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往事幾許
被迫妥協的我蔫蔫地坐到椅子上,任由姬子涯用他那只沒受傷的手在我的膝蓋上輕輕按了按。
“疼麽?”他一邊輕柔而緩慢地按壓着,一邊擡頭留意我的反應。
“有一點兒……”我低眉看着他那緩緩移動着的大手,啓唇如實相告——礙于他根本就沒怎麽用力,我也就的确沒怎麽覺着疼。
他聞言停住手頭的動作,起身喚來了侍女,吩咐她去拿治療跌打損傷的藥酒。
這……他屋外頭不是有侍女候着的嘛……幹嗎非得要我來幫他穿衣……
莫名注意到了這一矛盾之處的我,很快就自個兒得出了一個值得參考的答案。
因為他喜歡我?
不不不……不會的……我我我……我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啊?!
實際上,這好像當真不是我的胡亂臆想——只緣沒過多久,從侍女手中接過藥酒的姬子涯,就要躬身替我擦藥了。
我當然是不假思索——确切而言,是慌亂無措地予以拒絕。
見我整個人都要從座椅上彈起來,姬子涯微眯着眼盯着我瞧了一會兒,最後好歹是放過了我,将藥瓶交還給了送藥的侍女,自個兒則跑到外屋去了。
因此而遽然生出了一種鸠占鵲巢的感覺,我欲哭無淚地上完了藥,拖着條仍舊隐隐作痛的腿,尴尬地走出了裏屋。
孰料姬子涯會冷不防以我受傷為由,讓我今兒個先行回宮歇息。我本欲下意識地說自己沒事兒,可一想到适才發生的種種,我到了嘴邊的話又硬是咽了回去。
至此,去王府照料姬子涯的頭一天,就這麽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像是經歷了一場巨大的變故,又仿佛什麽都還是好好的。
而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我每日都會在皇宮和王府之間“奔波”——所幸我為姬子涯做的,也就是喂飯更衣、端茶送水之類的活兒。
我不能不默默地感謝那些自小照顧我的嬷嬷們——是她們教會了我如何自力更生,才讓我不至于在今時此日出醜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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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替男子擦身這種事情……我是真的沒有做過啊……
是日,被姬子涯提了這一要求的我只覺欲哭無淚。我甚至忍不住要想:他王府裏不是有那麽多的随從嗎?為什麽偏偏要我來做?
禁不住弱弱地提出上述疑問,我卻只在三言兩語間就被對方駁得啞口無言。
雖然我覺得諸如“皇上手巧,擦着舒服”抑或“既然答應了就當堅持到底”之流的理由并不那麽充分,但只消它們是從他姬子涯口中道出的,那麽不充分的,也會變得充分起來。
這個人,果然是可怕的。
無奈之下,我最終只得紅着臉替男子解開了衣裳,卻在片刻後意外目睹了他前胸後背的幾道傷痕。
他又不是武将,怎麽會有這麽多的傷疤?
許是察覺到我頓住了手頭的動作——正疑惑不解地打量着他的這些陳年舊傷,姬子涯忽然就語氣平靜地開了口。
“這些傷,是小時候……和年少時期留下的。”
我驀地擡眼看向他的臉。
“母妃心裏只有父皇,卻在入宮前……被一個瘋狂愛慕着她的男子玷污了清白,還懷上了我……所以,她不喜歡我,恨我,盡管父皇已然以最大的包容接納了我們母子二人,但每每思及這份恥辱,母妃還是會控制不住自己,将心中的怨恨發洩到我的身上……”
我聽着聽着,就怔住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在朝野上呼風喚雨的男子,竟然會有着這樣一段不齒的身世。
是以,面對他主動道來的過去,我壓根不曉得該作何回應,只能呆呆地注視着他面無漣漪的容顏,任由心底裏的少許同情滋生蔓延。
“後來,父皇日漸年邁,到了無法親自理政的地步,皇兄皇弟們排擠我,動辄将我派往邊疆鎮守……因此,我也算是歷經沙場無數。而這些……不過是家常便飯罷了。”
他面色如常地注視着前方,口中波瀾不驚地訴說着,好像只是在談論一件小事。
我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雙眼一眨不眨地凝視着,卻沒來由地覺着一陣難過。
“有好幾次,我覺得自己大概就要死了,可最終卻都活了下來。”他頓了頓,冷不防扭頭眸光一轉,與我四目相接,“我想,這或許便是天意,是老天爺要我活着,去向那些曾經欺辱過我的人,讨回我應得的東西。”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該不該接話又該如何接話。
“是不是不贊同我的想法?”孰料,他猝不及防地将話鋒一轉,微微一笑了問我。
我下意識地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可實際上根本就沒來得及仔細思考孰是孰非。
見我作此回應,姬子涯啞然失笑着轉移了視線,一面拿背脊對着我,一面若無其事地說了句“有勞皇上了”。
我這才如夢初醒,轉而拿起濕布來,開始替他擦背。
叫人始料未及的是,我才剛心中悸動着為姬子涯擦完了身子,我那本該陪着琴遇抑或處理朝中事務的三弟就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
偏偏這個時候,我剛巧正在善後——替姬子涯穿衣。
“你你你……你們!”
驚睹這一幕的三弟登時瞠目結舌——整個一副活吞了蒼蠅的表情。
驚變乍起,我瞬間生出了一種跳進黃河——洗不清的感覺。
“不、不是!我們……我們這是……”不過,我還是霍然起身,努力試圖出言解釋,奈何情急之下話沒說好,結果被身後的姬子涯搶了先。
“殿下自己金屋藏嬌,就以為別人也在做同樣的事情麽?”不慌不忙地收拾了自個兒的上衣,男子緩步行至我的身側,氣定神閑地問三弟。
三弟指着我們的手這才一下子放了下來。
他收斂了滿臉的震驚之色,瞪着眼珠子反駁道:“你少胡說八道!我跟琴遇清清白白!”
姬子涯聽罷此言,這便不急不躁地答曰:“我和皇上也清清白白,不過是在擦身罷了。”
“‘罷了’?!你這人也太厚顏無恥了吧?!皇姐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替你一個大男人擦身?!你府裏頭這麽多丫鬟,怎麽不叫她們動手?”
“丫鬟不也是黃花閨女麽?”
“我……我是說侍衛!”
“侍衛哪兒比得上皇上溫柔體貼。”
“你!”
聽着姬子涯同三弟一個老神在在、一個心急火燎地打着嘴仗,本來有些腦袋犯暈、眉角犯抽的我忽然開始覺得好笑起來。
原以為這兩三年下來,三弟已經變得成熟穩重,不再是以前那個動辄在我面前炸毛的少年了,可如今看來,一個人的性子,還真不是幾年的時間就能徹底地改變的,至少,即便随着時光的流逝而漸漸變化,在遇上某些人、某些事的時候,他(她)也還會是原來的那個他(她)。
只是,我還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能夠看見三弟同姬子涯神似鬥嘴的場景。
心下沒來由地升騰起一股子淡淡的暖意,我興許流露出笑意的臉卻突然被三弟略顯憤然的目光給逮了個正着。
“我在宮裏忙得頭都大了,你們兩個卻在這裏卿卿我我……”身高業已趕上姬子涯的三弟沖我二人吹胡子瞪眼,那模樣,居然未有叫我心生畏懼,“皇姐!跟我回去!”
話剛說完,他就一個箭步沖上前來,拉住我的手腕朝外走了。
被拖着走的我情不自禁地去看那站在原地不動的姬子涯,恰逢他好整以暇地開啓了雙唇:“成王殿下不是自己要接手前朝政務的麽?怎麽才沒幾天,就喊累了?”
大約是被冤枉了的三弟當然不買他的賬,旋即張嘴回道:“誰喊累了?我就是看不慣你這一肚子壞水的家夥在這兒享清福!”
那你拉我回去幹什麽呀……不是應該拉姬子涯麽……
聽了三弟理直氣壯的一番話,我忍不住癟了癟嘴,腹诽道。
與此同時,我注意到,被說成是“一肚子壞水”的姬子涯仍是在那兒負手而立、笑而不語。直至晃動的視野中,他似是從容不迫地轉移了視線——倏爾凝眸于我,我才猛地把腦袋給轉了回去。
後來,姬子涯并沒有出手攔住我們的去路,是以,三弟很快就一口氣把我拉到了屋外的院子裏。
然誰人能料,離開攝政王府的半路上,會突然殺出個慕容有心——不,是慕梓期——他冷不丁冒了出來,愣是要問三弟借我一用。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三弟居然還認得他,遲疑片刻後,甚至準我去同這僅有過數面之緣的別國男子到一邊去私下交談。
我見這慕梓期還挺好說話的樣子,就問他是不是認識我的三弟——這一問才知,前些天鎮壓叛亂一事,他也參與了,并且明裏暗裏還幫了不少的忙。
于是,遽然記起自個兒身份的我,忙不疊以天玑國君之姿向其表示感謝,豈料卻只換來了他悠悠的一擺手。
“梓期之所以插手,無非是想要幫助自己的友人。”這個長相妖孽的男子難得擺出了一些正經之色,下一刻卻又冷不防笑得暧昧不明,“皇上若是當真要謝,還是好好謝謝那個一直默默守着你的人吧。”
話音剛落之時,我還有點兒摸不着頭腦——不曉得他所言何人——不過沒一會兒的工夫,我就頓悟了一切,繼而禁不住臉紅心跳起來。
說實話,我至今依舊難以接受他們口中的“事實”。
姬子涯真的喜歡我?他怎麽會喜歡我呢?
大抵是我這人喜怒皆形于色,致使旁人委實容易猜透我的心思——這不,連慕梓期這個與我并不谙熟的人,都即刻瞧出了盤旋在我內心的疑惑。
“皇上覺得子涯喜歡你,這很荒唐?”
我聞言不免愣了愣,而後就老老實實地沖他點了點頭。
“其實,這一點兒也不荒唐。皇上聽我說些事情,便能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