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小孫(二)(虐攻)
小孫那日哭了一宿,第二日眼睛腫成了核桃,淚珠子不斷,嗒嗒落下,砸在心口,偏還砸出個不離不棄、至死不渝來,更加知道,爺兒就是天,就是賞他飯吃的主兒。
梅香用冷汗巾給他敷了又敷,這紅腫的眼才稍微消點,然後往床裏頭瞅瞅,那枕頭上,一大片濕跡。
“主子,要吃點什麽嗎?”
小孫頂着一張滑稽可笑的臉,恹恹問道,“爺兒呢,爺兒今兒去哪兒呢?”
“這會兒老爺定是在早朝呢,還沒回來。”
小孫垂下頭,“哦,是了。”他其實心裏想問,爺兒是不是生了我的氣,去找那姓陳的,或者姓徐的去了,但是他不便在一個丫鬟面前把自己的苦水全部抖出來,那樣太沒面子。
梅香瞧着他神情恍惚的模樣,又問了遍,“主子,早膳吃點什麽?”
“沒胃口。”話音剛落,又轉而說道,“那兩人有什麽動靜啊?”
梅香猜出了他的心思,專撿好聽的說,也不管是真是假,只是一昧地哄主子開心,“聽說被老爺訓斥一頓,現在該是在反省着。”
小孫這才轉悲為喜,擺擺手讓她退下了。
晚上的時候,小孫也是親眼瞧見了安容在府裏燒紙,其他仆人只敢遠遠躲着看,他卻走了上前,離安容只有幾步之遙,那雙眼睛還腫着。
形容哀傷,一字未言,安容給阿七燒完紙錢便轉身回屋,絲毫沒有理會身旁站着的小孫。
幾年不沾的酒,晚上,安容又沾上了,而且都是整壇整壇的,關緊屋門,不讓任何人進來,他今晚想阿七了,他想去夢裏見見他,就問問他,過得好不好?想沒想他?還有心口一直堵了一句話從沒問過他,他今兒想一并問了——當年,你為什麽走得那麽狠心?
紮紮實實灌下一大壇子酒,安容身上到處都是酒漬,濕了衣裳,喝着喝着,連眼睛都濕了,這還是阿七走後,安容頭一次哭,他藏了這麽多年的假面瞬間撕毀,他心裏難受,難受得發疼。
借酒消愁,旨在消愁,卻平生添出悔意,如江流湖泊,逞浩蕩奔騰之勢,到頭來,千般萬般痛楚,卻只在心兒上,化成短短一言,阿七,你原諒我,好不好?
安容在阿七走後的三年,終是承認,當年他的荒唐決定,阿七定是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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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就是這種悔恨的情緒,摻雜在對亡靈的思念中,安容突覺胸膈之間,都在悶悶作痛,提起酒壇子,又喝下一口,眼神似幻即離,他才稍稍覺着,心裏舒坦些了。
小孫在門口徘徊許久,一直猶豫着要不要進去,今天他成了笑話,頂着核桃眼兒,出了蘭芳園來找安容,就為了讓他憐惜幾番,可誰知不如他願,爺兒連瞧都沒瞧他一眼,本來就悶悶不樂,這下更是不是滋味。
推開門,入眼的一幕卻讓小孫不知自己該不該踏進去——安容倚在床沿邊,周圍全是酒罐子,酒氣溢滿整間屋子。
“爺兒。”小孫趕緊奔了上去。
安容一把拂開小孫攙扶的手,掙紮着去摸索地上的酒罐,小孫見狀,複又攀上安容的胳膊,“爺兒,別喝了!”情真意切,甚至還落了幾滴淚。
“松手!”
“爺兒,您別喝了!”
安容放下了手裏的酒罐,雙頰坨紅,眼睛怔怔地不知望向何處,嘴裏呢喃着,“阿七,阿七……”
小孫呆立一旁,看着平日風姿綽約的爺兒全然沒了那副神姿,眼裏看得心疼,偏又從他口裏還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心裏也跟着反複念了幾遍——阿七。
突然間,看着酒後犯暈的安容,小孫動了念頭。
年初的時候,他還是個在梨園唱戲的小生,有次應召去朝中大臣家唱戲,被爺兒看上從園主那兒買了回來,同來的還有那兩人。如今,已有四月了,卻從沒碰過他。
小孫慢慢除去身上的衣物,然後伸手欲解開安容的衣物,指尖剛碰到他的衣領,就被安容拽開。
“爺兒,讓我服侍您吧。”
“你不是他,不是他……”如此說了好些遍,然後醉眼迷朦,自顧說道,“他去哪兒呢……”
“阿七是誰?”小孫沒抵住心中的困惑,問了出來。
誰知這話一出,安容來了反應,一把揪住小孫,把他提溜出去,“砰——”門關阖而上。
被安容扔出來後,小孫像是失了神,光着身子落寞離去。這一夜,安容把自己關在房裏,徹夜酩酊。
回到蘭芳園,小孫倒沒像昨日那般,哭鬧一夜,他傻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不說,梅香在一旁惶恐而站,半晌,他才出口問了句,“梅香,你知道阿七是誰嗎?”
阿七就是“二老爺”,梅香自然知道,只是她不知怎麽開這口。
“這……主子你怎麽提到那人了?”
“我從爺兒口裏聽到的。”小孫收回失落之色,瞅了眼梅香,“你知道他?”
“是,奴婢剛進府的時候,他就在了,不過……”
“不過什麽?”小孫來了興趣。
“不過後來他死了……老爺還為此大病了一場,在自己房中悶了十來天,誰也不見。”
“死了……”小孫輕輕咂念,轉而又問道,“他跟爺兒是何種關系?”
梅香小心瞧着小孫的顏色,艱難說道,“他跟老爺同睡一屋。”
話說到這份上,再笨的人也該明白了,同睡一屋,往深了去想,就是夜夜同榻而眠。小孫心裏頭泛起酸水,不過卻又自我安慰,那人已經不在了。
“他為什麽會死?”
“在府上的時候就一直生着病,後來老爺把他送到城郊去靜養,沒過幾天在那兒去了……老爺一把火把他的東西全燒了,把他住過的屋子也給鎖了……府裏上上下下從此之後,再不許提'二老爺'”
“這樣啊,你下去吧……”
梅香乖乖退下,關上門的那一刻,還不放心地往裏看了看,只見小孫一動不動呆坐在凳子上,臉上沒什麽情緒,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小孫總算搞清楚了安容這幾日的反常,想必昨晚的紙錢也是燒給那個阿七的,那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就連死了還能被爺兒深深記住。小孫這心裏是又嫉妒又羨慕。
幾日後,安容又恢複如初,只是小孫的地位像是突然一落千丈,安容連着兩天都沒有喚他過來陪吃飯,而是叫了小陳。
小陳屬于眉眼極像阿七的那類人,也是個倒三角眼,這日安容下朝回來用早膳,就讓他坐在一旁。小陳很是受寵若驚,他年紀尚小,眉眼間總是怯生生的,比之阿七,多了份稚氣。
安容在吃着飯,見他幹坐着,筷子也不動,便給他夾了一塊魚肉,小陳這下開心極了,一口吞下魚肉,就着扒了好幾口飯。
瞧着他那副傻乎乎的樣子,更加像阿七了。不對,阿七比他還更傻氣,青菜都能吃得很香。
“好吃嗎?”難得,安容主動挑起話。
“好吃。”眼睛咕嚕一轉,突然間想到了那事,聲音矮了下來,“大人,那天,我沒有推小孫,是他自己摔下去的。”
安容直直盯着他的眼,話語裏竟然帶有一絲溫情,“我知道。”
小陳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微紅了臉,垂下了頭,小口扒着碗裏的飯。
“你多大了?”
吃着飯的人猛然擡頭,咽下嘴裏的飯,恭恭敬敬地回了句,“十七了。”
安容起身,“吃完飯,來我房裏。”
小陳趕緊撂下碗筷,站起了身,“大人,我也吃好了。”
安容掃了眼他碗裏尚留一半的米飯,倒也沒說什麽,小陳跟着安容,去了他西面的寝居。
在門口,兩人碰到了早早久侯在此的小孫,小陳害怕地往安容身後躲了躲,他心裏還記着小孫落水的事兒,怕得很。而小孫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要把他吃了一般。
其實小陳是三人中最懵懂的那個,他稀裏糊塗地進了府,府裏的老爺給他好吃的,好穿的,還住那麽個大屋子,他就覺着老爺是個大好人,完全沒往那方面去想。而小孫跟小徐就不同了,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男寵,只是這男寵現在尚還是個有名無實的頭銜。
“爺兒。”聲音慘兮兮的,像是在抱怨多日來受到的冷落。
安容沒有管他,領着小陳直接進了屋子,小陳臨進前,還不安地瞅了小孫一眼。
“大人,他好像還在上生我的氣。”進了屋,小陳來了一句。
安容笑笑,知道他還在說落水的事兒,果真是孩子心性,想法總是直來直去,與成人不同。
安容換下朝福,坐在鏡前,摘下頭上的冠,一頭黑發如綢子般垂在身後,“過來,給我梳梳頭。”
小陳很聽話地走過去,拿起桃木梳子,慢慢細細地為安容梳着頭,突然,看到了一根白頭發,“大人,你頭上有根白頭發。”
許久,屋子裏都沒有半點動靜,小陳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握在手裏的木梳也沒敢繼續梳下去。
“拔了吧。”安容一面吩咐,一面心裏喟息,人會老啊,不知自己以後下了黃泉,阿七還認不認得他?
作者有話要說:
什麽時候讓他倆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