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次日一大早, 迎春不用人喚,便神清氣爽跳下床來。鴛鴦剛跟秋霜換過班, 見狀,被唬了一跳, 就要抓住迎春按回被窩。
迎春靈活躲過,自覺把粉面送到鴛鴦掌下,甜膩膩說道:“鴛鴦姐姐, 你摸摸。我服過藥又睡了一晚, 病早好啦!”
鴛鴦打手摸過,确實不再燙人,再端詳迎春氣色,果然不似有病模樣。鴛鴦有心拉迎春再歇一會兒, 又恐迎春不願。眼珠一轉, 鴛鴦想起适才彩屏巴巴趕來說與自己聽的閑話,便一面吩咐小丫鬟打水,一面和迎春說起悄悄話。
原來昨日李纨進門, 嫁妝甚為豐厚,來客既貴且多, 王夫人十分滿意,今日早早便在榮禧堂正堂端坐,等着新兒媳前來奉茶。
哪知賈珠、李纨新婚燕爾,少年夫妻,恩愛情濃,便起晚了些。王夫人左等右等不見來人, 便生起氣來。還是元春伶俐,偷偷派抱琴去知會賈珠乳母。李纨夫婦二人這才忙忙起床梳洗打扮,去到正院。
兒子兒媳夫妻恩愛,鹣鲽情深,本是好事。奈何王夫人私心作祟,乍見李纨含羞帶怯、嬌豔如花模樣,不知觸動哪處逆鱗,又犯了她早先泥胎木塑毛病。李纨敬茶,她陰陽怪氣接過,開口便是婦言婦德,長篇大論訓誡過後竟又當場賜給賈珠三四個十五、六歲的妙齡丫鬟。
李纨再想不到,新婚第二天婆婆便如此給她沒臉。看着那幾個俏丫鬟時不時掃向賈珠的大膽眼神和賈珠無動于衷模樣,李纨打碎牙齒和血吞,只得點頭應下。
之後種種彩屏沒來得及與鴛鴦細說,鴛鴦便也轉述至此。迎春聽罷,只能暗暗嘆息。婆媳天生是冤家,果真如此。賈母這招禍水東引,本沒有錯。可賈母萬萬料不到,王夫人手段如此拙劣,賈珠又是個底子差,沒定力的主兒,最終這可不就為了女色和閑氣枉送了性命。
迎春雖非觀音菩薩,定要普度衆生。只是到底賈珠無辜,李纨青年守寡,蘭哥生來無父,總是可憐。何況賈珠已然入學,前途猶未可知。“寶珠”在前,“寶玉”總能收斂着些,于迎春也不無好處。迎春便思量起該如何巧妙插手成婚大哥內宅之事,又不落人口舌,授人以柄。
如此,便到了早飯時分。迎春自然和賈母同桌而食。今日新婦進門,全家俱在賈母房中用膳,男女分桌。賈母還特許邢夫人并王夫人不必伺候,就連李纨也坐下一同用飯得了。
李纨經過王夫人一事早變得謹小慎微,哪裏敢應,只一味滿臉堆笑,殷勤伺候。迎春看得鼻頭微酸,想當初,剛入孫府,她也是這般做小伏低,殷勤伺候孫紹祖母子,可結局呢?
迎春感同身受,情難自抑,趕忙低下頭去。賈母卻以為迎春傷寒未愈,勉強撐着起身,急忙關切問道:“二丫頭,可是還發着燒?我早說,你既病了便好生養着。你嫂子是通情達理的人,哪裏會跟你一個孩子計較?”
李纨初來乍到,人兒尚認不全,只是憑借穿着打扮,年齡大小,認出迎春是大房庶女。李纨早聞迎春大名,知她受寵,卻沒想到,竟遠超她那嫡親妹子。李纨也是聰明人,快步走到迎春身邊,俯身輕問道:“二妹妹可是哪裏不舒服?嫂嫂初來,竟不知妹妹身體微恙。可要嫂嫂扶妹妹回房歇息歇息?”
早說迎春之病乃是心病,既知恩師無恙便已痊愈,此刻不過物傷其類罷了。迎春見李纨詢問,忙忙笑出聲來,道:“迎兒好福氣!生病便得這般多人惦念着。早知如此,迎兒便多病幾遭了。”
邢夫人聞言皺眉,正欲開口卻被隔壁桌賈赦搶先道:“小孩子說什麽胡話!哪有求病的道理!”
賈母也接道:“正是,呸呸呸!童言無忌。你若從此再不生病,祖母日日把你捧在手心,絟在腰間,再不放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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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點頭不疊道:“如此正好!正好!”
滿堂哄笑。
李纨只掩口輕笑,見迎春無事,便低下頭細細詢問迎春愛吃什麽菜,一樣樣給迎春夾到碗裏。
迎春見時機剛好,便挽住李纨胳膊道:“說起來,昨日怡親王妃送了迎兒一個碧玉手串。迎兒手腕細,根本戴不住。依迎兒看,嫂嫂膚如凝脂,皓腕纖纖,正配這一汪碧色。”說着便有秋霜手捧錦盒上前。迎春擡手從中取出一個碧玉手串,不由分說戴到李纨腕上。
元春在旁見了,臉色晦暗,垂下頭去。這手串她昨日見了,正戴在怡親王妃腕上,随着怡親王妃舉手投足間碧色光華潋滟,愈發襯得所戴之人清麗脫俗,不同凡響。元春心知此物必乃傳世古物,歷經歲月風霜才洗練出如此光華,知不可得,豔羨不已。
哪知怡親王妃轉手便戴在了迎春腕上。元春不知怡親王妃此舉是在感謝迎春挽救王府嫡孫之恩,以為迎春并不敢受。熟料迎春不僅收下手串,次日便轉手送人,偏偏那人還不是自己。元春暗恨道:“到底是個沒眼力見的,如此好物件,真是蒙了塵!”
王夫人卻覺臉上有光,私以為迎春此舉是賈赦等人授意,旨在巴結李纨父親國子監祭酒,為賈琏日後仕途鋪路。“只是任你算盤打得精,我自家媳婦兒還不是由我手拿把攥!”王夫人心中暗爽,覺得長久以來的窩囊氣,今日終于纾解三分。
王夫人并元春母女二人各懷鬼胎,旁人卻不知也并不在意。
李纨看着腕上流光,也是愛煞,只是這般重寶,她如何敢收?
邢夫人也有些不舍,說道:“這是怡親王妃送你的,哪日她若問起,你怎生回答是好?”
迎春笑道:“收禮時迎兒便明說了,此物迎兒尚戴不得。放在迎兒這裏,豈不是讓寶物蒙塵,白白糟踐了它?怡親王妃卻說,‘這怕什麽?誰家好東西還非天天帶在身上不可?不過想着時拿出來把玩把玩便了。如此,若你哪日遇見合适此物之人,再轉送她便是。反正,本王妃既送了你,東西便是你的了。’依我看,再沒人比嫂嫂更配此物,嫂嫂但請收下無妨。”
李纨還待推辭,賈母說道:“既是你妹妹一番心意,你便收下。你妹妹還小,好物件少不得她的。就是你這當嫂嫂的,難道有好東西會不想着自家妹子?”
賈母一句話,徹底模糊了大房二房界限,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家和萬事興的道理,賈母比誰都清楚。平衡之道,更是當家主母必須熟稔于心的首要道理。賈母的話也是說給在座衆人聽的,只是迎春并李纨都懂了。別人聽沒聽懂,願不願意聽懂,卻無人能知。
李纨感動非常,不承想她初入賈府,率先高看她一眼之人竟是大房庶妹。雖然賈母發話,李纨還是不敢就收,偷眼打量王夫人。見王夫人滿意點頭,李纨這才收下。
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李纨初為人婦,又入侯門,婆婆百般刁難,心下實在凄惶。正逢迎春示好,便感念于心,姑嫂一層關系上反比元春還要親厚上幾分。
早飯撤去。迎春惦記王晟官憑還未到手,想着賈琏考期将近,早日動身為妙。迎春便去請示賈母,今日便要去怡親王府拜會。
賈母沒想到迎春這般急切,連日操勞,賈母今日便險些起不來床,聞言想到怡親王府确實早下了帖子,不去實在說不過去。賈母便命人叫來邢夫人。
哪知邢夫人也是勞累太甚,渾身酸痛,且此去乃是怡親王府,邢夫人多少有些膽怯。賈琏在旁,見迎春猴急,自告奮勇道:“由琏兒帶妹妹同去如何?”
賈母、邢夫人并迎春都看向賈琏,迎春想到怡親王見識閱歷、朝中地位,巴不得賈琏同去,若是能得怡親王略微點化,只怕賈琏便能乘風化龍。賈母又如何想不到?若非賈赦、賈政聲名皆不太好,她巴不得讓賈赦親自送迎春過府。
如此,賈琏騎着他那匹野馬,迎春坐車,帶着秋霜、鴛鴦二人同往怡親王府而去。
怡親王府離賈府并不遠,只是更近內城。王府管事早接傳信,親在門口相迎。賈琏還未弱冠,管事也未區分,連同迎春一起引往內院花廳。
花廳上,怡親王妃不在,單連氏在座。連氏見迎春到來,揚聲道:“貴客來到,我身子不便,不曾遠迎。切莫見怪!”
迎春哪敢見怪!和賈琏一處就要行禮問安,連氏趕忙攔住,讓二人坐下喝茶。
原來連氏肚子已然顯懷,走動頗有不便,只是太醫叮囑,每日必在園中散步。
迎春也不坐下,先去給連氏把脈。連氏脈象平和,果然懷相甚佳。再觀連氏氣色,紅光煥發,臉若滿月,實在再好不過,迎春徹底放下心來。
連氏見狀,笑對迎春道:“二小姐此番前來,若不住上十天半月便走。不說我必不肯依,就是王妃娘娘入宮回來,也輕饒不得你!”
迎春賣乖,“世子妃說笑了,迎兒既來便不準備走了。您沒看見丫鬟細軟都帶着呢!只迎兒這哥哥,可不是白送的。”
賈琏見迎春和世子妃說話,本含笑看着,哪知話頭突然抛到自己身上,趕忙起身道:“世子妃娘娘寬恕則個!琏兒不過護花使者,妹妹既至,琏兒使命達成,課業仍重,怕是便要告辭。”賈琏會錯了意,起身就要離開。
連氏趕忙攔道:“琏哥兒莫急。王妃雖不在,世子爺和親王爺卻在府上。一會兒煩勞琏哥兒陪我們園中散步,親王爺在水榭作畫,興許有緣一晤也未可知。”
迎春看向連氏,目光中充滿感激。連氏如此善解人意,迎春早先出言提醒卻不過順水推舟之舉。相形之下,迎春頗覺不好意思。
三人坐得片刻,連氏便起身拉着迎春入園。連氏身子重,走得慢。迎春和賈琏初入王府,到處新鮮,觀賞不休,走走停停,倒也正相适宜。
迎春邊看邊忍不住在心下贊嘆,怡親王果然文武雙全,不愧有小納蘭之名。親王花園修得毫無匠氣,一切因勢利導,渾然天成,看去只覺天地造物神奇,人世浩渺,因一時一刻得失成敗耽誤領會天地鐘靈毓秀之氣之景,實在本末倒置,滑天下之大稽!
賈琏也是觸動豪情,雙手連揮,直欲縱馬馳騁,指點江山,天地壯闊,任我遨游!
連氏看她兄妹二人神情舉動,只淡然微笑,似是司空見慣。
衆人走過一處月洞門,遠遠竟有琴聲傳來。迎春聞聲擡頭,從面前院牆方洞中遠遠望見一角飛檐淩空照水。檐下一串風鈴,随風而動,和着那飄飄渺渺似有若無的琴音,惹起聽者幾多情絲。
迎春為琴聲所迷,拔腿便要行去。連氏卻攔住她道:“讓你哥哥自去吧!那處有個涼亭,我讓人備了茶果,你我二人去亭上小憩片刻。”連氏說罷,便有下人來引賈琏從旁側小徑離開。
賈琏本不欲單獨留下迎春,但實在好奇彈琴之人是誰,略一躊躇,還是與迎春分手,随下人同去。
欲知二爺此番有何奇遇,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滿滿芳年私心,小天使們莫怪!
愛你們,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