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王夫人等人到時, 趙姨娘正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着,聽去分外痛苦。迎春心中默默盤算了一下時辰, 趙姨娘怕是至少還要經受四五個時辰的煎熬。
王夫人二話不說,帶頭掀簾進屋。甫一進屋, 王夫人看也不看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眼神渙散,冷汗沁濕枕頭的趙姨娘, 先大聲呵斥趙姨娘的丫鬟慧琴道:“你這小蹄子, 姨娘要生産了怎不早些回禀老太太、老爺、夫人?若是姨娘有個三長兩短,看我不叫老爺扒了你的皮!”
慧琴本趴伏在趙姨娘床邊伺候,見王夫人進屋,趕忙起身相迎。哪知二人剛打上照面, 王夫人不去看趙姨娘一眼, 反倒劈頭蓋臉對慧琴便是一通罵。慧琴莫名其妙被罵,半點不敢言語,只噙淚低頭挨訓。
邢夫人見王夫人直接進屋, 本也要跟着進去,忽然聽見身後“噠噠”的腳步聲, 回頭一看,果然是迎春拽着元春的衣裳角跟在後面。看樣子她姐妹二人也準備緊跟二人。邢夫人皺眉止住二人。
迎春還小,不懂事,圖新鮮,想看剛出生嬰兒尚可以理解。元春已然及笄,姑娘家進去父親姨娘房裏, 本就不合适,何況趕在姨娘生産的時候!偏偏王夫人竟也不管不顧。邢夫人卻不能不阻止。
邢夫人擡手攔住姐妹二人,語帶責備道:“你們兩個小孩子家家的,怎麽也跟來了。這裏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還不各自回屋去!”
迎春本打算渾水摸魚偷偷跟在後面混進去看一眼,如今被抓個正着,只得摸着腦袋裝傻充愣道:“母親,迎兒聽着趙姨娘甚為痛苦。迎兒略通醫術,不如……”
迎春話沒說完,便被邢夫人一眼瞪回來,後半句話生生吞進去肚子裏。邢夫人沒好氣道:“有得是穩婆,哪裏需要你?再說生孩子本就是這樣,你們不懂,趕緊回去!”說罷,邢夫人不放心,轉頭吩咐丫鬟好生照看二小姐。言下之意便是把迎春給我押回老太太房中去。
果然行不通呀!迎春只得吐吐舌頭,乖巧牽着秋霜往回走。臨走前,迎春還叫了元春幾聲。元春只沖迎春笑笑,卻仍呆立不動,并不舉步。迎春想着反正離探春降生還有幾個時辰便遵命先行離去。
卻說元春此來別有用意。随着元春年歲漸長,于婚嫁生子之事多少有了思量。元春打小便聽人說婦人生子如何九死一生。早先賈琏生母宋氏和迎春生母李氏又都是因生産而死,恰恰證明傳言屬實。元春雖沒親眼見到她們生産并死亡情狀,到底心下害懼,視生子如索命閻王。
王夫人生賈寶玉時分,元春駭懼過甚,在佛前跪了整整一日一夜。直到王夫人順利産下賈寶玉,母子平安,元春才軟倒在地,心中畏懼稍減。如今趙姨娘臨盆,元春巴巴趕來,也不過想守在外面,陪一陪,略盡一點心意,同時也給自己壯幾分膽氣。
邢夫人不明就裏,狠盯了元春幾眼,見她既不離開也不說進屋,便不再管她,自己轉身進屋去了。
邢夫人剛進屋就聽見王夫人訓斥慧琴,頗為看不過眼,深覺王夫人氣量狹小。有本事管住賈政不要在她孕期胡作非為,偏要如此指桑罵槐,趁姨娘臨盆之際耍太太威風也不嫌堕了她王家千金的名頭。
邢夫人如今有賈母、賈赦寵愛,還有迎春這個智多星做參謀,就連賈琏對她也是禮貌有加,早已今非昔比,看不過眼王夫人舉動便直言不諱道:“弟妹這是作甚?姨娘生産在即,不見你叫穩婆來,怎麽先訓起丫鬟來了?”
王夫人哪曾想到邢夫人膽敢、竟敢當着下人們的面兒如此打她的臉。王夫人一張粉面漲得通紅,嘴唇抿得死緊,有心反駁幾句,卻又無從下嘴。一心想要以勢壓人,突然恍悟如今大房方興未艾,邢夫人又正得寵,自己完全壓不過她。邢夫人為嫂,王夫人只得悶頭不做聲。
邢夫人憋了許多的一股惡氣終于出了,便丢下王夫人不管,自個兒走到趙姨娘床邊,詢問趙姨娘情形。只是邢夫人到底未曾生育過,見了趙姨娘憔悴神色,以為她是難産,心下先着了忙,連聲叫穩婆、參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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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見狀,愈發誤會邢夫人和趙姨娘要好,有心讓趙姨娘生個兒子固寵,甚或撺掇賈政寵妾滅妻。王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入迷途,越想越差,眼前幾乎看見趙姨娘挽着賈政臂膀大搖大擺入住榮禧堂景象,雙眼直欲噴出火來。
還是彩屏看情形不對頭,悄悄拉拉王夫人衣袖,在其耳邊連喚數聲才勉強拉回王夫人神智。王夫人一咬牙,想起适才來的路上,元春悄聲對她說道迎春預言趙姨娘此胎懷的是女兒,總算心中好過許多。
王夫人拿起手帕按了按額角,再擡頭已是滿臉關切,親自從下人手中接過備好的人參湯要喂給趙姨娘喝。
趙姨娘雖疼痛萬分,神智可不迷糊,她若坦然接受了王夫人服侍,産後不知要背地裏穿多少小鞋,趕忙轉頭避過,口中連稱不敢。慧琴也算忠心,快步上前,接過王夫人手中湯碗,小心翼翼一勺勺喂趙姨娘服下。
王夫人本就是裝腔作勢,讓她當真服侍一個姨娘,王夫人死也不會同意。邢夫人冷眼旁觀,越發覺得王夫人矯揉造作,不知所謂。
不多時,一高一矮兩個穩婆聯袂而至。王夫人見到來人,微不可察地一皺眉。
原來,趙姨娘也有心機,她可不信迎春此胎是女兒的預言,巴不得一舉得男。故而趁着賈政每日來看望她的時候,不停給賈政灌迷魂湯。哄的賈政撇下府裏常請的穩婆不用,早早給她另外尋覓了兩個出名的穩婆安排在後巷住下,只待她發動便命人請進府來。
兩個穩婆向邢、王二位夫人行禮罷便去趙姨娘床邊伺候。穩婆們觀察過趙姨娘情狀後,吩咐她盡量休息,積攢體力,離生産還有些時候。趙姨娘聽話點頭,口中含着參片,閉目養神。邢、王二位夫人也出到外室,用茶靜候。王夫人這才注意到元春傻站在屋外,不由分說吩咐彩屏将元春趕回房去。
酉初時刻,迎春用罷晚飯,估摸着趙姨娘生産在即,借口去給哥哥賈琏送書溜出賈母院子。
迎春一路小跑,趕到趙姨娘房外時,天已黑透。趙姨娘房內除了丫鬟來回走動聲音,倒聽不見趙姨娘的呼痛聲。迎春心下一驚,難不成趙姨娘力竭難産了?
因着趙姨娘房內本就只有慧琴一個大丫鬟服侍,邢、王二位夫人也都在屋裏待着,她們各自的丫鬟都緊随身邊伺候,門外自然沒有丫鬟守候。迎春一時情急,趁秋霜不注意,一頭撞進門去。
正趕上矮個兒穩婆抱着襁褓中的探春出來給邢、王二位夫人過目。迎春一頭撞到穩婆腿上,“嘭——”一聲響,穩婆五十歲上下,好險沒被迎春撞個趔趄。迎春也是,用力過猛,腳下剎不住車,反一個屁股墩坐到地上。
秋霜緊随其後,趕忙沖上去扶起迎春。邢夫人也快步趕至,摸着迎春腦門,上上下下檢查了一圈。見迎春除了額頭略紅之外,并未受傷,邢夫人才長出一口氣,拉着迎春就要出門。
迎春怎麽會肯,趕忙掙脫出來,大聲問道:“怎麽沒聽見嬰孩哭泣?”
衆人恍然大悟。适才穩婆突然抱着孩子出來,邢夫人和王夫人都吓了一大跳,本來說是還要半個時辰才能分娩,二人才出來稍事歇息,哪知無聲無息地穩婆便抱出一個嬰孩。只是被迎春一攪和,衆人一時忘記,此刻想起,紛紛向穩婆懷中嬰孩看去。
只見小探春臉兒憋得紫紅,眼角、唇畔血絲猶在,整張臉紅通通、皺巴巴、毛茸茸,像極了山中年老成精的野猴,乍看過去,分外吓人。
矮個兒穩婆先是報喜搶功心急,也不顧探春未哭,着急抱出來邀功。再突然被迎春一撞,便糊塗了,差點害探春憋死。
還是高個兒穩婆沉穩,三兩步趕過來,從矮個子穩婆手中奪過探春,将探春掉個個兒,大頭朝下,屁股朝上。高個兒穩婆左手抓住探春腳踝,右手在她一樣豔紅似火的小屁股上“啪啪啪”“狠狠”連拍幾下。
探春吃痛不過,“哇——”地哭出聲來。
迎春見狀,反欣慰點頭,暗暗腹诽,原來探春妹妹小時候長得這般醜怪,我定要記住此情此景,改日畫将出來,日後逗她一逗。
迎春歪在貴妃榻上,美夢方酣,正夢到探春降生情景,嘴角噙笑,右手搖動,似在揮毫潑墨。賈琏卻腳步匆匆從院外走進,手中捧着一個碩大的托盤,上面擺着各式各樣的毛筆、硯臺。
賈琏也不顧迎春正睡着,連聲道:“好妹妹、好妹妹,你快莫躲懶,趕緊來幫哥哥選一選,送給先生究竟哪支狼毫筆好,哪方端硯更精巧?”
迎春被賈琏聒噪醒來,雙眼迷蒙,一時不知所在,大大伸過幾個懶腰後才看清賈琏盤中何物。配上賈琏谄媚、苦求表情,迎春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小指頭刮着自個兒腮幫道:“羞羞!讓哥哥得意忘形,如今得罪了先生,反來求我幫忙。我若是不幫,哥哥待如何?”
原來前不久已然放榜,王晟果不負衆望,一甲頭名,喜封狀元郎,跨馬游街,一日看遍長安花。賈赦、賈琏并賈珠等人與有榮焉,更加激動,難以自持,不能免俗。白日裏便命人在梨香院并榮國府大門前大放煙花、炮仗,整整熱鬧了一日。迎春在榮府內院都被吵的耳中塞棉花方能勉強入睡。
據下人們傳說當時整條寧榮街都炮紙翻飛,鑼鼓唢吶喧天。賈琏童心未泯,分派大批家丁、小厮,沿着大街小巷抛撒銅板,口中還一直吆喝“恭喜王晟大才子喜中狀元”。行人、商戶紛紛哄搶,更有擁擠踩傷之人,所幸并不嚴重,真可謂“萬人空巷”。
彼時,王晟正在別處游街,後來又被一衆官員、同年拉去酒樓喝酒慶祝,再就是賈赦擺酒恭賀,直熱鬧了三天三夜。等到王晟得知賈赦、賈琏張揚行徑時,為時已晚。王晟不能奈何賈赦,只把賈琏揪過來,嚷着要打他屁股。
賈琏被吓一大跳,一溜煙兒去搬來迎春救命。迎春好說歹說,王晟終于讓步,只狠狠打了賈琏一頓手心。
可憐琏二爺頂天立地一個男子漢,好險被先生按在地上打屁股,臉面丢到了姥姥家。為此,賈琏三天不敢出門。水溶設宴給王晟慶祝,賈琏都推病沒敢去,生怕師兄弟在飯桌上笑話于他。
好容易,今日王晟前去領缺。王晟不願意為官做宰、封王拜相,自然不打算入主翰林,本想着如何言明心志,讨一個九品芝麻官走馬上任,卻不知迎春早暗度陳倉。王晟此去,必是金陵知府無疑。
迎春成竹在胸,自然無憂無慮,便多了閑心逗弄賈琏。賈琏也要回老家考童生試,卻還不知可和王晟同行,故而費盡心思淘換王晟喜歡的物件想到時贈予王晟。這便有了适才一幕。
卻說迎春、賈琏兄妹這廂擠在海棠樹下打嘴官司,那邊廂鴛鴦手中拿着一張北靜王府的請帖,笑嘻嘻從院外走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