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賈琏生的風流倜傥, 八九歲上便譽滿京城,如今更是一衆閨中千金口中竊竊私語議論不休的潘安宋玉。只是賈琏平素在外, 吃多了貌美如花的苦頭,總不茍言笑, 頗有幾分冷面佛意味,不知傷了多少懷春少女的心。
今日賈琏得見怡親王,英雄惜英雄, 格外意氣風發, 眸中精光閃爍不停。來人與賈琏,四目剛對上,臉便騰一下子紅起來,只覺火辣辣的燒燙。
因來人身份着實非比尋常, 作風更是向來大膽。只見她略略一垂眸, 便又擡起頭,直直回望過來。賈琏卻避開來人視線,躬身行下禮去。
原來怡親王妃回府, 身邊還帶着一個迎春和賈琏都不曾見過的華服女子。适才那串笑聲便是這華服女子所發。
賈琏和迎春給怡親王妃行禮罷,卻不知那女子是誰, 愣愣看向連氏。連氏趕忙起身介紹道:“琏哥兒,迎春,這位是昭陽郡主。”二人慌忙行禮,昭陽郡主冷淡淡站着,全程眼神灼灼望着賈琏。
昭陽郡主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生得嬌俏玲珑, 乍看去頗有幾分溫柔書卷氣。可卻濃妝豔抹,衣飾華麗,配色張揚,滿頭珠翠,神情也甚驕縱,反顯得十分陰陽怪氣、不倫不類。
怡親王妃不料賈琏在場,兩廂撞個正着,暗道不妙,急欲分開二人。哪知不待怡親王妃開口,那昭陽郡主卻搶先說道:“這位小公子本郡主看着十分面善,敢問小公子姓甚名誰,府上何處?”
衆人聞言,皆目瞪口呆。畢竟昭陽郡主做少女打扮,想必仍舊待字閨中,徑問陌生男子名姓家世,實在荒唐!
迎春更是不由自主站到賈琏身前,妄圖擋住昭陽郡主直直投來的目光。迎春舉動果然引起昭陽郡主注意,她皺眉看向迎春,略不耐煩問道:“你又是何人?”
昭陽郡主跋扈慣了,見連氏先讓對面男女給她行禮,便知對方身份至少低她一等。又見迎春和賈琏舉止親密,對迎春說話越發不客氣。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昭陽郡主如此任性妄為,目中無人,難怪迎春生氣。迎春賭氣不語,也實在因為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場面頓時尴尬至極。
還是賈琏率先回過神,沖怡親王妃和連氏行禮道:“小子家中有事,便先告辭。舍妹在此叨擾,有甚不當之處,還望王妃并世子妃多多海涵。”賈琏說罷,躬身退下。
臨行前,賈琏只淡淡看了迎春一眼。迎春沉靜回望,示意賈琏無需挂心,但去無妨。
昭陽郡主還待開口阻攔,怡親王妃一把拉住她道:“說好來見你未來侄兒,怎得一聲兒也不見你與你嫂嫂說話?”
昭陽郡主無奈,只得不情不願向連氏行了一禮,擡頭再去尋找賈琏身影,已不得見。昭陽郡主一頓足,便把視線投到迎春身上。“此人原來是他妹妹。難為他那等好相貌,妹妹容色竟如此一般,不及表嫂萬一,自然更比不上我。”昭陽腹诽,得意洋洋之情克制不住流露到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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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見狀,心底越發鄙薄,面上卻不顯,安安靜靜站到一旁。
昭陽郡主渾然未覺,不待人請,大咧咧坐下,自顧自纏着怡親王妃百般打聽賈琏名姓住處,究竟乃何家公子?
怡親王妃尴尬莫名,有心不理她,卻耐不住她撒嬌耍賴,軟磨硬泡,只得答道:“适才公子便是先榮國公之孫,名喚賈琏的。”
昭陽郡主聽罷,拍手喜道:“果然是他。本郡主就說這等品貌人物怎會是個無名小卒!”言語舉止十分輕浮。
迎春再想不到堂堂皇家竟還能教導出這般女子!任迎春涵養再高,也冷了臉。
連氏見場面難看,再坐不住,只得起身告罪道:“母親,兒媳身上乏累,實在坐不住。這廂給母親和妹妹賠個不是。二小姐年幼又行走半日,想是累了。恰其歇處緊鄰兒媳院子,兒媳這便帶着二小姐先行告退。”
迎春早不想待在此處,聞言忙忙上前扶住連氏,就要離去。
昭陽郡主不覺丢人,怡親王妃臉上卻再挂不住,巴不得迎春趕緊離開,連忙答應,命人護送二人離去。昭陽郡主嘴唇翕動,似是欲說什麽,想了想便又止住。也是,賈琏妹子在此,許多話她更不便和怡親王妃深談。
迎春臨去前忍不住回頭一看,只見昭陽郡主正趴在怡親王妃耳邊不知說些什麽。迎春秀眉緊蹙,臉色莫名陰沉。
連氏深知昭陽郡主秉性,深悔多留賈琏片刻,導致兩人撞見。如今看昭陽郡主意思,顯見得對賈琏上了心。雖然賈琏身份不低,不至于便被昭陽郡主欺辱了去。
只是榮國公到底故去,賈府今非昔比,惹上昭陽郡主這類不顧臉面不知羞恥之人,實是一樁麻煩事。連氏有心知會迎春昭陽郡主往常行徑,可迎春年幼,有些話不便對她說,直急得連氏頭頸冒汗。
迎春卻已在沉思應對昭陽郡主之策。連氏當她還小,不懂事,迎春卻早從昭陽郡主看向賈琏的眼神裏洞悉一切。
這種眼神,頗似孫紹祖每次和友人圍獵歸來看着血跡斑斑的獵物屍身時的眼神。當然更像極了孫紹祖瞪着她手下丫鬟時忍不住眸中流出的兇光。對比,迎春再熟悉不過。
“好你個昭陽!竟敢視我哥哥如獵物!”迎春心中怒火熊熊燃燒,存心和昭陽郡主鬥法,要弄她個身敗名裂。
可迎春轉念一想,賈琏金陵之行在即,恩師也說賈琏出門在外需與人為善,斷用不着為了一個寡廉鮮恥的女子耽誤賈琏的大好前程。迎春咬牙按下怒火,先将此事擱置不提。
連氏将迎春在客院安頓好,讓她稍事歇息,午膳就在隔壁連氏房裏用。迎春點頭答應。諸事辦妥,連氏仍舊賴着不走。
迎春便知連氏因昭陽郡主之事難以啓齒,率先開口道:“世子妃娘娘多慮了。迎春和家兄此來是應王妃和世子妃之邀,因着彼此間情分,本就和旁人無關。旁的人、旁的事,別說家兄就是迎春也不會放在心上。何況,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君子能屈能伸,家兄是君子,頗知取避之道。世子妃娘娘放心即可。”
如此,話便說明。連氏長舒口氣,伸手攬住迎春,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嘆息,“老天若是能賜我一個似二小姐這般天伶地俐又善解人意的閨女該有多好!”
因着怡親王妃和連氏都有意隔開迎春和昭陽郡主,再加上迎春連續三天三夜都窩在暢香院裏,堪稱不眠不休廢寝忘食地研習制香作脂技藝。迎春再未遇見昭陽郡主,就連她何時離去也不知曉。
你說暢香院是何處?
它便是連氏口中制香的小作坊。可是暢香院被稱為制香作坊簡直辱沒了它!
迎春在清河帶領下,初入暢香院,便被院子裏羅列的大大小小、玲琅滿目、色彩紛呈的瓶瓶罐罐吸引住目光。連續三進的院子,迎春越往裏走,越多她兩輩子也沒見過的物件出現。迎春再略一打聽制香作脂工藝,什麽萃取,發酵,提煉,配比……
迎春如聽天書,頭一回覺得自己竟這般孤陋寡聞!
要說迎春脾性确實已然大變,要擱前世,迎春別說還有心偷師開脂粉鋪子賺錢養家,恐怕早被這巨大的陣仗吓得打了退堂鼓。
現在的迎春可大有不同。看着眼前制香師傅來來回回忙碌的身影,迎春只覺心癢難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一口氣學全七十二般武藝才肯罷休。
清河、秋霜和鴛鴦都被迎春如饑似渴、“如狼似虎”的眼神震懾住了。
自那日起,她們三人便只能忙忙地跟在迎春身後給她拿紙遞筆,将迎春随記随扔的筆記整理好,将迎春指定要購置、仿作的器具分類包裝标記好……
諸如此類,事體繁雜,不勝枚舉。三人也是忙得昏天暗地,不知時日。
連氏見迎春如此興致高漲,再不忍心打攪她,每日裏派人好酒好菜送到暢香院。迎春自己顧不上吃,還有心巴結老師傅,盡數分給衆人。連氏怎能眼看迎春餓肚子,忙忙命府上大廚開小竈,美味佳肴流水似的送往暢香院。連帶着整個暢香院的師傅嘴兒都被養刁了,眼瞅着個個要胖一圈。
迎春小小年紀,長得玉雪可愛,又沒架子,整日拽着師傅們衣角求指教。師傅們有些還是老姑娘,最喜歡小孩子,都愛煞了她認真凝望的眯眯眼。更喜迎春不看低輕賤她們手藝人,一個個都把迎春當關門弟子,恨不得一股腦将平生所得悉數奉獻給迎春。
畢竟對于她們這些手藝人來說,進了親王府,便是被榮養了起來,自己這手絕活只怕便要失傳。如今天上掉下一個好胚子,哪還有人舍得藏私留手有意刁難?
正是師傅們拼命教,迎二小姐死命學。眼瞅着迎春一心全撲在偷師學藝上,日漸消瘦,圓圓的雙下巴都不見了。秋霜見了,心疼的了不得,百計千方哄騙迎春吃東西。
迎春技藝一日千裏,進境神速,師傅們都欣慰異常,驚為天人。只後來迎春太過沉迷,臉不洗,頭不梳,衣服不換,連飯都再顧不上吃。師傅們怕迎春身體受不住,便一致決定躲着迎春。
于是暢香院日常便變成迎春在前面追着老師傅們到處跑,秋霜端着飯碗在後面使勁追,順便見縫插針給迎春喂吃食。
那日怡親王妃聽聞迎春徹底魔障了,還不相信,閑來無事,親自跑來一看,差點沒笑岔了氣!
彼時迎春正臉上塗滿胭脂,雙手五顏六色不管,還在拼命往她那小小的身板上灑香粉。打眼望去,迎春整個人都被一層飄飄渺渺的香粉籠罩着。但凡迎春移動到哪裏,哪裏的制香師傅就要連打好幾個大噴嚏。
偏偏迎春鼻子如被堵塞,充鼻不聞,到處抓着師傅們請教,樂此不彼。怡親王妃抓過清河一問,原來迎春已經三日不曾沐浴更衣,身上味道,着實可稱複雜。
怡親王妃再看不過眼,拉着迎春按到浴桶裏,命人好生搓洗一番。
就這樣,迎春被人剝得精光,按在桶裏擦洗時還在兀自喃喃自語不休,什麽“荷香與桂香味道中和”、“海棠花和月季花調色”,逗得負責清洗的丫鬟們都竊笑不已。
似這般,迎春在怡親王府住了小半個月,正經事一件兒也沒做,日日跟香粉胭脂打交道,總算小有所成。
如今市面上常見的胭脂香料,迎春打鼻子前聞過,便能說出名字和成分。甚至幾家京城有名胭脂水粉鋪裏的熱銷貨品,迎春都能如數家珍,一一羅列,細較短長。暢香院的師傅們都誇迎春聰慧,是天生的香料大師。
只是衆人都當迎春不過一時興趣,心志堅毅,學來也不過歸家自作。一來打發時間,二來免得使用市面上不知何人所制濁物。
唯獨秋霜得到迎春叮囑,沒事多和師傅們串串閑話,打聽胭脂水粉成本、定價、保存、銷售以及宣傳諸多事宜。更可以旁敲側擊探聽一下,制香世家裏有無手藝人想自立門戶或另投別家。
當然,迎春以上這些事都沒瞞着連氏。迎春第一天見到暢香院盛況,便動了将暢香院搬出怡親王府,另開別院,認真經營的打算。只是暢香院乃世子妃怡情之所,商家又是最低賤的,迎春不敢明說。單表了她意圖也建一座暢香院的壯志。
連氏自然附和,還與迎春逗趣道:“等二小姐的暢香院建好,咱兩家也學人打擂,各出奇招,拿出各自最為得意之作,一較短長如何?”
迎春當即像模像樣和連氏三擊掌,逗得連氏哈哈大笑,幾乎要動胎氣。
二人既然約好比試,連氏更不藏私。不僅将暢香院對迎春完全開放,院子裏各個房間随迎春一一看去。各樣器具,但凡迎春看上的、喜歡的都命人給迎春照原樣趕制一份,就連連氏珍藏多年秘不示人的制香心得也大方借給迎春抄錄。
為此,迎春無以為報,好險沒答應以身相許。
半個月後,實在是賈母等不及,思念迎春太過,幾次三番派人來催,迎春才一步三回頭萬分不舍挪出暢香院,回榮國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