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卻說賈琏随着下人曲曲折折, 兜兜轉轉,輾轉行去, 近在眼前一段路倒也走了小半個時辰。等到賈琏行至水榭前,琴聲已歇。賈琏只望見一抹颀長身影在畫案前游走, 似在揮毫潑墨。小厮停下腳步,示意賈琏在旁稍候。
賈琏見機,知道水榭中人八成便是權傾朝野、名動天下的怡親王, 趕忙斂氣屏聲, 老老實實垂首站立,連眼珠都不敢稍稍亂轉。
也不知過了多久,賈琏雙腿早因久站失去知覺,卻突聞水榭上傳來清潤潤一聲呼喚, “階下之人可是榮國公之孫?快請入內。”
賈琏受寵若驚, 舉步欲行,忽一趔趄,幸虧旁立小厮機警, 扶住了他。賈琏側頭對小厮感念一笑,略略活動腿腳, 便恢複如常,龍行虎步,往階上行去。
怡親王在上,将賈琏舉動盡收眼底,忍不住撚須點頭,目露贊賞。
賈琏入內, 大禮拜見,目不斜視。怡親王對賈琏舉止越發滿意,朗聲道:“克己守禮,能知進退,這等品性在你這等人家子弟中已頗不常見。本王聽說你文武雙全,還是今科狀元弟子?”
“王爺謬贊。小子不過沾了姑父的光,勉強被先生收入門下。至于武學,男兒未能沙場浴血,怎堪稱文武雙全!”賈琏躬身答道。
“好!”怡親王附掌贊道,“好一個男兒未能沙場浴血,怎堪稱文武雙全!此話當傳之我輩子弟!”
賈琏不過一時熱血,脫口而出,哪知正中怡親王下懷。怡親王雖是文臣,卻精通兵法,西北幾場大勝仗都是怡親王在背後出謀劃策,運籌帷幄。本朝有名幾位武将,提起怡親王,沒有哪個是不拍胸脯服氣的!
其實賈琏今日之行,也存有私心,希冀得見怡親王,此生亦是無憾!賈琏心願既遂,便忍不住直抒胸臆,“大放厥詞”。
不成想卻因此得了怡親王誇贊,賈琏這才覺出難為情來。黃口小兒,紙上談兵,怎能不羞愧低頭?
怡親王卻不這般想,少年意氣,正該義字當頭,甘灑熱血。一逢磨折,志氣先餒,怎堪大用!
怡親王拉賈琏坐下,随便考教賈琏一些功課。賈琏都能對答如流,且見解不凡,不落窠臼,顯是經過高人指點。怡親王笑問賈琏道:“這些話是你自己悟出來的,還是你家先生所教?”
賈琏如實答道:“回王爺的話,并不都是小子自悟。平日先生授課,總說三人行必有我師,世無恒理,教導我們理越辯越明,讓我們兄妹間彼此讨論分享心得,不分短長,互相學習。以上言論中有些乃小子師弟北靜王世子水溶看法,有些更是舍妹拙見。”
“哦?”怡親王唇角輕挑,好奇問道,“是了!你還有個妹子,聽說小小年紀慈悲為懷,有菩薩般心腸,更乃圓清大師俗家弟子。怎麽,她還是狀元郎高徒不成?”
賈琏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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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親王略一思忖,笑道:“本王想起來了。前幾日,水家小子過府,和本王對弈,棋藝大進。本王問他,是否得了高人點撥?他吞吞吐吐半晌才說是師姐指教。本王還奇怪,他從何處冒出個師姐。原來便是貴府二小姐。有趣,實在有趣。”
怡親王和賈琏在水榭一問一答,轉眼間四書五經、農桑經濟、水利戰事聊了個遍。賈琏畢竟年幼,于國事上也無人指路,看法多意氣之見。可賈琏滿腔熱忱,敢闖敢試,志在從軍報國,更拟效仿先祖自掙下一份家業,封妻蔭子,名垂青史。
“若如他這般的少年兒郎再多些,倒可一掃朝中陳腐頹氣,煥然一新。我堂堂天朝何愁不千秋百代,永世不倒!”怡親王暗忖。
怡親王倒也不是如同秦皇漢武般人物,只是見慣官場腐朽,兵政混亂,今日得見賈琏這般熱血兒郎,不由牽動老将意氣。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怡親王一拍幾案,如何不能!
“賈家小子,本王不讓你拿文狀元。何時你若得個武狀元回來,本王便保你在軍中必有一席之地,如何?”怡親王手指敲擊桌面,看似輕描淡寫道。
賈琏欣喜若狂,納頭便拜。
怡親王撚須大笑,聲震屋瓦。
遠遠的,迎春和連氏坐在涼亭吃茶,竟也聽見怡親王爽朗的笑聲。
還是連氏率先反應過來,拍掌笑道:“好啦!琏哥兒有奇緣。迎丫頭這下可以安心在我這裏多住些時日。”
迎春便知這是說賈琏得了怡親王親睐,深為賈琏高興,與有榮焉,不由喜上眉梢。迎春起先還怕賈琏拘束,冒失闖入,言語不當,反讨了怡親王的嫌,偷雞不成蝕把米。如今看來,哥哥大展宏圖之期只怕不遠。迎春這才有了情致和連氏閑話。
連氏本坐在背風處,此刻風向轉變,連氏鬓邊青絲随風舞動。迎春只覺一縷極淡的清香拂過鼻端,似牛毛細雨,似頑皮春風,更似極了夏夜清荷,田田微露,聞之令人暑熱全消。
迎春立時打起精神,細一端詳連氏妝容,素淡中別有風致,果非素面朝天。再加上連氏身上似有若無的清香是迎春從未聞過的。想來連氏經過側妃暗害之事,一舉一動定然萬分小心。這每日所用脂粉想必不是連氏親手所制,也是連氏家中鋪面所産。迎春鬥膽問道:“敢問世子妃娘娘用的什麽香?這般清馨淡雅,怡人心脾,迎春孤陋寡聞,竟不曾見過!”
連氏見迎春如此問,粉面更添三分笑意,吟吟說道:“這香是我命府中下人采荷露所制,名字便叫荷香。如今我既有孕,一般的脂粉,自然不便使用。世子爺有心,專門讓人給我制了些,故而二小姐不曾見過。”連氏說到此,臉頰微紅,幸福之情滿溢。
迎春點頭靜聽,世子夫婦恩愛,她早有耳聞。然而當下她最好奇的卻是制香之人是誰?
連氏似乎看出迎春心意,含羞接道:“說起來也不怕二小姐笑話,我在閨中時單單喜歡花兒草兒。每見鮮花凋落,晨露消逝,總會莫名傷懷,落淚不已。雖都是些閑來女兒愁,到底于身體無益。母親心疼我不過,便教了我利用将落未落之花,将逝未逝之露制作胭脂香粉的手藝。閑來無事時,我便制些胭脂水粉,既紀念美景亦以修容,不負韶光。”連氏說着,稍覺口渴,輕啓朱唇,略飲些茶。
迎春正聽得入迷,眼巴巴望着連氏櫻唇。
連氏放下茶盞,接道:“趕巧我舅舅家有位遠房表姐,嫁入制香世家,頗知道一些制造胭脂水粉的秘技。她見我喜歡,就送了我幾位老手藝師傅。待我嫁入王府,她們也便做了我的陪嫁,一同跟了來。如今我雖不再慣常傷春悲秋強說愁,但是這閑來無事便制香的毛病卻養了下來。日常便與師傅互相切磋,倒叫我搗騰出不少稀奇古怪的香料來。二小姐若喜歡,待你回府時,我每樣送你一些如何?”
迎春聽罷點頭不疊,愈發喜出望外,當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頭。她正愁沒有懂行的人教她如何制造胭脂水粉或者幹脆幫她經營産業。不曾想,世子妃的陪嫁裏竟然就有制香的手藝師傅!
迎春也不奢望挖人牆角,只求能偷師一二。或者懇求世子妃從她親戚家給自己挖幾個老師傅過來?
心下計議已定,迎春越發纏着連氏打聽胭脂水粉的制作技巧。連氏見迎春當真喜歡,招手叫來丫鬟,命她們去請制香師傅。
迎春突然福至心靈,攔住連氏道:“迎春聽世子妃娘娘所言,怕不是王府裏還有一個專門的制香院子吧?不知迎春有沒有眼福去參觀一下?”
連氏沒想到迎春有此一問,愣了愣,才回過神來,笑道:“二小姐果真慧眼如炬,敝府當真有一處暢香院,專為制香之所。二小姐既提出來,我斷然沒有不陪着的道理,只是……”連氏說着,低頭看看隆起的小腹。
迎春立馬會意,制香作坊裏少不得備有各種香料,麝香、紅花八成在內,孕婦自然聞不得。迎春偷師心切,忘記連氏乃是孕婦,不說聞不得麝香、紅花,就是走遠路怕也吃不消。迎春趕忙告罪。
連氏微笑擺手示意無妨,指着身後丫鬟道:“二小姐若要參觀,也不急于一時。今日先好生歇息,我也好吩咐暢香院師傅準備着些。明日我便讓清河陪着二小姐前去。二小姐只管放心,清河打小跟着我,制香手藝比起那些個老師傅,也不遑多讓。”
迎春雙眸亮晶晶看向清河,就差直接對人姑娘說,不知今晚能否與姑娘同榻而眠?
這邊廂迎春生意經唱得響亮。賈琏也從怡親王處告辭出來。今日王府之行,賈琏可謂收獲頗豐。不僅得到王爺金口玉言實缺承諾,更對當朝局勢和西北戰事等隐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早先他的諸多判斷果然是管窺蠡測,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如今看來,賈琏要想憑借一己之力護得全家周全進而重振賈府聲勢,恐是不易。若是他能和大哥賈珠一文一武,彼此扶持,榮國府東山再起倒也并非無望。
只因賈琏文才雖也不俗,但他有自知之明,今生他就是囊螢映雪,埋頭苦讀,最多也就能考個進士,想憑真才實學入翰林院只怕都難。何況官場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實非男兒本色,頗為賈琏所厭。
在賈琏看來,男兒自當報國保家,馳騁疆場,立志守土一方。賈琏內心十分崇拜祖父賈代善,渴望沙場點兵,夢想有朝一日手刃外敵,凱旋歸來,靠着軍功封妻蔭子。
只世家子弟多貪生怕死,溫柔富貴鄉長大,早磨掉銳氣。賈琏從軍報國意志只與妹妹迎春說過,他人皆提都未提。賈琏萬沒想到堂堂怡親王竟也甚為認同他的決定。當然怡親王更教導賈琏要飽讀詩書,熟習兵法,效仿乃祖為一代帥才。只是賈琏一時為滿腔報國熱忱所激,豪情萬丈,直欲當下便跨馬提刀,奔赴疆場。顯于面上,便是眸光懾人。
當管事帶賈琏來見迎春并連氏時,賈琏仍舊熱血沸騰,目光灼灼。迎春并連氏二人都被賈琏面上神彩所驚,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掩嘴偷笑。賈琏被笑得莫名羞澀,摸摸頭,幾番欲言又止,後只傻愣愣杵在原地。
迎春笑罷,見賈琏無措,趕忙告訴賈琏道,她要在王府叨擾幾日,要跟着世子妃娘娘學手藝,請賈琏代她禀報賈母等人。
賈琏聽說迎春要學手藝,分外好奇,張口欲問端詳,那邊岔路上,卻傳來一串甜膩膩的女子笑聲。賈琏回避不及,和來人四目相對,撞了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