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迎春在趙姨娘院外亂轉, 趙姨娘屋內卻一片安靜,想是還未發動, 趙姨娘仍在熟睡中。迎春焦急等待多時,猛地一拍腦門, 傻掉了!原來迎春一時激動,忘記探春直到初三日近晚才降生,她來得太早了!
迎春一個小姑娘, 不好一直盤旋在趙姨娘院外。奈何她興沖沖出來, 也不能就這麽掉頭回去。迎春正躊躇間,見王晟院中灑掃的丫鬟喜兒一晃而過。迎春趕忙出聲叫住她,“喜兒,你過來。大清早慌着去哪兒?”
喜兒不過十一二歲, 個子不高卻手大腳大, 幹活麻利,長相平平,本極不起眼。不過喜兒略有口吃, 一着急便說不成話,常常被府裏丫鬟小厮逗弄, 笑話,故而越發不肯說話。當初王晟甫來坐館,賈母要送他丫鬟服侍。王晟堅決推辭,只是偌大一個梨香院沒人打掃清理也實在不像樣。
還是迎春建議,讓喜兒去梨香院。一來喜兒笨嘴拙舌,不會将哥兒們上學情形到處亂說;二來喜兒并非家生子, 在賈府沒有依憑,對賈府家事知之甚少。以後就是把喜兒送給王晟也無顧慮;三來喜兒性直嘴笨,府上人口衆多,總是被欺負。梨香院則不同,就王晟一人,喜兒可自在許多。
如此一舉多得,不僅王晟、賈母對迎春的安排甚為滿意,就連喜兒都對迎春感恩戴德。因着喜兒這個“內應”,賈琏、賈珠并水溶師兄弟三人在學堂的一舉一動,迎春沒有不知道的。當然迎春守口如瓶,連賈琏都不知道他身邊有個卧底、背後有個背後靈。
喜兒匆匆跑過,本沒看見迎春,此刻聽見迎春呼喚,邁開腿便折返回來。喜兒一見迎春主仆便笑得見牙不見眼,結結巴巴道:“二、二小姐,您、您找奴婢?”喜兒跑得太快,額頭一腦門汗。
迎春從懷中掏出手帕,踮着腳要去給喜兒擦汗。不知是否今生迎春得寵,吃好喝好,心寬體胖,迎春個子也遠較前世此時高大。迎春踮腳擡手竟勉強可以夠到喜兒額頭。
喜兒受寵若驚,趕忙俯身相就。喜兒除卻嘴笨,心兒卻甚為靈巧。日常相處下來,喜兒早看出迎春雖然年幼愛笑脾氣好,卻是個性情倔強的主兒,認定的事必須做到。故而喜兒雖覺讓迎春服侍她不應該,卻也不敢違逆迎春一片好意,只得乖乖領受。
迎春正忙着享受“大高個兒”的興奮滋味,根本沒空注意喜兒誠惶誠恐又莫名感動的神色,更不知喜兒所想。迎春若知道就她突然的一個小小舉動被喜兒品出這般滋味,怕是做夢也要笑醒。只因前世的她在丫鬟下人面前可萬沒有這種說一不二、當仁不讓的氣勢!
迎春手上忙活,小嘴也不閑着,好奇問道:“大清早你不在梨香院伺候着,跑榮禧堂作甚?”
喜兒笑嘻嘻答道:“先生不是、不是要下場嘛,北靜王府、和咱們、咱們府上都早早送了、冬衣、給先生禦、禦寒。昨兒,奴婢拿、拿出來曬,卻被不知哪來的野、野貓抓花了繡線。奴婢急、急哭了,正巧二太太屋裏丫鬟彩屏看見。她她說……”
迎春聽得費勁,皺眉打斷喜兒道:“彩屏說幫你縫補好,斷讓人看不出,幫你瞞天過海?”且不論彩屏用意,單她怎會這般巧合出現在王晟坐館的梨香院就費人思量。
喜兒慌忙搖頭道:“奴婢、奴婢不敢。奴婢請請示過先生、先生了。先生說,說……”喜兒一急,越發說不清楚話兒。迎春卻明白了七七八八,知道自己冤枉了喜兒。喜兒果然忠心,不負自己和先生真誠以待。
迎春忙拍拍喜兒的手背道:“我知道了,你莫着急。如此便好。你且記住,你是先生的丫鬟,做什麽事都不能瞞着、背着先生。尤其是貼身衣物、親筆書信之類東西,以後萬不可輕易交給旁人。”喜兒點頭不疊。迎春見狀,眼珠一轉,似是想起什麽,拉着喜兒走到無人處。
秋霜在旁把風。喜兒低着頭,迎春小聲對她說道:“想來你也知道,以先生才華,此回必然高中狀元。到時候定會離開府上,另覓寶地或建房或購屋。喜兒你伺候了先生這幾年,屆時,你是想留在府裏還是長長久久跟着先生?”
喜兒聽了迎春的話,不知想到什麽,平凡的容色忽然生動起來,容光煥發。
Advertisement
迎春便知有門。
果然喜兒稚嫩的臉上浮起一抹緋紅,輕聲道:“奴婢、奴婢願長、長随先生、先生身邊。”
迎春豪邁地一拍喜兒後背,本想效仿話本上寫的江湖俠客仰天長笑,忽然意識到身處何地,呼之欲出的“哈哈哈”卡在喉嚨裏,好險讓迎春岔了氣。
“咳咳,嗯,喜兒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迎春臉憋得通紅,掩飾地咳嗽幾聲,趕忙應道。
喜兒只顧着羞澀憧憬,全未發覺。
因着趙姨娘發動在即,迎春草草吩咐喜兒幾句,讓她趕緊去找彩屏取回王晟的冬衣,回去給先生備好,切莫耽誤先生應考大事。喜兒得令速去。
迎春站在原地,想着早前她與王晟的一番對話。迎春前世常居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然不知今科狀元花落誰家。只是迎春認為憑借王晟才學,萬沒有不中的道理。迎春也深知王晟既中狀元便再不會繼續借住榮國府。
先生日後究竟想入翰林院還是出京赴任為官一方,迎春好奇良久,那日實在忍不住便直接去問王晟。王晟本就是不羁高士,又經過賣唱女一事,早看透權勢名利。若非林如海一番兼濟天下言論勸導,王晟怕是甫出牢籠便投身江湖,回家鄉采菊種地去也。
迎春請問王晟高中後打算時,王晟便直言不諱道:“只盼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山河之大,王某唯願保土一方,七品縣令即可。”
迎春聽罷,向王晟抱拳深深一禮。王晟含笑點頭。迎春對王晟拜服不已,心下便有決斷。怡親王世子妃連氏贈送的玉佩彼時正系在迎春腰間。堂堂世子嫡子換小小一個金陵知府怕是手到擒來,迎春暗忖。
官大一級壓死人!王晟淡泊名利,不在乎權勢,迎春卻深知權勢名利的重要性。無權無勢的芝麻小官,別說嚴明法紀,為地方青天,怕是小命亦難保。
前世姑父林如海和二叔賈政一時走眼,看錯了人,保舉狼心狗肺的賈雨村做金陵知府,為其所騙。賈府敗落有多少是賈雨村所害甚或其推波助瀾,迎春不用想也知道。但是今生,無論王晟能否狀元及第,賈雨村又怎麽百般鑽營,這金陵知府,只要有迎春在一日,他賈雨村都休想!
迎春回想早先決斷,正鬥志昂揚時,耳邊忽然傳來“咕嚕嚕”幾聲異響。迎春四下一看,并無異狀,唯秋霜捂嘴笑看着她。迎春不明所以,像追自己尾巴的小狗似的,又原地轉了一圈,也沒找到究竟是何物發出的怪聲。
秋霜看着迎春難得的孩子氣舉動,蹲下來平視迎春,忍笑對其說道:“我的傻小姐,您一大早,飯也不吃便跑出來。這時辰可不是五髒廟鬧饑荒了!”
迎春恍然大悟,摸着肚子傻樂。秋霜牽着渾身冒傻氣的迎春回賈母房中用早膳。迎春、秋霜二人剛進屋,就看見邢夫人、元春分左右站在賈母身後,三人湊在一處看賬本。
賈母見迎春進屋,招手讓她過去,口稱:“一大早露個臉便不見了人影,可曾用飯?你母親專程給你留了飯,快來用些!”迎春小跑到賈母身邊,謝過邢夫人,幸福地端着碗邊吃飯邊偷聽賈母三人說話。
原來賈母在和邢夫人盤算賈府在京城鋪面的收益。米面糧油、綢緞成衣、胭脂水粉還有當鋪,賈府都有涉獵,大小鋪子俱各有些,迎春竟都不知。
米面糧油,薄利多銷;綢緞成衣,成本較高,要有手藝好的師傅和會見人下菜碟的夥計;當鋪更不用說,迎春一個深宅女子,肯定經營不來。胭脂水粉,婦人家常用且必備的東西。迎春既有門路還有現成的高手與活招牌,更是一本萬利的生意!迎春邊吃東西邊在心內盤算,十指連動,金算盤飛舞,算珠子噼啪作響。
美夢時間易過。
轉眼辰時三刻。
趙姨娘的丫鬟慧琴在賈母院外晃來晃去,不敢輕易進院。
鴛鴦事先得了迎春吩咐,見狀趕忙拉住她,問是何事。
慧琴忙道:“姨娘怕是要生了,疼得受不住。我去回禀二太太,二太太說她身體不适且不便出門,讓我來請示老夫人。”趙姨娘是賈政姨娘,無喚不得入賈母房中,連帶其丫鬟慧琴也慎之又慎。
鴛鴦急道:“妹妹也太謹慎!生孩子的大事豈能耽誤,速同我進屋回報老夫人。”鴛鴦快步拉着慧琴進屋,慧琴如實禀報。
賈母聞聽,眉頭輕蹙,轉頭吩咐邢夫人道:“你弟妹身體不便,煩勞你去照看些,這畢竟是添丁進口的大事。”
邢夫人恭順領命,擡頭時卻沖元春、迎春略使了個眼色。
元春不知是畏懼賈母還是厭棄趙姨娘,只垂首裝作沒看見。迎春卻心領神會。王夫人心中有氣,借口推辭不管。邢夫人雖是長嫂,到底填房,怎麽也不方便插手小叔子房裏人生産之事。邢夫人在旁幫襯可以,若是一力承擔,萬一趙姨娘生産有何差池,她豈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迎春裝作不懂,天真說道:“前個兒二嬸不是還給祖母、娘親并迎兒等府上人都送了親手抄寫的佛經嗎?二嬸如今身體康健,潛心禮佛,氣派更勝從前。且迎兒聽人說嬰孩長相會随她出生後第一眼見到的人。若妹妹出生便能見着二嬸,日後也能長成二嬸、大姐這般的美人兒該有多好!”
賈母還未接口,元春先追問道:“妹妹怎知趙姨娘懷的是女孩?”
“因為三妹妹在中秋家宴上和迎兒說話了呀,迎兒當時一聽便知趙姨娘肚子裏的是個小美人呢!”迎春一時嘴快,暴露探春身份,只得硬着頭皮圓謊。
還好賈府衆人本就相信小孩子眼睛最毒,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對迎春的神異見怪不怪。
元春難掩笑意。賈母也被迎春話語提醒,吩咐玻璃去通知王夫人請穩婆等事宜。
邢夫人待玻璃去後,這才慢悠悠起身。邢夫人先拐到榮禧堂,只見王夫人在對鏡慢慢理妝。邢夫人嘴角一撇,笑拉着王夫人便走。
王夫人還要磨蹭。不成想迎春拉着元春後腳跟到。王夫人再不好意思,這才忙忙帶着人往趙姨娘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