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話本
不過是一次游學,卻險些釀成大禍。
諸無将仍在昏迷的俞嘉木安置在鋪有一層棉被的軟榻上,伸手在俞嘉木的額頭輕輕撫了一下,驅動靈氣,仔細地檢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
強行擋了數十道天雷,衣服遍布血痕,而其下的皮膚傷口更為可怖,俞嘉木此時眉死死地皺着,時不時從唇間冒出幾聲難耐的呻吟聲,這一切種種都昭示着他的痛苦。
諸無催動靈力,幫俞嘉木消去身上的外傷,但內裏卻不是他所能插手的。傷不足以致命,但俞嘉木總歸也要為此吃些苦頭。
先是遭受妖獸攻擊後又不知深淺違抗天道,越發不像話了,諸無伸手想幫俞嘉木把被子蓋好,徒然聽到門外有嘈雜聲,接着有人推門踉踉跄跄地進了屋子。
那腳步聲很急切,分明是平地,卻像是走在四顧茫然的雪地裏,只得深一腳淺一腳,毫無方向。
路湛看到床榻上的俞嘉木便停住了,橫沖直撞都變成了小心翼翼,他連呼吸都淺了幾分,生怕重一分便叫他難受。
諸無已将被子掩好,喚了一聲小殿下便往外走。
路湛看了看俞嘉木,片刻後随着諸無出去了,兩人繞過廊臺轉角,尋了無人處,諸無開口說道:“小殿下何必又親自來一趟,若是道謝,我替徒弟應下。其餘的大可不必。”
他心中自然有偏心,俞嘉木便是為了這人硬是抗了雷劫,破了因果,受了不必要的罪。
他滿心的惱火自然都落在了路湛的頭上,渡劫的動靜不小,除去諸無自然也驚動了栖梧山,若不是他動作稍快,此時俞嘉木便要被擄去栖梧山了!
最後兩方未多言語,各自領走了俞嘉木和路湛。
誰想前腳剛回到島上,這位陰魂不散的小殿下就又找上門來。
諸無思及此處,極其苛刻地打量起這位小殿下來。
路湛并未回到栖梧島,他半路便跑了過來,他們才剛蓋過章,萬一俞嘉木想要變卦怎麽辦?
俞嘉木那麽愛撒嬌,醒了沒看到他,會難受,所以他便來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上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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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諸無便見路湛的衣衫上染着大片的血跡,鬓發淩亂,臉上的汗水和血都好混在一塊,嘴唇蒼白得毫無血色,眼神裏的急切做不得謊。
自出生起便備受寵愛的小殿下竟是意外的狼狽不堪。
“我想留下。”
路湛執拗地重複道:“請您準許我留下照顧他。”
諸無見過世人千面,并不動容,說道:“人,小殿下也看過了,沒什麽勞你挂心的,小殿下回去便好,再遲一會兒,栖梧山又要把我們這區區小島掀翻了。”
和南安頓好了哭暈的小胖子,立刻奪門而出,從回廊飛快跑過,高聲喊道:“師父,俞嘉木哪兒去了,怎麽樣了?師父?”
他在回廊的盡頭看到了他師父還有另外一個人。
看背影并不熟悉,他還在猜測這是哪位仙上,如此邋遢。
只聽諸無說道:“和南,替為師送小殿下出去。”
那位邋遢的仙上轉過頭來看他,和南這才認出來,這是在鎮子上抱着俞嘉木的那個年輕人,也是栖梧山那位小殿下。
諸無不願與路湛多做糾纏,說了句送客便回房了。
路湛亦是不願如此白走一遭,和南磨破了嘴皮他也不肯走,便是在屋外等了三日,諸無總不能把他打出去,見他不再硬闖便也默認了。
和南先前給他送些吃食,路湛只微微點點頭,确實不肯吃。不止如此,幾次夜裏和南出來便仍見他站在那兒,像塊碑,無論誰在他眼前經過,他都可以完全忽略。
後來和南便也不給他帶東西,他換了個方式給路湛捎些話。
說今日俞嘉木踹了被子。
或者是俞嘉木臉色瞧着好了許多。
諸如此類,只要是關于俞嘉木的,無論多小,路湛也聽得全神貫注。
俞嘉木醒來是在第五日。
他性子好,在學院裏狐朋狗友衆多,他醒來以後房間立刻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路湛輕輕眨了一下眼,聽着房間裏的動靜,起先他還在混沌中,像是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他聽到和南在喊他,聲音裏那種喜悅感染了他。
他才像是遲鈍的齒輪,漸漸運轉起來,徒然一喜,急步想要上前,擠過人群……
然而命運偏偏要作弄他,他心口驟然一緊,那痛還來不及蔓延,他便覺得四周的景象飛快的被塗抹成了黑色,他什麽感覺都沒了。
只記得,俞嘉木醒了,在俞嘉木難過之前,他要去找他。
雷劫消耗了他身上的大部分的氣力,受了重傷,非但不好好休整又跑到仙島上苦等,身體已經到極限。
待到路湛醒來,已是十日之後。
自那之後他再也沒能進學院的門,每每便是被擋回去,只有第一次見過諸無,他被攔在門口,剛巧諸無有點事情要出去,兩個人便撞上了。
諸無看了看路湛,見他神色好些,也深知他執拗,便開口道:“嘉木本就與你不同,你是鳳凰一脈,栖梧山庇護你,你們同是犯錯,這錯處卻可大可小,小殿下自然無事,就算沒有栖梧山的庇佑,小殿下也可以化險為夷,俞嘉木不同,他便只有我這個師父……他是頑劣,糊塗慣了犯了錯。往後我便把他領回去多加管教,小殿下就算是念在他為你赴湯蹈火,也不該再跑來找不快。”
這已經近乎于警告了,被警告的不止路湛一個人,還有島上的其他人,不允許對路湛說關于俞嘉木的半句話。
和南繞着路湛走,路湛倒是也不惱,不讓他進,他便在門口一日一日的等。
大概是想等也許什麽時候俞嘉木想偷偷跑出來玩,他便能和對方碰見了。
以俞嘉木的性子,怕是根本閑不住。
可是就這樣等了月餘,他對島上很多人都眼熟了,唯獨一次都沒碰到過俞嘉木。
和南越發睡不着,他半夜三經坐在俞嘉木房門口發怔。
房間的門緊閉,師父說罰俞嘉木面壁思過,誰都不要去打擾,否則不論是誰都一塊連坐。
起先和南是相信的,畢竟對于俞嘉木來說面壁思過宛如家常便飯,後來他便覺出不對了,太反常了,俞嘉木有一百種辦法給和南通風報信,他不會那麽乖乖聽話。
而且自俞嘉木醒來到今日,十餘日,房門緊閉師父竟也沒來探望過。
諸無是心疼俞嘉木這個徒弟的,平日裏禁閉關得久了,師父會找個體面的理由前去探視,真太怪了……就像是俞嘉木根本就不在這個房間裏一樣。
這想法一旦催生便一直在他腦子裏晃來晃去,他越想越覺得事實便是如此。
他想了個辦法,請師父罰他和俞嘉木一塊受罰。
為此他還故意犯錯,但師父卻一改常态,叱責了幾句便讓他回去了,當天夜裏他便重操舊業翻了個牆把這消息帶給了路湛。
告訴他,俞嘉木大概已經不在島上了。
确實,自那之後仙界就沒了半點俞嘉木的消息。
這個小神仙像是憑空消失了,半點痕跡都沒留下,路湛沒有坐以待斃,他在仙界尋不到便去了人間。
他漫無目的,但也總比等着好上許多,不會虛度,他一直往南走,越走天氣便越暖,他一路上在想,諸無的辦法也很好,等他找到俞嘉木就罰他面壁,罰他抄經文,然後他陪俞嘉木一塊面壁,幫他寫一半的經文。
後來天熱得不行,人太多了,他就像是投進大海的一顆塵埃,想去憑一己之力找另一顆塵埃,他變卦了,這回找到俞嘉木他只能幫俞嘉木寫一小半的經文了。
臨年關的時候,他到了一個邊關小鎮。
冬天冷得要命,積雪很厚,聽人說這裏就算是在夏天,下雨的時候也會很冷。
茶館的夥計給他上了一碗熱茶,要他趁熱喝驅寒,路湛喝了一口暖了暖,心裏在想,俞嘉木怕不怕冷?
他們還沒一塊過一個冬天。
他這樣想着,喝完了熱茶又重新上了路,如果能快點,說不準這就是他們一塊過的第一個新年。
也不曉得過了多少個新年,路湛總是在路上。
又是三月,路湛打算明天離開這個南方小鎮,他沒有得到任何有效的消息。臨行之前他忽地瞧見路邊有個小吃攤子,在賣馄饨,俞嘉木似乎很愛吃。
他撿了個空位坐下,道:“要一碗三鮮馄饨。”
照看攤子的是個姑娘,她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半晌便把馄饨端了上來。
路湛拿起筷子,卻見那姑娘沒動,仍然站在他的桌旁,他擡起頭那姑娘正仔細地打量他,神色有些古怪。
姑娘又看了看他,突然鼓起勇氣問道:“……你有沒有看過這個話本?裏、裏面的人和你好像。”
說着把一本書放在了路湛的桌上,有些慌張地走掉了。
那話本薄薄的一本,封面花花綠綠,看起來便不像是正經書。
路湛随手翻了翻,翻到這書頁裏有一副人像圖……他突然頓了一下,那上面的人像與他有三分相像,尤其是眉眼。
他放下筷子,把這本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心髒越跳越快,他不敢相信似的又重新确認了一遍,确定他不是得了臆症,所有他所見的都是真實。
看攤的姑娘還在偷偷觀察,卻不想那人大步走了過來,那人指了指話本上那個叫做媳婦兒他夫君的作者,神色認真地問道:“要怎麽才能找到這個人?”
路湛先去了趟書局,小殿下撒了個謊,說想要買作者的字畫。
他讨了個奇怪的眼神,但最後拿到了地址,他走到宅子的門口,有些不知所措。
大概是話本看得他有些頭暈,以至于現在那些東西還在他眼前晃。那話本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關于一個小神仙和一只鳳凰的神仙戀,在話本裏這只鳳凰雖是男子卻有天人之姿,與小神仙感情甚好,那鳳凰開口便叫郎君,尤其嬌俏。
縱然如此,那小神仙仍舊是個醋缸,後來他在月老手裏買了一團紅線,趁着醋得厲害的時候把鳳凰的十根手指都和他系在了一塊。
路湛腦袋裏都是數落俞嘉木的話。
宅子不大。
進了院子,他便瞧見一個人背對着他在擺弄花草。
他手法不怎麽樣,花花草草是受了苦,那人嘟嘟囔囔,自己和自己玩得挺高興。
那身影太過熟悉了,路湛總是夢到。
還沒等他上前,那人似有所察覺,站了起來,見到院子裏來了人,他先是一愣,站在原地不動了。
路湛近乎貪婪地看着俞嘉木,看他好端端的,臉色也很好,就是仍然笨手笨腳死性不改,他突然覺得又心酸又滿足,但又近鄉情怯,把什麽都忘了,忽然瞥見手裏握着那個話本,他便說道:“你這裏寫的都是假的,你這是欺騙大衆。”
他覺得自己這話頭找的不好,卻沒機會挽回。
因為俞嘉木居然接話了,他說道:“我這叫藝術加工,懂嗎?你怎麽知道都是假的,只不過一部分是我升華了而已,怎麽能說是欺騙呢?”
路湛上前幾步,想去拉俞嘉木的手,他手心有些濕,以至于他只伸到一半又想縮回去,緊緊地按住了食指。
俞嘉木将他這一系列動作都收入眼底,他偏過頭在路湛看不到的地方若有所思地咬了一下嘴唇,随後飛快地轉過頭,一派天真地問道:“差點忘了問,你誰?”
路湛只感覺心像是被猛地敲了一下,盡管他在尋找的路上已經想過幾萬種結局,好的想的很少,壞的最多。
可能越是怕,就越是會鑽牛角尖,反複地讓自己煎熬、難捱。
他微微低着頭,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兒。
他又聽到對方沒心沒肺地說道:“嘿嘿,騙你的。”
說着話,俞嘉木捧住了路湛的臉,就說寫話本有用吧,他眉開眼笑地打算好好看看他媳婦兒,結果看到路湛的眼尾發紅,嘴唇上的血色退了個幹淨,他心疼得不行,“騙你的都是騙你的,我忘了誰都不會忘了你,路湛你別這樣,你打我吧,解解氣,別哭,我怕你哭……不然你哭吧,我陪你一起,我們一起丢臉,我、唔……”
路湛心情大起大落,前一秒沉落谷底,後一秒失而複得,眼前的俞嘉木偏偏就知道怎麽哄他開心,就是這個人,找到了,還想着要騙他一回,看他死去又活來,真可恨。
他掐住俞嘉木的下巴,兇狠地吻了上去,舌尖敲開唇齒,他們身上的熱度漸漸相融。
俞嘉木沒承受過這樣兇狠的,讓他毫無退路的吻,他摟緊了路湛的脖子,感覺他們跌跌撞撞走了幾步,他後背撞到了牆上,他怔了一下,想動,對方會錯他的意思,強硬地摟着他的腰,他不由得上仰,路湛便越深。
耳畔是路湛像是哭泣一樣的呼吸聲,他動情地去碰路湛的舌尖,與他糾纏——
終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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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策了,回憶殺下章結束,這次是真的。這些還都是在夢裏,只不過是為了好好講前世,所以把視角調整成了上帝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