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俗話說只要功夫深, 鐵杵磨成針。
迎春當初學醫術時便是十成十下了死功夫。迎春謹遵圓清大師教導,蒙住眼睛, 只靠鼻子和雙手分辨藥材。為了讓迎春不至于用錯藥鬧出人命,圓清大師還專門命小沙彌炮制屬性相近、外觀相同的“假藥”來測試迎春。這般過五關斬六将, 經過重重關卡,迎春終于練出了一副“狗鼻子”。
如今,迎春把當初學醫術、辨藥材的勁頭用在制香品香上, 也算相得益彰。
皇天不負有心人。在離開暢香院的時候, 迎春已從昔日的千金小姐一躍成為品香高徒,從空手而去變成滿載而歸。
且說迎春甫一回到賈母院中,衣裳不及換,便吩咐秋霜去賈赦所居東院, 請示邢夫人給她收拾一間屋子出來。
賈母這裏地方小, 且還有賈寶玉在旁。迎春整日鼓搗瓶瓶罐罐各式香粉,若是被寶玉無意碰灑哪一種,迎春心疼不說, 怕也會惹得賈母、王夫人等人不快,沒得給大家找不痛快。
再說, 迎春研究制香之事要暗度陳倉,暗中進行。等到萬事俱備時,方是讓賈母等人知曉時刻。
這邊秋霜領命前去。鴛鴦把迎春打包帶回來的大箱子小包袱一一藏好,只等再次搬家。迎春這才有心思梳洗打扮,換了家常衣服去見賈母。
此時賈母正歪在繡榻上,拿着個撥浪鼓逗弄寶玉。撥浪鼓“噗通噗通”地響, 寶玉跟着“咯咯咯咯”地笑。日光透過茜香羅的窗紗瀉進來,照得一老一少周身都是彩光,十分好看。
迎春不忍驚擾,便靜靜站在門口欣賞。還是賈寶玉個小機靈鬼先發現姐姐回來,連手帶腳徑直爬向迎春。賈母趕緊攔住,拍着他小屁股吓唬道:“怎得又不好生走路?二姐姐回來了,也沒見你叫一聲!”
賈寶玉已然兩三歲,早能下地跑了,只是賈母溺愛,怕他磕着碰着,總拘他在榻上玩耍。可憐賈寶玉,每日行動地域只有巴掌大。為此,迎春暗示好幾次。奈何賈母總推說待寶玉大些,自然放他去園中。
不過賈寶玉倒也生的皮實,挨打了也不哭不鬧,吮着手指頭,奶聲奶氣沖着迎春便是一聲“二姐姐”。迎春聽得心肝兒都要甜化了,半個多月不見,賈寶玉越發惹人疼愛。
正這時,邢夫人、王夫人并李纨聯袂而來。迎春趕忙讓出門口,也爬到繡榻上歪着。邢、王二位夫人坐下後便道明來意。
邢夫人率先說道:“如今日子過得飛快,眨眼間又到預備各家中秋節禮的時候了。尤其是姑太太家,此番珠哥兒大婚,姑太太賀禮送得極厚,連老太太未來重孫子、重孫女從小到大的衣裳都分四季備齊了,簡直比普通人家嫁女兒預備的嫁妝都還要豐厚!”
李纨嫁進府來,為全王夫人面子,賈母才撤了王夫人的禁足。不過管家權,王夫人還是想也別想。自然,預備節禮等事也與王夫人無關,用不上她操心。
然而邢夫人一番話卻都是說給王夫人聽的。邢夫人初嫁進賈府時,王夫人沒少在邢夫人面前擺賈敏的理。話裏話外都是賈敏仗着是國公府的小姐,看不起她們這些嫂嫂。一個出嫁女整日操心娘家的事,挑唆得她們妯娌、夫妻不和,更沒少從賈母處搜刮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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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邢夫人年輕識淺耳根子軟,受了王夫人蠱惑。這才千方百計克扣送給賈敏的節禮,鬧出了當年節禮單子的大笑話。
如今,邢夫人已然門兒清。哪裏是賈敏小氣貪財,分明是王夫人嫉妒小姑子出身、婚嫁,一切且好過自己,想着法兒給小姑子上眼藥,敗壞她的名聲。
再說賈母就賈敏這一個嫡親女兒,最是疼愛不過。誇賈敏禮物厚重,一來是賈敏有心、孝順,和娘家親厚;二來也顯得賈敏在婆家掌權,說話算話,夫妻恩愛兼且姑爺林如海仕途得意,不在乎這點小錢。如此一石二鳥之事,邢夫人自然樂意大拍特拍賈敏馬屁。
果然賈母聽說,分外高興,沒口子道:“敏兒從來是個有心的。這麽多年,但凡有了好東西,總想着給你們這群哥嫂并我這個老婆子送來。如今隔着千山萬水那般遠,節禮不曾晚過一天!說起來,我那外孫女怕是也一兩歲了吧?可惜我還不曾見過。”賈母思及女兒離京多年,母女二人不得相見,情緒又轉低落。
迎春趕忙湊上前道:“姑媽每次送禮來都有給迎兒的書信,怎得這回不見有信呢?許是迎兒外出,祖母忘記交給迎春了?”
賈母迷惑道:“祖母倒不曾見過什麽信。”說着賈母轉頭看向邢夫人。畢竟現下是邢夫人管家,禮單、物品都是邢夫人保管。
邢夫人也搖搖頭,表示不曾見。
一直含笑不語的王夫人卻插口道:“哎呦呦,都是我老了,記性不行了。那日姑太太的禮物送來,其中夾着一封給迎丫頭的信。我怕下人們忙手忙腳,無意弄丢了,便代他們收起來了。如今,迎丫頭和老太太不提,我竟忘了。”說罷,王夫人一招手,吩咐彩屏去她屋裏床頭小匣內取信。
全程迎春淡笑看着王夫人。
王夫人倒也有本事,撐着一張菩薩臉,不動如山。
等彩屏拿來信,王夫人親自交給迎春。迎春打眼一看,封條完好,便放下心來。賈敏什麽樣人物,早防着王夫人等人截留。除了信封上的封條、印泥,信中一些私密話也是用得迎春和賈敏兩人才懂的暗語。王夫人就是強拆了信,也看不破其中玄機。
書信之事告一段落。賈母也發話,今年給賈敏的中秋節禮,比起往年更要厚上三分。特別是京城時興的衣裳、料子、胭脂、水粉、玩物、器皿,只要不是打江南來的,都挑最新最好的,給賈敏送去。就連時令鮮果,北方特産,趕上誰家商船南下,一并給賈敏捎帶去。
邢夫人一一點頭記下。
正事忙完。呆坐一上午的王夫人沖李纨一點頭,李纨接過丫鬟端着的一個小匣子,快步走到賈母面前,獻寶似的道:“祖母且看,這是何物?”
賈母低頭一看,只見李纨手捧一個雕工精細的紫檀木匣。匣蓋已然打開,裏面靜靜排列着十來個淺口玻璃小瓶。瓶子裏一應都是紅色,透過玻璃瓶身看去,妖豔異常。賈母卻一時看不出它們究竟是何物。
迎春也探頭去看,一見大喜,這不正是自制的胭脂嘛!怪道前世黛玉妹妹便會自制脂膏,原來姑媽便精擅此道。
賈母還沒來得及詢問出口,迎春先大不敬伸手,一把抓出四五個小瓶子,擰開瓶蓋。迎春用指甲輕輕刮出一點,先是在手背上略沾了沾,果然色澤鮮豔飽滿。用指腹去推,顏色很容易便攤開,且無肌膚紋理痕跡,淡淡一層,渾看不出化妝跡象,好似肌膚本來顏色一般。确實是難得的好東西。
迎春雙眸中射出狂熱的光來。如此看來,姑媽那裏定也有精通制香作粉的手藝人。再加上江南女子天生靈秀,水土滋養下,所做脂粉越發別有靈氣。若是能和姑媽聯手,京城、江南兩處開賣,不愁她迎春牌胭脂水粉不風靡大江南北,到時候賺得盆滿缽滿……
迎春沉迷美夢,下意識把胭脂往唇上一點,伸出粉嫩嫩的小舌頭一舔。這是燕兒師傅教她的。一等一的胭脂必須可以吃下肚去。且味道甜美清香,不膩不幹方為上品。
迎春細細品着賈敏送來的胭脂,耳中聽着李纨介紹說,賈敏吩咐送信小厮轉告這胭脂乃她家一個姨娘所做。這姨娘本也是讀書人家出身,頗為知書達禮,手兒更是極巧。如今姐兒(即黛玉)的小衣裳并她的許多見客衣服都是這個姨娘所做。
還說這胭脂中凝練了許多江南名花精華,天下獨此一份,特特送來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和李纨等人嘗鮮。若是中意,她便給姨娘開個作坊,讓她多制些。好歹咱們這樣人家的小姐、主子不需要用外面那些不幹不淨的人所做髒東西。
賈母聽得越發高興,破天荒要試試一款海棠紅色的胭脂。王夫人起身湊趣,親自掌鏡,由鹦哥給賈母上妝。
迎春本笑眯眯聽着,可胭脂甫一入嘴,迎春品着品着忽覺味道不對。再挨個瓶子打開,湊近了使勁一嗅,迎春心中咯噔一跳。
不對!味道不對!這些胭脂的配料都有問題!怎麽每個胭脂裏面都有大量的麝香和紅花?
迎春悚然而驚。前世她只知姑媽多年未孕,除了早些年是因重孝在身,夫妻不得同房外。賈敏三四十歲上才得黛玉一個女兒,生來還有弱症。好容易次年誕下麟兒,到底沒養活,三四歲上便夭折。賈敏也因此元氣大傷,傷心過度,到底沒扛住,不過一二年便撒手人寰。留下黛玉孤苦伶仃,最終寄人籬下,好不凄惶!
近來諸事繁雜,迎春一時晃神,竟不知時光如水。迎春細細算來,黛玉一歲有餘,賈敏如今怕不是已然有孕?還是個哥兒!
可看賈敏口信意思,全不似有喜意味,更大咧咧用這些最傷胎兒之物!“适才嫂嫂說什麽,黛玉的小衣裳和姑媽的見客衣服都是姨娘做的!”迎春越想越怕,慌忙鑽到繡榻那頭,拆開賈敏書信便看。
信上賈敏自然先問賈母、賈赦、賈政兄弟和賈珠以下一大串人員安好。
再大誇特誇迎春聲名遠播,她在姑蘇都聽見迎春名聲,在外做客,別人不是稱她巡鹽禦史夫人而是賈二公子的姑媽。迎春自然知道賈敏此語有誇張成分。哪怕當真有人這般說,也是刻意奉承賈敏,意在言外,不過指賈敏娘家勢大,有靠。
緊接着便是長篇大論寫黛玉如何可愛,聰慧,頗有迎春兒時風采。只獨一樣,賈敏話鋒一轉,語氣中滿是擔憂。“黛玉胎裏便有不足之症,如今一歲有餘,尚不能行走。每日用飯也少,比起同齡嬰孩,整個小下一圈去。姑媽十分憂心,不知迎兒可有調治之法?”賈敏這是在向迎春求藥。
迎春心內暗暗長嘆,所謂解藥,不過不見賈寶玉這個混世魔王罷了!
迎春接着往下讀去,果見怪異處。原來賈敏說道,她雖有孕,但林如海家三代單傳,不能在她這代絕了戶。林如海雖從不強求,賈敏到底為了只有黛玉一個女兒操心,萬般無奈之下,又給林如海找了幾個姨娘。其中有一個便是此番做胭脂的。
賈敏還說她本來遵照迎春和賈琏叮囑常常習練五禽戲,身體不錯,可是為了懷孕,偏方嘗試無數,整日成罐成罐的吃中藥。不知是否吶哪幾味藥互相沖撞了,如今總覺得肚子墜墜的,月事也不正常。
迎春讀信至此,再沒有不确定的了。賈敏這是同連氏一般,着了姨娘的道兒!這胭脂水粉裏有麝香、紅花,那姨娘給黛玉和賈敏所做衣物更不知都是用的什麽染料!
虧得賈敏素來謹慎,但凡貼身、入口之物從不假外人之手。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如今賈敏百密一疏,仍舊着了這姨娘的道兒。可見這姨娘多麽會裝乖賣巧,披着一張人畜無害的皮子,盡作傷天害理滅絕人性之事!
迎春忍不住聯想起桂香。桂香下作,好歹走在明面上。賈敏身邊這個姨娘雖然壞事做盡,可是只怕一日不東窗事發,她仍舊一日是賈敏的好姐妹、房中得用人!
不怪富貴人家嫁女,衣食住行無不考慮周詳,就連老了的壽衣棺椁都在其內。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世家千金、豪門小姐吃穿用度哪一樣不要經過下人、旁人的手?其中但凡有一個人動了壞心思,弱質千金王侯小姐怕是就要命歸西!
迎春怒氣填膺,“啪——”地一下将信紙拍在繡榻上。力氣之大,震得鹦哥手中胭脂瓶應聲而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玻璃碎渣和胭脂膏子濺得到處都是,血紅紅一片,格外觸目驚心。
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并李纨、鹦哥、鴛鴦等人都目瞪口呆看着迎春。
迎春怒氣沖沖指着李纨手捧的紫檀木匣道:“這胭脂膏裏有麝香,是專專做來落胎的!”
作者有話要說: 久違的小劇場之一:
迎春一拍桌案,大聲道:“家宅要想安寧,側妃側室姨娘大丫鬟,一個都不能留!”
留留留留……
留聲回蕩不絕。
迎春柳眉倒豎。
冷小二瑟瑟發抖道:“不留不留不留,一概不留!”
芳年畫外音,耙耳朵~~~
鴛鴦劍飛來,“你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