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白衣人轉身後, 平視一圈,不見有人, 眼神中閃過一瞬間的迷茫。直到迎春驚呼出聲,白衣人低頭, 才發現,原來在他背後的人竟是一個垂髫小姑娘。白衣人再聞迎春言語,愈發詫異, 挑眉問迎春道:“你認得我?”
迎春似早料到白衣人會有此反應, 忙忙颔首,深深一禮道:“迎春拜見恩公。再謝恩公昔年相國寺雨夜救命之恩。”迎春言簡意赅,一句話點破她便是三年前白衣人在荒山雨夜所救之人。
彼時白衣人在相國寺兩次搭救迎春時,迎春才三歲有餘, 形容尚小, 一團孩氣。如今,迎春雖仍年幼卻漸露美人相。不怪白衣人認不出她來。
“哦?”白衣人難得露出吃驚表情,眼眸深深, 盯着迎春看了好幾眼,似乎在确定迎春是否當年他所救的那個小姑娘。
迎春卻驚喜萬分。不成想, 今日竟得見救命恩人!當初她追問恩公姓名,恩公不曾留下只言片語。如今久別重逢,迎春務必要弄清楚恩公名姓。
“恩公高義,做好事不留名!然而迎春深受恩公大恩,不能忘恩負義。請恩公務必留下名姓,容迎春……”迎春話未說完, 便被白衣人擡手止住。
“你說你叫迎春?賈府二小姐賈迎春?”白衣人詫異問道,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寫滿不可置信。
“正是。”迎春輕輕點頭,邊偷偷打量白衣人神色。“難道恩公聽過什麽關于我不好的言語?怎麽這般吃驚?”迎春暗忖。
兩人面對面站着,一時無話。
隔壁唢吶歡奏便趁空閑随風刮過,先從迎春衣裙間打個轉兒,再和白衣人腰間垂下的一個兔形玉佩相撞,碰出連串玉石清音後拐着彎鑽進白衣人耳中。
白衣人這才回過神來,再四打量迎春,嘴唇輕抿,仿佛下定決心似的開口說道: “師姐以後萬勿如此客氣。師弟早就說過當日之事,不過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迎春聞言目瞪口呆,擡頭仰望白衣人,良久方癡癡問道:“師姐?恩公怎麽叫迎春師姐?”
白衣人見迎春傻樣,清冷僵硬的面孔上終于也染上一抹笑意。白衣人退後一步,雙手合十,向迎春一禮,說道:“師弟柳湘蓮,拜見師姐。師弟此來,特奉師父之命給師姐送信。”說罷,柳湘蓮從懷裏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迎春。
從始至終,迎春都保持呆愣狀态。師姐?柳湘蓮?師父的信?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迎春在心中哀嚎。不過,比起所謂師父的信,迎春更關心原來恩公的名字叫柳湘蓮啊!
柳湘蓮見迎春遲遲不接信,眼神掃過迎春,似在探詢。迎春卻覺如有一陣冷風刮過。果然多年不見,恩公高冷依舊。
因恐恩公久候不耐,迎春慌忙伸手接過柳湘蓮手中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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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信時迎春手指無意中劃過柳湘蓮掌心。
一股似曾相識的溫暖安心感覺襲來。
迎春再次憶起,在那個凄風苦雨寒冷恐怖的夜晚,柳湘蓮在暴雨中牽着她的手緩緩前行,用一把小小的油紙傘為她撐起一片風平浪靜。而柳湘蓮自己,單薄的脊背卻早濕透。迎春至今記得在她命懸一線之際,柳湘蓮從天而降,溫柔伸出右手,隔着衣袖輕握她的手腕。
柳湘蓮的手掌不大,甚至有些冰冷,卻十分幹燥穩定。柳湘蓮掌心的溫度隔着層層布料依然燙平了孤單無助的迎春對黑暗、未知和死亡的恐懼。
事隔經年,物非人是。
柳湘蓮的掌心依然冰冷,甚至更加粗粝,卻莫名讓迎春更多一份安穩感覺。仿佛只要有他相伴,便風雨不欺。
憶及舊事,迎春還不自知,卻已淚盈于睫。
柳湘蓮看着眼前乍喜乍悲的迎春,愈發莫名。“怎麽師姐跟師父形容的一點不同?師父還說師姐是我命中貴人,如今看來,恐怕我才是師姐命中貴人!”柳湘蓮暗自腹诽。
遠處,不知哪個頑童扔了個炮仗。“砰”的一聲巨響,将迎春震醒。
迎春擡頭,只看見柳湘蓮神情古怪地盯着自己。迎春不由臉一紅,趕忙低下頭,別過臉去。迎春正手足無措間,忽然發現手中還握有一封“師父的信”。迎春趕忙拿起來仔細一看,這才發現信封口上赫然印着恩師圓清大師的檀香簽。
迎春再不及思量為什麽柳湘蓮口口聲聲叫她師姐,又稱圓清大師為師父?迎春麻溜兒拆開信封,抖出信紙,當着柳湘蓮的面一字一句看起信來。
果是圓清大師親筆信。信上圓清先是簡單說明,為何近日再無人持檀香簽去榮國府找迎春求醫算卦。除了因為迎春需要暫時收斂鋒芒,低調行事外,圓清大師親自延請青衫客坐診賈氏善堂,自然不再需要迎春班門弄斧。不過圓清大師明說以後再不會有人持檀香簽前來尋找迎春。至于原因,圓清大師卻未明說,只說日後迎春必然知曉。
緊跟着圓清大師将密不外傳的檀香簽制作方法告訴了迎春,并百般囑咐迎春,除師弟柳湘蓮以外,無論如何不得外傳。師命如山,迎春自然謹記。只是她曾聽師父提起,檀香簽制作方法事關機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輕易示人。怎得師父今日巴巴命恩公前來送信,特地告訴她制作方法?
這封信越往下讀,迎春心底一股莫可名狀的不祥預感便越來越強烈,引得迎春心兒撲通通直跳。
站在迎春對面的柳湘蓮似乎也發現了迎春怪異之處,眼神時不時掃過迎春面門。
迎春再見柳湘蓮的欣悅之情都被這股無名惡感消弭殆盡。此刻迎春眉頭緊鎖,強按下心底不詳預感,硬着頭皮往下看去。
圓清大師接着寫道他有一箱東西藏在相國寺後山白雲崖頂石隙中,要迎春待時機成熟時再轉交給師弟柳湘蓮。信的末尾,圓清大師寫道:世間緣法,何其妙哉。貪嗔癡愛惡欲,困人矣!吾徒二人,皆佛心佛骨,只塵緣未斷。紅塵俗世一遭過,千古風流,自在己心。适然無愧為達。為師去矣。
“為師去矣!”迎春看完信,腦海中只盤旋着圓清大師最後那句“為師去矣!”“去矣!”。盛夏大喜之日,烈日當空,迎春突然覺得,渾身冰冷,如墜冰窟。恐懼又一次像黑夜雨幕一般漫上來。迎春瞪眼望着眼前白日晴空,駭俱得渾身顫抖,心底卻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迎春只覺得頭疼欲裂,眼前猛地一黑便人事不知。
卻說柳湘蓮方才從塞外長途歸來。甫得見師父圓清大師,還沒說上幾句話,圓清大師便命他前去榮國府送信。柳湘蓮覺得十分奇怪,便趁離開時偷偷找了小沙彌打聽,方知以前一向是小沙彌慧清負責給師姐送信。今日怎麽偏偏讓他去?柳湘蓮滿心狐疑。
只是師命難違。柳湘蓮馬不停蹄,單人匹馬殺到寧榮街,卻被滿大街人潮湧動所阻。柳湘蓮下馬一打聽才知,原來今日是榮國府珠大公子大喜之日!柳湘蓮暗想,如此良辰,他一個外男,定然很難找到賈府二小姐。正躊躇間,不知怎麽,一陣花香傳來。柳湘蓮擡頭一看,一枝西府海棠竟頑皮鑽出院外。就這樣,柳湘蓮被梨香院一角伸出的一枝海棠花吸引住目光,鬼使神差便翻牆進了梨香院中。
柳湘蓮這邊廂剛欣賞完海棠花,趁着院中空無一人,坐下歇歇腳。還沒一盞茶工夫,柳湘蓮便聽見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柳湘蓮久歷江湖,更借反串唱戲之機,常出沒豪門後宅,知道此乃女子走動間衣擺裙裾發出的聲音。
起初,柳湘蓮還當是院中主人來到。此番他不請自來且是翻牆而入,實非君子作為。柳湘蓮一時鬼迷心竅,做下這等頗似梁上君子甚至偷香竊玉的行為,深覺無顏,俊臉微紅,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柳湘蓮只得裝腔作勢,端坐不動,假裝未覺,只希望來人先開口詢問,他再借機遁走。
哪知身後人只呆呆站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卻不說話!柳湘蓮如坐針氈,實在被她盯毛了,脫口說道:“姑娘好定力!府上遭了賊,竟然半天不言語。”
話一出口,柳湘蓮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掉。怎麽怕什麽說什麽,當真要讓別人以為自己是賊嗎?一向冷靜自持的冷二郎,實在不知道今天他這是怎麽了。
直到風過花落,柳湘蓮沾了一頭一身的花瓣。
花瓣雖美,可他畢竟是男子,頂着一頭花瓣算什麽樣子!柳湘蓮本能站起身,擡手拂掉花瓣。柳湘蓮想着既已如此,幹脆坦然面對。他并不是賊且有書信為憑,諒不致産生什麽誤會。
柳湘蓮大膽轉身,奈何四處找尋一圈,卻不見人影,正要以為自己聽錯了,忽聽迎春驚呼出聲。如此你來我往,幾句話說将下來,柳湘蓮越發無語凝噎。敢情他的小師姐當真是個小師姐!
怪不得但凡他提起師姐,慧清那群家夥便一臉諱莫如深的笑意。想他堂堂冷二郎,不過晚迎春一個時辰入門,卻要屈居六歲女童之下,日日追着個孩童叫“師姐”。“冷心冷面”冷二郎也不由七情上臉,面上神色如誤入染缸。神色變換間簡直精彩絕倫,可謂深得川劇變臉精髓。
偏偏迎春不覺有異,只傻兮兮仰望柳湘蓮。柳湘蓮被迎春模樣逗樂。反正他是江湖兒女,本就不拘小節,便大方向迎春行禮并将師父圓清大師所交書信遞與迎春。
迎春自打接信後,臉色也是精彩紛呈。忽喜忽悲,眸中流光溢彩。柳湘蓮看得別有興味,就差拿上二胡、唢吶給迎春伴個奏。再加上柳湘蓮本就十分好奇師父信中內容,見迎春當他面兒看信,便頗為期待迎春看罷信後會說些什麽?
哪知迎春看完信,什麽話也不說,只臉色陡然轉白,額上冷汗涔涔,身子晃了幾晃,竟突然間,仰天倒下。
幸虧柳湘蓮眼明手快,一個箭步竄過去,攔腰抱住迎春,才沒讓迎春摔到地上,有個好歹。
柳湘蓮低頭一看,迎春面如金紙,打手一摸,臉頰冰涼,額頭上更是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眨眼間迎春已然出氣多進氣少。柳湘蓮好險沒慌了手腳,也不敢叫人,只能顫抖着手去掐迎春人中。
好半晌,迎春才悠悠醒轉。
迎春人雖醒來,一時神智卻不清醒。星眸迷蒙,望着柳湘蓮,長睫扇動,如迷途幼鳥,實在我見猶憐。
柳湘蓮乍逢迎春突然暈倒,本就心急如焚,如今見迎春醒轉,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拉到胸前,急聲問道:“迎兒,你怎麽了?”柳湘蓮一時情急,忘記師姐弟輩分有差,脫口喚道“迎兒”,心下自覺頗為順口,故意将錯就錯,準備不再改口。
迎春右手被柳湘蓮緊緊握在手中,熟悉的安心感覺逐漸喚回迎春神智。迎春低頭凝視兩人緊握的雙手,良久,驀然發覺她竟躺在柳湘蓮懷裏。而柳湘蓮與她緊握的掌心更是一反常态的滾燙。
只不知是她燙着了他,還是他燙着了她?
那灼人的溫度從他們緊抵的掌心直傳遞到迎春心底。迎春心肝兒都顫了一顫,小臉猛地漲紅。若仔細看,還能發現迎春耳背後和鎖骨處都是通紅通紅。迎春掙紮着,就要離開柳湘蓮懷抱。
柳湘蓮因實在不知迎春暈倒原因,不敢冒冒失失放她獨自站立,仍握着她的手,不住口問道:“迎兒,你怎麽樣?”
迎春正面紅耳赤,口幹舌燥,又聽柳湘蓮口口聲聲喚她“迎兒”。雖她也常常這般自稱,只是在長輩面前和在他面前,到底不同。迎春頓覺羞臊無地,半晌說不出話,只能勉強搖頭,以示無礙。
柳湘蓮等了許久,見迎春再無昏迷跡象,當真無事,這才放下心來。低頭細細查看迎春表情,見她面上雖不再黃氣缭繞卻轉成潮紅一片。柳湘蓮以為迎春仍舊哪裏不舒服,正欲以手覆其額。卻見迎春雙眸忽閃忽閃,含羞帶怯望了他一眼,顫抖着身子便往一旁縮去。
柳湘蓮只當迎春還小,此刻見了迎春表情,恍然大悟男女授受不清,自己此舉實在唐突佳人!柳湘蓮趕忙放迎春下來,待她站穩後,方才松開手,退出老遠去。
其實迎春還小,柳湘蓮也不過與賈琏年紀相仿。二人若心懷坦蕩,本不必顧忌這麽多。只是……
柳湘蓮遠遠站到院子另外一頭,迎春臉紅紅走到石桌邊坐下,二人又是良久無話。
好半晌後,還是迎春先開口問道:“那個,師父,師父讓恩公……”迎春剛說到此,柳湘蓮鳳目中便是一個眼刀飛來,氣勢攝人。
迎春差點咬到舌頭,自覺說錯話。可是,若不叫他恩公,那她該喚他什麽?
哥哥?
師弟?
柳公子?
……
迎春連忙甩頭,沒有一個稱呼她叫得出口。
柳湘蓮似是看破迎春窘境,适時開口道:“我在家排行老二,承蒙朋友不棄,喚一聲‘冷二郎’。迎兒以後不若喚我二郎?”
“迎兒”“二郎”兩個稱呼在迎春唇齒間糾糾纏纏,在迎春心坎上蹦蹦跳跳,在迎春腦海裏膩膩歪歪,在……
迎春還在臆想,柳湘蓮又是一聲輕喚。聲音冷冽依舊,只是內容,讓迎春臉頰更紅。
“迎兒在想什麽?”柳湘蓮好奇問道。
“啊?我在想二郎——”迎春如被蠱惑,不假思索答道。
“想我?”冷郎君疑惑不解,直言問道。
迎春沮喪低頭,實在無顏,連咳數聲才道:“咳咳,不是,我是說,我在想為何師父要讓、讓二、二郎來送信?”
反正已經叫了第一聲,迎春幹脆破罐子破摔,連珠炮似的問道,“二郎來之前,師父可有異狀?我看完信,頗覺不安,總覺得師父似在交代,交代後事。不知二郎見師父時,可有何異常感覺?”
柳湘蓮本來見迎春磕磕巴巴的樣子十分可愛,待聽完迎春問話,劍眉便皺到一處。“如此說來,師父今日行為的确古怪!只是師父乃得道高僧又精通醫蔔相術,沒道理身逢劫難卻測算不出。除非……”柳湘蓮本覺得迎春小題大做,意在安慰她。哪知越說,他自己反越覺奇怪。
二人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出濃重的焦慮與擔憂。
山雨欲來風滿樓。
難道師父已然看出大難将至,才有未雨綢缪之舉?
迎春急得了不得,就要叫人備馬趕去相國寺。柳湘蓮攔住她道:“迎兒切莫着忙。依我看,事情也不一定便如你我猜想。今日我去拜見師父,他老人家仍舊精神矍铄,寶相莊嚴,且師父若當真有事,不至于今日見面之時,只言片語都不留給我。許是你我太過草木皆兵也未嘗可知。”
說到此,柳湘蓮頓了一頓,看着迎春說道:“也許是迎兒身邊近日有大事發生也未可知。”
迎春也看向柳湘蓮,暗自希望正如柳湘蓮猜想便好。無論如何,總不能讓師父出事。
二人目光再次對上。
迎春還不怎樣,柳湘蓮嘴唇抿了又抿,到底忍俊不禁,笑出聲來。迎春一頭霧水,不知這般黑雲壓城情境中,柳湘蓮怎能笑得出來?
柳湘蓮手指着迎春人中處,忍笑道:“迎兒人中一片青紫,若比作男兒胡須,倒同我在閩南一帶見過的倭人相似。”
青紫?迎春擡手去摸自己人中,指尖剛觸及那處肌膚,便疼得輕嘶出聲。原來适才迎春昏倒情狀過于駭人,柳湘蓮情急之下,手頭沒個輕重,愣是把迎春人中掐出一大片紫青瘀痕。
迎春又疼又羞,懊惱得不行,怎麽每次遇見二郎,都是她最狼狽,最脆弱的時候?
經過柳湘蓮一番打趣,迎春心頭陰雲總算散去了些。柳湘蓮見迎春臉色稍霁,這才低聲接道:“迎兒放心,你不便出門,服侍師父的事情就交給我和慧清他們。一旦有事,我必親來接你。”
迎春感激點頭。萍水相逢,二郎屢次救她于水火交加中,此恩此情,無以為報。迎春字斟句酌,正待再說些什麽。突聞前院傳來秋霜語聲,“小姐、小姐,你可在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