
老王倒是憐香惜玉,當下又是一陣安撫:“阿苒別怕,以後大不了我老王帶你進京去。這樣你就再也不用呆在這深山老林裏了。”一面轉身又對老于斥道,“不就是多走了幾步路嗎?人家阿苒姑娘小小年紀都能忍着,你就忍不住了?”
老于心中冷笑,他雖然功夫不弱,可在這大山裏,還得靠阿苒帶路。眼下只能暫且記着,以後再慢慢算賬。
……
三人又走了大半時辰,冬季的太陽落山特別早。眼見夜幕即将降臨,老王也不免有些焦急起來。他正要開口催促,忽然聽見阿苒驚喜的叫道:“就是這裏!瞧見沒,就在那個山洞裏。”
他兩人順着少女的手指看去,前方數十步處,樹叢掩映處,似有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上面垂落些許枯藤,覆着一層薄薄的落雪。老于強忍住驚喜,低聲道:“阿苒姑娘,你确定在這裏?”
阿苒點頭道:“我雖然不太記得路,但是出門前做了标記的,你看那個樹藤,決計錯不了。還有那個石頭,在門口擋了一半的,咦,石頭呢,怎麽被推開了?”少女頓時大驚失色,叫道,“莫非有什麽野獸進去了?”她也顧不得許多,率先朝洞口奔去。
王于兩人對視一眼,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老王雖然嘴上熱絡,心底對阿苒也未必全信。只不過他二人尋思着,這一路上,這小姑娘性格單純,也算聽話,哄一哄就能轉憂為喜。既然她願意一馬當先奔進去,便由着她。他兩人跟在後面,就算她再如何厲害,也不過是個獵戶之女,翻不出什麽花樣。
誰知阿苒剛進洞,就發出一陣凄厲的尖叫:“公子!”
那聲音戛然而止。
到底阿苒是個如花似玉的絕色美人兒!
畢竟天下罕有的菀蕪雪芝還在她身上!
王于兩人身形一頓,一前一後,立刻朝洞裏掠去。
先進去的老王眼前一黑,只覺得一陣腥風拂面,他暗叫不好,轉身便要躲開。只是這洞口有些狹窄[1],身後又跟着老于,竟是硬生生被堵在了中間。他走了一天的山路,體力與反應力早已不如平時。洞裏頭黑漆漆的,只看到兩只瑩瑩的眼珠子,對方一張嘴,滿口森森牙齒露了出來。
老于剛要進洞,就聽見前頭之人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老于大驚之下,本能的便要轉身退出。誰知緊接着就是一個熱乎乎帶着血腥味的東西掃過自己臉頰。他忍不住回頭,只見一頭一人來高的黑熊,爪上還帶着淋漓的鮮血。
黑熊對領地占有意識極強,嗅覺十分靈敏,看似笨拙,卻速度極快。只不過時值寒冬,正是準備長眠的好時候。被阿苒吵醒,已經十分惱怒了,對于敢踏進他山洞的其他人類,黑熊直接一巴掌扇了過來。先前還活生生的老王,三下兩下就被撕碎,只有半截手臂被甩了出來。
老于此時已經顧不得阿苒與謝瀾曦是否還活着,只求快速脫身。那熊瞎子哪裏肯放過他,撲上去又是一爪。老于魂飛魄散,他功夫本來就不算特別高,對付尋常人是綽綽有餘,但面對幾人合力也未必能打過的熊瞎子,卻未免不足了。再者同伴的慘死,更是讓他先生出了怯意。這一爪下來,他想也不想,轉身就跑。
可他就算想跑,也得問問熊瞎子肯不肯放過他。走了一天山路的老于忽然有些絕望,他完全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原來從頭到尾,這就是個陷阱。以為會被牢牢捏在手中的小蟲,其實才是最後那個撒網捕食的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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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熊冬眠時間可長達百日,在冬眠過程中如果被驚動,它會立即蘇醒,偶然也會出洞活動。熊冬眠的洞穴一般選在向陽的避風山坡或枯樹洞內,也有說法會在選擇在巨大石縫內。
10 陷阱(中)
更新時間2014-4-15 8:33:40 字數:2549
阿苒聽着外面的聲響漸遠,一面小心翼翼的從山洞裏一人高的巨石上滑了下來。
這個熊瞎子叫小葫蘆,和她也算是老相識了。
阿爹當初被老母熊害得差點沒命,阿娘也因此為尋菀蕪雪芝而死。等阿爹的傷養好了,老母熊的好日子也到頭了。只剩下這頭小熊,還是她軟語求着阿爹留下來的。之所以叫小葫蘆,是因為那時候小熊剛出生沒幾天,長得就像個小葫蘆。
阿爹說,老母熊死了,小葫蘆這麽小,沒有奶吃,根本活不了。
阿苒那時候也才是小豆丁,吃力的抱着小葫蘆,哭道:“小葫蘆已經沒有娘了,阿苒不想要小葫蘆死。”
阿爹幽幽的看着她,只能長嘆一聲,告誡道:“只有這一次,阿苒,你記住,斬草不除根,對野獸或許還可以,但是對人絕對不能心軟。”
她那時還不太明白阿爹話裏的意思,只是沉浸在可以與小葫蘆玩耍的喜悅裏。
後來,小葫蘆就和阿黃一起吃阿花的奶。
再後來,阿花死了。
小葫蘆同阿黃就一起和阿苒喝米粥。
又兩年,小葫蘆長大了,實在不能養在家裏,她只能含着淚把小葫蘆送回熊洞。
随着時間一年一年推移,她和小葫蘆的交情也漸深。雖然小葫蘆不像阿黃那樣能一直陪伴在身邊,但隔上個把個月見一次,認出她也沒問題。
阿爹曾說,想要出奇制勝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要學會利用一切能夠利用的,簡單地說,就是天時、地利、人和。
她帶着他們兜圈子,消耗他們的體力,同時拖延着時間。在有經驗的獵人,也不敢在晚上在深山裏晃悠。夜間,深山,小葫蘆,對方不能掌握的,恰恰是她能掌握的。
她從小長在這裏,殺戮根本算不了什麽大事。
無論是野獸傷人,還是人獵殺野獸,都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這自稱王于的兩人,肆意傷害她的阿黃,以為她察覺不出,還故意騙她,想利用她去傷害小謝……也就別怪她以牙還牙。
阿苒從山洞裏鑽出來,正碰上小葫蘆抓着一只手臂悻悻而歸。阿苒數了數,一共三只手,雖然老于跑了,但好歹也挂了彩。
阿苒想了想,又鑽進山洞裏,咬牙把小皮襖脫了下來。那老于被撕了一條手臂,滿身血腥味,根本沒法半夜裏獨自下山,更不可能在山上熬過ye。就算他身上帶了金瘡藥,要想活命,也肯定要繞回來蹲自己。只怕菀蕪雪芝也會被他惦記上,她必須提前做好準備。
只是這一次,他肯定不會再輕信與她。
她用小皮襖将肉芝包了起來,就地挖了個洞埋上,又找了塊石頭壓上去做了個标志,一面遠遠的跟小葫蘆打了個招呼。熟歸熟,小葫蘆進食的時候,她才不敢靠近。
阿苒背上草簍,出了山洞趁着夜色,一路往标志性的望天崖行去。
就算老于不來找她,她也要去找他的麻煩。能對重傷的謝瀾曦追殺到底,還能毫不留情殺掉阿黃的人,若是讓他活着,下一個要殺的只怕就是自己了。
到這時,才她終于理解了阿爹話裏的意思。
……
謝瀾曦躺在冷冰冰的炕上,雖然身上蓋着棉被,可四處漏風的屋子讓他覺得自己仿佛躺在冰窖裏。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八歲時那個雪天。
那天,他安撫了王家四娘,一面又向王夫人主動承認了錯誤,并且把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母親說過,成為謝家的族長,就要有能夠擔當的勇氣,不僅僅是共榮,還要能共辱。
他牢記着謝夫人的教導,纖細的脊背如同雪地裏的青松一樣挺得筆直。正在他準備接受王夫人的怒火時,王家四娘頂着紅彤彤的眼睛,不顧婢女的勸阻奔了過來,對王夫人着急道:“阿娘,不是大哥哥的錯。明明是謝三哥拿雪團扔我。”她聲音又急又委屈,生怕他被錯怪。
王夫人反而笑了起來,指着她的鼻尖點了一點,對邊上的丫鬟搖了搖頭說:“才這麽點大呢,都知道向着她的大哥哥了。”
王家四娘小小的臉上頓時漲得通紅,邊上的小婢氣喘籲籲的拿着帕子追過來,又不敢上前打擾母女說話,只能可憐巴巴的等着小姐過來擦臉。
謝瀾晖只比他小了一歲,本來王燕如哭的時候,他着實吓了一跳。這畢竟是在王家,傷了人家的小姐,回去只怕會被父親責罰,好在謝瀾曦替自己頂了缸。謝瀾曦是謝家嫡出的大公子,王夫人就算有埋怨也肯定不會發出來。就在他以為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時候,王家四娘居然沖出來指認他,氣得謝三恨不得把她摁在雪地裏打一架。
再一次見到王四娘,是嫡姐元娘出嫁前。
那時,謝瀾曦十三歲,王燕如九歲。謝瀾曦一共三個姐妹,一個嫡姐,兩個庶妹。謝父是個死腦經,他極為推崇陶淵明[1],謝瀾曦五歲時就被逼着讀五柳。而陶淵明當時早已辭官,謝為安酒後失言,竟然要将自己嫡出的女兒定給陶五柳的小兒子陶佟。這可把素來端莊優雅的謝夫人氣得夠嗆,幾乎立時就要帶着一雙兒女回娘家。
等到謝為安清醒後也覺得有些不妥,向夫人賠罪,全是我的不是。再推崇陶五柳,也用不着嫁嫡女啊,我還有兩個庶女呢。
謝夫人幾乎就是一個花瓶扔了過去。
最後還是陶淵明寫了一封信,辭了謝為安的好意。謝夫人怕謝為安繼續發病,火速将元娘訂給了自己娘家蘭陵蕭氏。謝為安日後每每談到此,都扼腕不已。
就在一次親友聚會時,酒醉後的謝為安又拿往事出來當衆胡言亂語,謝夫人根本攔不住。元娘不久便要出嫁,當時臉色雪白,整個人都不好了。
王家四娘看不過去,忍不住說了一句:“避見督郵自謂不為五鬥米折腰[2],看似清高實則為官能力不足。才高八鬥卻嗜書濫酒縱qing鄉間,不思進取這豈是大丈夫所為?為父如此,又如何與子孫以身作則?”
謝為安頓時大怒,他本身就不是能言善道之人,推崇陶淵明,只是惺惺相惜罷了。沒想到被王燕如一陣見血,只覺得對方也在隐射自己,不由漲紅了臉,翻來覆去只道:“官場詭谲,本身就不是小孩家家能懂的。”
謝夫人聞之大喜,直接将王家四娘拉到自己懷裏,笑道:“王氏女果然名不虛傳。”
謝瀾曦那時第一次覺得,能讓母親這麽高興的小姑娘,以後一定要多接過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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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陶淵明,生于東晉,名淵明,字元亮,入劉宋後,改名潛。自號五柳先生。原本陶淵明出現的年代靠後,由于這是架空小說,所以不必細究。
注[2]:宋書的《陶潛傳》,其中說:“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難曰:‘我不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人。’乃即日解印绶去職。”督郵是專門考察縣令政績的官員。王燕如的觀點,不代表作者本人立場。
11 陷阱(下)
更新時間2014-4-16 9:17:10 字數:2497
少了擋風的皮襖,阿苒纖細的身子不免有些瑟瑟發抖,盡管手裏握着一把小刀,看起來也仍是一副毫無威脅的樣子。好在風雪停了一天,晚上月亮升了起來。惡劣的天氣能帶來的好處,就是雪狼群也不會出動。反之,阿苒心底也開始打起鼓來,不知自己這個大膽的決定,是否正确。
可她還是不緊不慢的往望天崖走去,就在此時,忽然林中一響,緊接着一道勁風從背後襲來。阿苒似是毫無防備,整個人直接被帶倒在地。等她從地上爬起來時,背上的草簍已經被人搶走。
阿苒神色大變,憤怒喊起來:“惡賊!還我雪芝!”
老于聽着身後遠遠傳來的叫聲,心中不免有些快意。這個叫阿苒的妖女果然狠毒,看起來像一朵白蓮花似的純潔無暇,不動聲色就把他們引到了黑熊洞裏,也不知道是哪裏露出了破綻,竟讓她瞧出了端倪。
他沒有入行前,原本是仵作出身,因機緣巧合習得了一身劍術,可惜天分不高,只能在人手下打打雜。他劍術雖然排不上號,但輕功還算不錯。這種鬼天氣被派來雪山尋人,老于心裏也是憋了一肚子火。
遇上熊瞎子時,他本能的想要拔劍,誰知一條右手竟然直接被熊瞎子扯斷,若不是仗着自己還算高明的輕功,差點就沒逃出來。可失去右手,幾乎就相當于廢了他的武功。縱然他能活着下山,也不可能再回去見主人了。沒有用的廢物,都只有一個下場。
他心中恨極,就算再想要報複,也得首先把血止住。無奈傷勢委實過重,随身攜帶的金瘡藥并不能完全止血。在這寒冷的冬天,在深山裏血流不止的負傷前行,就像是雪地裏一簇耀眼紅梅,不知會吸引來多少餓極了的野獸。謝瀾曦命大,總是遇上了人救他。可他沒有這麽好的運氣,除非他能得到阿苒身上的菀蕪雪芝。
現在情形雖然于他萬分不利,卻也不是不可挽回。熊瞎子撕走他半截手臂,阿苒肯定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決計不會想到他還敢回頭。而他只要在附近守着,對方防備全無,總有機會逮住她。最好的情況下,沒準還能順藤摸瓜,抓到謝瀾曦。
想到這裏,老于的呼吸急促起來。
這老于本身也算是心思敏捷,在發現熊瞎子時,立刻就察覺出了這是一個陷阱。黑熊冬天多數冬眠,她根本就是故意引他們前去送死。現在想來,阿苒的一舉一動都別有用心。在熊洞裏凄厲的尖叫,只怕也是為了吵醒黑熊。可惜任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小葫蘆與阿苒之間的恩怨情仇。
那妖女從頭到尾,一直是以純潔柔弱天真爛漫的姿态出現,背後到底藏了什麽他們并不知曉。老于不确定以自己現在的重傷之軀,能否用武力勝過她。而身上的大量失血,已經讓他有些頭暈眼花,最怕的就是傷口感染。他左思右想,只能先搶了菀蕪雪芝再說。
也是他運氣好,即使只剩下左手,憑借高明的輕功,還是硬将草簍搶了過來。老于幾個縱越,落在一顆高樹上,就着月光,将手伸進草簍裏,摸出一團雪狼皮制的小皮裙,裏面似乎包裹着什麽。大量失血已經讓他的思維開始遲鈍,心底更有個聲音一個勁在猶豫,那個阿苒詭計多端,裏面可能有詐。
夜裏的山風不小,老于為了穩住身形,雙腳纏住樹幹,僅剩的左手握住皮裙,草簍則因為沒有支點,本身又太輕,直接被風刮落在地上。
就在這時,山間似乎隐隐傳來一陣狼嚎。
老于心頭一震,他必須立刻止血。不然血腥味将狼群吸引過來,不死也得脫層皮。當下也不敢多想,手嘴齊用,将小皮裙剝開,沒想到嘴唇被紮了一下。他心頭一慌,只覺得一股麻痹的感覺從嘴唇開始蔓延。
Cao他娘的,這果然又是個陷阱!
僅剩的清明讓他更加恐懼起來,他清楚的知道,在這個寒冷的夜裏,渾身麻痹,失血不止将意味着什麽。
風越來越大,樹幹都開始微微抖動,一個僵直的人影硬生生的從樹上跌落下來。就在快要失去意識前,他似乎聽到地面由遠及近的轟隆聲,就像是死神來臨的預兆。
那是一群饑餓的雪狼正在狂奔。
……
謝瀾曦又冷又餓,他一天沒有進食,一直是半昏迷的狀态,等到阿苒回來時,他身上又開始發起高熱來。
阿苒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在将草簍順利送給老于後,又得頂着冷風回去小葫蘆那兒把菀蕪雪芝挖出來。雖然在意料之中,但老遠聽到群狼夜奔的聲音,她心裏還是有些畏懼。走了一天的山路,阿苒的雙腿沉如灌鉛,渾身都冷得仿佛一坨冰疙瘩。好在她體質異常,奔波了許久,總算是有驚無險的回到了熟悉的小院。
阿苒此時還不能倒下,她必須在藥性喪失之前,将菀蕪雪芝處理好。謝瀾曦這次燒的比昨夜更厲害,面容更顯得憔悴,就連漂亮的嘴唇都幹裂出血來。
菀蕪雪芝,外敷可去除疤痕,內服可緩解內傷,缺點是離根後極易風幹碎裂,不易保存。阿苒只歇息了片刻,待到一口氣緩了過來,立刻取雪水燒熱,将菀蕪雪芝小心的用小刀切成細條,溫水泡開其中一縷,敷在了謝瀾曦臉上的劍傷處;一面又将剩下的肉芝取了部分搗碎,碾成粉末,再爬上木櫃,從最上層取了幾種草藥粉末,混合後放在藥爐上小火慢慢煎起來。巴掌大的菀蕪雪芝最後僅剩下幾縷細條被小心的放在一枚質地粗糙的玉匣裏。
趁着間隙,阿苒用手帕沾了點熱水,輕輕抹在少年那幹裂的唇上。她的動作輕柔舒緩,生怕将他驚醒似的。
待藥香慢慢溢出時,阿苒總算舒了口氣。她肚子早已咕隆作響,當下取了點梗米,煮了點粥。雖然體力透支,少女還是強忍着不适燒了點熱水,慢慢端到屋子裏,給謝瀾曦換藥擦身。
阿苒将謝瀾曦身上的被子挪開時,似乎察覺到對方身子一僵。可能是冷氣灌進來,讓他感到了些許不适。她趕緊看了看謝瀾曦的臉,對方似乎還在沉睡。
雪白的菀蕪雪芝将可怖的疤痕覆住,只露出優美幹淨的下巴。那又長又密的羽睫似是微微顫動着,在跳躍的燭火映照下,無聲的投下一層陰影。
這原該是個多麽漂亮驕傲的人啊,卻遭了這樣的罪。
阿苒心中越發同情起小謝,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待他。
她小心翼翼的揭開被鮮血染紅了的繃布,少年身上的傷痕越發顯得觸目驚心。有的地方是痂愈合的不好,連着繃布一起長在肉上,才隔了一天,揭開時鮮血淋漓,看着就覺得痛。
謝瀾曦渾身上下都是傷,除掉繃布後,幾乎身無寸縷。
阿苒有些奇怪,小謝分明早已醒了,他為什麽一聲不吭?
12 梗米粥
更新時間2014-4-17 8:38:24 字數:2462
他在裝睡,她也裝作不知道,只是默默的将浸過熱水的帕子給他擦身,一面将裁好的菀蕪雪芝敷在了受傷處,重裁了繃布與他小心裹好。
謝瀾曦只覺得臉上滾燙,他自成年後,從未在女性面前赤身裸體。
十四歲時,謝夫人給他預備了兩個溫順聽話的美麗少女作通房。
誰知謝瀾曦拒絕道:“非是她二人不夠好……只是,若留下她們,恐怕将來新婦不喜;若待臨娶時再将她們打發走,豈非誤了人一生?畢竟財物易得,貞操難在,再嫁只怕也會遭夫家嫌棄。左右都會有人難過,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
謝夫人只當他害羞,不以為意道:“古來世家勳貴子弟皆是如此,譬如你父。我家阿頑若得新婦,也必然出自名門。她若連這都不明白,又如何可為我謝氏宗婦[1]?”
謝瀾曦從未駁過母意,在這件事上卻是少有的固執:“宗婦所擔重任,本非尋常婦人所及。要是連這點小事我都無法為她去做,将來如何能舉案齊眉共處一生?”他臉上微微發紅,輕聲道,“既為我婦,阿頑自然要對她好好的。”
不能讓她也和母親一樣,總是憑欄觀魚郁郁寡歡。
謝夫人看了他良久,慢慢道:“我兒真君子也。”
風姿秀逸,出身世家,精通六藝,潔身自好,溫柔純善。
這樣的謝瀾曦,春雨連綿泛舟江波時,總有貴女們精致的畫舫遙遙相随。一時間,謝郎踏春,百豔随行,竟然流傳為佳話。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
對阿苒來說,小謝就是需要她好好對待的小謝。
有了菀蕪雪芝,謝瀾曦身上的刀劍創傷應該很容易愈合。但是骨折的小腿,還必須好好養着,否則只怕會落下病根,要是變成了瘸子,将來怎麽跟着自己去打獵?
她絲毫沒有想過,如果和謝瀾曦成婚,自己就要嫁到謝家。事實上,她連陳郡謝家到底是個什麽玩意都不知道。王于兩人想博取她信任,故意将自己說成是謝家的門客,這完全就是白費心機。
門客是什麽,可以吃嗎?
阿爹告訴過她,她的姑爺就是要和她長長久久一塊生活的。
小謝是她的姑爺,理所當然要和她一起住在山上。
……
阿苒将棉被替謝瀾曦蓋上,去廚房端了藥和粥,坐到炕邊,笑道:“好啦,我知道你醒了。一天沒吃東西,肯定很餓吧。但是我們還是得先吃藥,再喝粥。我跟你說,這東西叫菀蕪雪芝,剛摘下來的,雖然回來的路上耽誤了點時間,現在吃還來得及。等吃完了,你就趕緊睡,好好養病。”
謝瀾曦在聽到菀蕪雪芝時怔了一怔,他自幼喜愛讀書,博聞廣記。心知世間奇花異草衆多,其中就有一種療傷聖藥生在雪山峭壁之上,叫做菀蕪雪芝。阿苒出門一整天,他躺在**上又冷又餓,竟忍不住會去想:“她是不是不管他,把他丢下了。”
沒想到,她出門是為了給他取菀蕪雪芝!
風雪天裏攀爬峭壁,這需要何等的勇氣。
一時間他心裏五味陳雜,雖說是她自作主張要與他成親,可兩人相識畢竟不過一天,謝瀾曦真沒想過她會為了他做到這一步。
以前自己還是名門貴公子時,那些貴女們對他各種傾慕他不是不知,只是無心沾染桃花故作不知;王家三娘溫婉,四娘聰慧,她們雖然都挺好,可阿苒是不一樣的,她是在他最落魄凄慘瀕臨死亡時,向他伸出了溫暖的手。
他記得,那是一個驚訝中又帶着憐惜的聲音:“阿黃!他還活着,別弄傷了他,沒準還能救回來。”
……
阿苒小心的将他扶起,自己拿了藥碗坐在炕邊,給他一口一口的喂着藥。她每一勺都極為小心,生怕燙着小謝似的。一勺又一勺,一碗藥足足喂了快小半個時辰。實際上,只因菀蕪雪芝實在太過珍貴,阿苒不想這種天氣裏再去爬第二次,為避免浪費,只能更加仔細小心。
兩人都不做聲,只聽到燭火噼啪作響聲。
阿苒一邊喂藥,一邊仔細觀察着謝瀾曦。喝了熱乎乎的藥,少年明顯有了點精神,雖然身上還在發着熱,但比之前看起來要好多了。
她心中隐隐覺得有些不安,這少年實在太與衆不同了。盡管餓了一天,還能保持優雅斯文的吃相。雖然身受重傷,卻從未聽到他主動抱怨過疼痛。他來時身上那精致的衣裳飾品荷包,無一不昭示着這人身份非凡。從雲端跌落到泥地裏,他卻沒有任何被擊毀的表現,反而像雪地裏的老竹子一樣堅韌。
阿苒有些猶豫,這樣的姑爺,不知願意在深山裏呆多久,或許等他傷好了,他就要離開。她想了想,待喂完了藥,便開口道:“我之前說以身相許什麽的,要是你不願意也沒事,等你傷好了,我就送你離開。”
謝瀾曦沉默了一會,慢慢伸起手輕輕拉住了她的袖子,摸索着握上了她的手。阿苒有些怔忡,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只聽對方輕聲說:“若是姑娘不嫌棄,待我傷好了之後,我們就成親。”
阿苒眨了眨眼,笑道:“那你可要說話算話哦。”
她笑得聲音很好聽,很獨特的尾音會微微有些上翹。謝瀾曦雙目失明後,聽覺漸漸敏銳起來,一點響動都能驚醒他。此時他忍不住仔細分辨着她的聲音,似乎想要好好記住,心裏又盼着她能多笑一會。
阿苒将藥碗收拾了,估摸着時辰差不多了,這才取了一碗粥,吹涼了喂給他。小謝五髒六腑都受了傷,只吃了一點就不行了。阿苒也沒有勉強他,扶着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這才就着他喝剩的碗喝完了剩下的粥,一面盤算着等到有空給他熬點骨頭湯或者炖一只老母雞什麽的好好補補。不過這大雪天的,想要弄到老母雞可不容易。。。
其實阿苒的梗米粥熬的一點都不好喝,時辰不夠,火候也不夠。阿苒心想着謝瀾曦失血那麽多,就只在裏面多加了點紅糖。謝瀾曦從來沒喝過這麽粗糙的東西,但他卻覺得一碗熱熱的粥,比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等到她喝的時候,粥已經不是熱了,不過和雪水就着幹巴巴的幹糧比起來,顯然要好吃多了。阿苒自己不善廚藝,對口腹之欲要求不高,能喝到多加了糖的粥,便已經心滿意足了。她收拾着碗筷,一面對謝瀾曦道:“對了,睡覺前,你要噓噓嗎?我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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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宗婦,宗子的正妻。《禮記·內則》:“适子、庶子、祗事宗子、宗婦。”鄭玄注:“祗,敬也。宗,大宗。”宗子則有幾種解釋,大宗的嫡長子,族長或者皇族子弟。
13 噩夢
更新時間2014-4-18 9:12:47 字數:2211
噓噓。。。
謝瀾曦瞬間暈紅滿布,只能暗自慶幸雙目失明,否則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少女。阿苒倒是将他的羞澀瞧得清清楚楚,她雖也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理直氣壯道:“難道你自己有力氣去?”
謝瀾曦十分艱難的掙紮了一會,才輕聲道:“暫時還不用,謝謝你。”
阿苒道:“知道了,不過你要是有需要,一定要告訴我。不要為了面子尿炕,我可不想半夜過河。”
謝瀾曦想死的心都有了。
阿苒小時候夢中尿了炕,都是夢見自己正在吃着大餅開心的時候,呼啦一下掉到河裏了。她睡前本想将炕燒起來,但又怕謝瀾曦身子受不住,只能先燒了點熱水擦身泡腳。
做完這一切,早已過三更了。阿苒緊張了一天,此刻驀然放松下來,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她顧不得許多,直接脫了衣裳上了炕,沾枕就睡着了。
只苦了謝瀾曦,由于菀蕪雪芝的藥性一時半會還未上來,他身上仍在發熱;而阿苒則因沒有燒炕,本能的就往謝瀾曦身上貼過來。雖然僅隔着一曾繃布,但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少女滑膩的肌膚與獨特的幽香。
如果說剛才阿苒還只是讓他忍不住想死,現在簡直就已經是在要他的命了。
謝瀾曦無奈的苦笑着。……
阿苒正在做夢。
夢中的她才六七歲,阿爹給她做了個秋千,阿黃伏阿爹腳邊,睜着一雙濕漉漉的大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個只要輕輕一推就會來回晃動的怪物。阿苒高高蕩起秋千,一面咯咯笑着。她玩了好一會,發覺身後一直沒動靜,便回頭望去。阿爹的面目已經有些隐隐模糊起來,但能感受到他悲傷的眼神。
阿苒有些不安,停下秋千,怯生生的問:“怎麽了?”
阿爹并不理她,轉身就走了。
阿爹為什麽不理她?阿苒疑惑的想着。
是了,她一定是做錯了事,惹阿爹生氣了。她有些沮喪,想站起來追過去,但以阿爹的脾氣,一定會讓她自己想清楚錯在哪裏,才肯同她說話。想到這裏,她又慢慢坐了回去。
她到底做了什麽呢?
少女努力的思索着,忽然阿黃朝她搖了搖尾巴,湊上來舔了舔她的手指,她疑惑的張大眼,只見阿黃也轉身追着阿爹去了。
可阿黃和她一起長大,是絕對不會離開她的。
她心中大急,剛想要站起,那秋千卻自己蕩起來,讓她不由雙手緊握,尖叫道:“阿黃!停下,快回來!”
那秋千月蕩越高,她只能緊緊抓住扶繩,又怕又急,眼裏都蓄滿了淚水,幾乎下一刻就要崩潰大哭起來。可就在她從秋千上跌下來時,一雙手接住了她。
她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只覺得他有一雙非常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