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小孫(一)(虐攻)
平化十七年,也就是阿七走的第四年,安容不知從哪兒找了幾個姿色平平的男人進了府,名不正,言不順,但是府裏的人都知道,這其實就是老爺圈養的男寵。倒是趙明朗疑惑了許久,這些人毫無半點顯眼之處,安容怎麽好似瞎了眼一般,不過,他這心裏還是替他這個好友高興的,至少他已經走出來了,往後的事兒慢慢來。
直到有一天,沈佩林問他,你看看這些男的,長得像誰?他才猛然驚醒——有些是眉眼,有些是嘴巴,還有些是身型……總之無一例外的,都像那人。
原來,安容并沒有走出來,反而更走進去了。
那幾個男寵,趙明朗只匆匆見過幾面,連名兒都對不上,只認識其中一個叫小孫的,安容最寵的也是他,趙明朗一看便知,因為那個小孫最像阿七,像個六七分還不止。
小孫仗着寵愛,在府裏有恃無恐,全把自己當半個老爺,安容其實都知道,但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高興就好,這下,小孫的氣焰更盛了。
如今正值春季,楊柳依依,趁着東風搖曳生姿,滿城飄絮。去年十月的時候,安容曾在他住的寝居前頭撒了幾把油菜花的種子,今年來看,這些種子居然長成了燦黃燦黃的油菜花,顏色紮眼,與周圍幾棵古樸的老槐樹相較,倒顯得有點不倫不類。
安容偏偏最愛的,就是他寝居前親手植的油菜花。這些天無事的時候,常常搬來一把躺椅,靜靜坐在花叢裏,挨到暮色西沉。就像今兒,太陽也好,安容就在花叢裏躺了一會兒。
暖陽催人眠,迷迷糊糊間,卻聽見了人聲,伴随着急促而紛沓的腳步聲,噠噠噠噠,假寐的人不由皺皺眉頭,這些動靜已惹他不悅了。
“老爺,不好了,孫公子出事了——”
這個孫公子自然就是指小孫,一個男人久居自己主子的後室,不成體統,連這稱號也是這位老管家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才得出的叫法,真是難為他了。
“他又怎麽呢?”小孫愛好争風吃醋,時常搞些小動作,把安容騙過去,不是今兒頭疼腦熱,就是明兒食不下咽,但偏偏,安容每次都吃他的計。這回安容思忖着,恐又是那麽回事。
“孫公子落水了,這會兒被救了上來,人還沒醒來呢。”
“好端端的,怎麽落下水了。”安容依舊卧在躺椅上,沒有半點起身的意思。
“這……”老管家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出了口,“他跟另兩位公子不知為何,犯起了沖突,三人吵着吵着,孫公子就落了水。”
“走,去看看他。”安容終于起了身,邊走邊問,“請大夫了嗎?”
“梅香去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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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到了小孫住的蘭芳園,床前圍了兩三個丫鬟,還有一名大夫,估計就是梅香剛喚來的,安容走上前去,見這人已經醒了,又生氣又委屈的樣兒,見了安容也不招呼,許是在耍性子。
那位大夫作揖行禮,“安大人。”
“如何?”
“這位公子水嗆着了咽喉,這水吐出來,現在已無大礙了。”
安容給老管家使了眼色,老管家會意,立刻付了診金送走大夫。
“你們幾個也下去。”這話正是對着那幾個丫鬟說的。
小孫瞧着屋子裏就剩下他跟安容兩人,那股子撒嬌勁兒又上來了,抽噎幾下,“爺兒,他們兩個要把我往死裏整啊。”
安容笑笑,坐在了床沿邊,這一笑,頗有些皮裏陽秋的意味,小孫心下發怵,以為自己的苦肉計使過了頭。
“你不去招惹人家,人家平白無故會把你往河裏推?”
這句話聽得小孫喜滋滋的,特別是“人家”那兩個字,明顯的溪壑之隔,顯然爺兒待自己,要比那兩人親得多。
小孫持着撒嬌的口吻,“爺兒,晚上您來我這吧。”
“好啊。”安容不假思索,随即應下。
晚上,小孫在寝居來回踱步,焦急難耐,時不時地往外面看看,半點人影都見不着,瞧瞧時辰,已經戌時二刻了。
“主子,早些歇着吧,今兒您受驚了。”
小孫不理會婢女的話,一個人奔了出去,“主子,這麽晚了,您去哪兒?”梅香的聲音在黑夜裏尤為響亮,但并沒喚回小孫的步伐。
書房裏,安容從一方木盒裏,拿出那只燒毀了半截的草蚱蜢,細細摩挲,幾年前的好些往事,剎那間湧上心頭。
睹物思人,只會給自己招不痛快,安容是個聰明人,這些道理他明白着呢。這些年他鮮少去觸及回憶,也難得拿出那半截的草蚱蜢去憑吊逝人。只是今天,他看着小孫躺在床上的模樣,像極了阿七生病卧床的樣子,心裏隐藏的陳年哀痛又浮了上來,屏人呼吸。
“爺兒,說好了的,你怎麽沒來!”門砰然被推開,小孫正站在門外,滿臉的不高興。
屋內的燭光,屋外的黑夜,而他恰恰站在了兩端的中間,面容隐隐約約,平時六七分的相像,此刻升至八-九分,安容的喉頭一緊,話語哽住,目光緊緊攫住十尺以外的人。
很久很久,小孫以為自己壞了規矩,爺兒心下不悅,正準備開口求饒道歉的時刻,安容卻開了口,“過來。”聲音嘶啞,如千年老調。
阿七在世時,自己也總喜歡,隔着數步,喚他過來。一切好像都沒變,但其實已然變得徹徹底底。
小孫喜不自禁,進了屋子,走到安容跟前,細細的嗓音,“爺兒。”
安容伸手捏了捏小孫的臉,嘴裏喃喃道,“不是他……”垂下手不再理會身旁的人,又自顧撫上了草蚱蜢。
“爺兒……”
小孫方才稍稍起伏的愉悅全然消失,取而代之,是尴尬,還有委屈。他此刻僵立于爺兒的面前,卻像個生分的外人。
“出去。”聲冷駭人。
“爺兒,是我哪兒做的不對嗎?”小孫窮途末路,大着膽子抓了安容的手就往自己臉上蹭,“你摸摸啊,爺兒,你再摸摸。”
安容抽出手,力道太大太急,小孫直接摔倒在地,眼裏噙着豆大的淚珠,狼狽不堪。
此情此景,安容嗤笑一聲,心裏那塊用針線縫合上的洞,随着這一笑,又倏的撕扯開來。阿七才不會像這樣,從來自己叫他出去,他就會乖乖出去;他的臉也沒這麽細滑,手指靠近他嘴角那塊,還會摸出紮手的硬胡渣;他很瘦,臉頰還硌手……
“你出去吧。”良久,安容吐露出這幾個字,深沉的眸子裏,藏着不為人知的心事。
小孫走了,屋子裏悄悄然,就剩下安容一人。
“我沒捏他,我以為是你……”安容一面看着草蚱蜢,一面說着,“趙明朗說我把你東西燒了,你找不着回家的路,成了孤魂野鬼。可你肯定不會狠心不回家的,咱家就咱兩人,除了我這兒,你也沒地方去啊。阿七,你說是不是啊?你最近長點肉了嗎,要是還那麽瘦,那三件新衣裳我就給你扔了,不給你留着了。對了,屋子前的油菜花開了,你現在回家,還能看見……”
這晚安容絮絮叨叨了很久,像要把這幾年憋在心裏的話通通都告訴阿七,好讓他記着回家的路。
翌日安容親自買了些紙錢,天黑的時候,一把火點着全部燒給了阿七,這世上除了自己,也沒人給他燒紙了,多燒點,他好有錢吃飽喝足,長胖點……
府裏的人,瞧着莫名的火堆,還有那随風飄飛的幾張紙錢,陰森凄冷,直覺夜晚的風吹得人汗毛豎起。
小孫那日從安容處回蘭芳園,趴在床上嗷嗷直哭,半點看不出男人樣兒,就像個嬌滴滴的深閨怨婦,梅香在一旁怎麽勸都不管用,就說着,“主子,奴婢把老爺喊來。”
誰知這話一出,小孫反而不哭了,操着沙啞的嗓子吼道,“你回來,不許去!”
這下梅香算是知道他在哭什麽了,大概是從老爺那兒找了不痛快,梅香嘆聲氣,心道,長得再像也不是原先的人,這不是上趕着找罪受嘛。
只是,這些話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這個主子的,自己是個下人,察言觀色就好,不該提的,絕不能提。
恍惚間,梅香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幾年前在府裏住過一陣的“二老爺”,他性子憨厚,對着下人沒半點厲色,就是身子不好,經常咳嗽不止。後來他被老爺送出了府,聽說沒幾天人就去了。唉,也是個可憐的人。
只不過,自家老爺自從“二老爺”死後,活像變了個人,他照常吃飯,也偶爾會笑,但梅香瞅着,就覺着人不對了,像是失了魂。
梅香晃晃腦袋,不做他想,這日子啊,其實淡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