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賈母诰命服加身, 還要抱着寶玉,兼且整宿沒睡, 實在困倦不過,兩個眼皮不停打架。迎春也沒好到哪裏去, 畢竟五六歲孩童身體,一夜未眠,又要學規矩到處走動行禮, 還得思量見駕應對。一雙笑眼下垂着兩個大大的眼袋, 小腦袋随着車身一晃一晃,看去分外惹人憐愛。
所幸,昨夜宵禁前賴嬷嬷趕回禀報道,除卻榮國府還有好幾家高官府裏有女眷進宮。據說是禦花園春花爛漫, 皇後娘娘游興大發, 小宴外命婦。除卻宛平郡主偶感風寒,南安太妃推辭不去外,北靜太妃、王妃都在受邀之列。
按理說邢夫人身為一品诰命夫人, 也可參會。只是邢夫人早先管家理事參與宴會的諸多表現只能勉強算差強人意,可能有人在皇後面前提了一嘴, 邢夫人便失去進宮機會。至于王夫人,她品級太低,本就沒有進宮赴宴資格。
此刻賈府車轎正在皇宮門外等候,侍衛核對令牌、人員,再逐一放行。迎春探頭張望,賈府轎子前面還有三四頂轎子在排隊等候, 卻不見人探頭出來。迎春吐吐舌頭,又縮回轎內。賈母見狀笑道:“無須太過拘禮,皇後娘娘喜愛活潑大方的女子。迎丫頭只管按日常行止加三分恭敬便可。”
迎春默記于心。賈母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賈代善曾為太子師,其在世時,賈母進宮不過家常便飯。
輪到迎春所在轎子時,侍衛聽報榮國府國公夫人在內,忙躬身行禮,也沒掀簾檢查,自報家門道:“原榮國公麾下親衛鮑沖給國公夫人請安。”
賈母在轎內聽見,一時晃神,仿佛又回到賈代善披甲出征,她為他束發正冠時節!
半晌賈母才悠悠嘆道:“鮑先鋒客氣了!多年未見,先鋒風采依舊,國公爺他卻……”
鮑沖一直躬身抱拳,不曾擡頭,聞言答道:“國公爺一生精忠體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乃我輩楷模。國公爺教誨常存吾輩心間,片刻莫敢忘。國公爺雖死猶生,國公夫人不必過于感懷。何況卑職聽聞貴府琏二公子文武雙全,頗有乃祖遺風。鮑沖不善言談,國公爺後繼有人。”
賈琏勤奮好學,練功刻苦。武師傅鄭校尉對其十分滿意,逢人便誇。尤其是賈代善昔年老部下日常喝酒聚會時,鄭校尉少不得将賈琏拎出來,細數賈琏如何天資聰穎又刻苦上進,絲毫沒有纨绔子弟習氣,不愧國公爺後人!
有幾次賈琏更是親自給這群将軍校尉們斟酒遞箭。偶爾碰巧遇上,也曾在校場上“兵戎相見”互相切磋過幾個回合,互有勝敗。久而久之,賈琏雖未從軍,卻已在軍中将士處混了個耳熟。
賈母也是偶然觸動舊思,聽鮑沖誇贊賈琏,便轉悲為喜。因着入宮有時辰規定,和鮑沖略客套幾句,三人便繼續前行。
一路上七拐八彎,迎春悶頭坐轎,早迷失方向。眼瞅着東方将白,賈母、迎春并寶玉三人才下轎。又步行裏許地,執事公公引着三人進入一間雕梁畫棟、精巧無比的暖閣。
原來暖閣裏已坐着三家命婦。迎春一眼掃過,她都不認識,偷看去看賈母神色,賈母好像也不熟悉。不知為何管事公公單單把她們分配在此地。
三家命婦身後各自站着自家媳婦或者閨女,都低眉斂目,并不言語。看她們穿着打扮,品級都不及賈母位高。
見賈母、迎春進來,三家夫人紛紛起身讓座,并不多話,只恭敬請賈母坐于上首。賈母也不客氣,自去坐下。迎春乖乖站其身後。不一會兒,又有三兩家命婦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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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來婦人愛小子。賈寶玉生來一副好皮囊,不滿一周歲,目若朗星,眉如墨畫,睫毛撲扇扇似翩飛蝴蝶,白嫩嫩藕節般胳膊腿兒,俏生生紅潤潤櫻桃唇,直比姐兒還俏。
命婦們便時不時轉頭瞅賈寶玉一眼。寶玉也會來事,無論誰去看他,他都沖人咧嘴甜笑。糯米粒兒似的小門牙,映着日光,別提有多可愛。
漸漸命婦們便圍向賈母。有那膽大的便開口央求賈母能否抱一抱寶玉。賈母雖心疼寶玉,到底上了年紀。賈寶玉又吃得好,小屁股滾圓。賈母胳膊已覺酸疼,便大方将寶玉送出。
命婦們齊齊低聲歡呼,争相去接寶玉。
還好拔得頭魁,第一個抱寶玉的是一位妙齡少婦,娴靜溫柔,觀之可親。賈寶玉在少婦懷中聞着撲鼻的脂粉香氣,好奇地嗅來嗅去,雖皺個小眉頭卻還沒什麽。哪知接二連三都是中年婦人來抱,香則香矣,到底年老。賈寶玉眉間便擰起個小疙瘩,眼瞅着要放聲大哭。
迎春見勢不妙,知道寶玉前世癖好,怕他突然發作,惹得衆人不快,趕忙從吏部侍郎夫人懷中接過寶玉。迎春輕車熟路,三搖兩拍,賈寶玉果然破涕為笑,伸出小手繞着迎春鬓角青絲亂轉,嘿嘿傻笑不住。
賈母着實累了,正閉眼假寐,耳中聽見旁坐婦人小聲問迎春道:“姑娘可是榮國府二小姐?”
迎春欠身微笑答道:“小女子正是,不知侍郎夫人有何見教?”
吏部侍郎夫人奇道:“妾身一向身體不好,且随夫君外任,将将回京,想來并不曾見過二小姐。不知二小姐如何識得妾身?”
迎春忙答道:“侍郎夫人切莫過謙。侍郎大人為官清廉,堪為百官表率。夫人夫唱婦随,治家有道,貴府二位小姐更是才名遠播。迎春早有耳聞,今日有幸相見,實乃迎春福分。”
其實是迎春賣了個嘴乖。适才她随賈母進屋,三位夫人起身相讓之際,她聽見另外一位夫人稱呼眼前這位貴婦“侍郎夫人”。迎春心中盤算,六部中她從未見過的侍郎夫人不過是上月才回京新官上任的吏部侍郎夫人陳氏。且因陳氏無子,求子之心甚切,本就在迎春欲“送子”的名單之列。當下機緣自動來投,迎春便故弄玄虛,投其所好,直接稱呼出口。
陳氏雖祖居京城,但自出嫁便随夫君外任,今年初回京,正是兩眼一抹黑時候。偏生她娘家兄弟也放了外任,娘家人都不在京內。早年手帕交也多嫁與封疆大吏,京城實在無人可用。偏陳氏年屆四十,膝下無子,獨兩個女兒,見到寶玉自然喜愛有加。
後來陳氏無意間瞥見寶玉懷中似有一玉。再看賈母裝扮、迎春舉止,聯想近日京城人家茶餘飯後設為美談的榮國府長房二公子事跡。陳氏忽然福至心靈,悟出迎春便是傳說中的送子觀音,趕忙出言攀談。
正巧迎春嘴甜。陳氏本因兩個女兒均不在邀請之列而略有不喜,迎春一番話語聲清亮、吐字清晰,在座諸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陳氏有女才德兼備,本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卻因常年随父母在外,京城聲名不顯。此番趕上迎春出頭宣揚,陳氏自然樂意接受。有些不認識陳氏的人,态度馬上不同。迎春馬屁拍得正和陳氏心意,陳氏分外舒爽,立刻就要褪下腕上玉镯送給迎春做見面禮。
賈母趕忙睜眼笑道:“侍郎夫人太過客氣!她一個小孩子家,哪能戴得起這般貴重的玉镯。”
陳氏起身笑道:“二小姐乃國公爺親孫女,怎會戴不起這等小物件。這個镯子不過意頭好些,別的并沒什麽。倒是敝妾得了二小姐福氣,能安康和樂。”陳氏接下來的話未說,賈母并迎春卻都心知肚明。
迎春送子嘛!
賈母揮手讓陳氏坐下,不要太過拘禮。迎春知道賈母并不清楚陳氏身份,插口道:“祖母,吏部侍郎唐大人新回京任職,侍郎夫人操持府內事務十分忙碌。等夫人得閑,祖母作主請夫人和唐家兩位姐姐到家中做客如何?”
陳氏也不矜持,眼巴巴望着賈母。賈母心中可笑,面上卻不露。吏部侍郎大人,多少人想巴結都愁沒門路,賈赦至今沒有職缺在身,賈政也不過四五品小官。天賜良機,賈母怎會不把握住?
賈母熱情地拉住陳氏的手,告訴她邢夫人閑着在家,賈府也有兩位姑娘,正好可和侍郎千金作伴。
二人這一攀談,暖閣裏氣氛也熱絡許多。大家都等候多時,便開始小聲互相寒暄。你來我往,時間倒也好消磨。轉眼巳時一刻,賈母等人還在暖閣中等待召見。
“請榮國公夫人賈氏入宮觐見。”執事太監尖利的語聲傳來。迎春忙走至賈母身邊。賈母重新幫迎春理順頭上發揪,二人互相檢視着裝,并無失宜之處。賈母這才伸手從宮女手中接過寶玉,跟在傳話太監身後出去。
直到迎春停在一處廣闊的大殿,按儀制跪下行禮,頭頂上方傳來一聲溫和又不失威嚴的“國公夫人快請起”。迎春跟在賈母身後被人扶起,她才知自己這是當真見着了皇後娘娘。因怕禦前失宜大不敬,迎春只垂首站在賈母身後,愣愣盯着鞋尖發呆。
“這便是銜玉而生的哥兒?快抱來本宮看看。”旁立宮女麻利抱過賈寶玉,送至皇後娘娘面前。
迎春生怕寶玉呆性又發作,不願婦人來抱,忙轉動眼珠偷觑鳳座情形。只見皇後娘娘居中而坐,并未着皇後禮服,十指纖纖,抱孩子動作卻不生疏。迎春見寶玉并無不适,便大着膽子擡頭去瞧皇後娘娘鳳顏。
皇後娘娘雖已韶華不再,卻保養得宜,皮膚吹彈可破。丹鳳眼柳葉眉,顧盼間神采飛揚。既有鳳姐的明豔又不失寶釵的溫婉,兼得黛玉清貴氣更具迎春可親意。稱其母儀天下當真可也!
迎春只顧着沉迷皇後娘娘“色相”,卻不知她偷觑本領并不高強,早被人識破。別說身居高位的皇後娘娘,就是對面而坐的北靜太妃并王妃都偷笑不已。
實是賈府衆人多心,皇家并不忌憚一個尚在襁褓中的賈寶玉。畢竟賈代善已故,榮國府後繼無人,在皇家眼中不過百足之蟲。
本來今日宴會便是婦人之宴,要說正主,迎春倒可算一個。送子觀音、菩薩在世并圓清大師俗家弟子,三重身份加持,迎春可是風頭正勁。再加上宛平郡主、北靜太妃等人添油加醋宣揚開去,皇後娘娘都屢聞迎春大名,好奇的緊,故而專程請了賈母入宮相見。
至于賈寶玉,實在銜玉而生的噱頭太足,皇後娘娘順嘴提了一句。傳話太監心細,巴巴說與賈府衆人聽,這才有了一老一小帶嬰兒入宮之事。
按理說,若皇後娘娘有心召見賈寶玉,必會同時宣見王夫人或邢夫人,總不會讓賈母一個六旬老人拖家帶口入宮。可見寶玉入宮純屬巧合,若非迎春聲名鵲起,賈寶玉定似上輩子一般終生與深宮無緣。
皇後娘娘賞玩寶玉之玉,驚嘆玉上帶字,詢問寶玉降生經過。
賈母回答道:“別無異處,只口中噙此玉,家人稀罕,哄傳奇異罷了。”
皇後娘娘笑道:“如此确實奇異。只不知此玉可有妙用?”
賈母道:“并無何用。說起材質,也極平常。只因和臣婦那不肖孫兒同時降生,想是彼此有些淵源,故而不曾離身。”
皇後娘娘含笑點頭,一邊将那玉握在手心仔細揣摩,果無甚異處,便重新塞進賈寶玉襁褓中,并示意宮女将寶玉抱還賈母。
迎春暗暗松一口氣,卻聽皇後娘娘接着問道:“國公夫人身後站着的便是榮國府長房二公子?”
皇後娘娘調笑,迎春卻不知怎生回話是好。賈母也正斟酌語句。北靜太妃見二人太過緊張,笑應道:“可不正是。別看二公子年紀輕,那套按摩手藝只怕比宮中老禦醫都不差。”
“哦?那本宮今日可要試試。來來。”皇後娘娘招手讓迎春過去。賈母也回頭示意迎春大膽上前。迎春略一思忖,一咬牙,快步上前。
皇後娘娘低頭示意脖子酸疼,讓迎春按按。這個迎春格外有經驗。婦人衣飾華麗,發髻釵環再加儀制服冠,重重壓迫下,十有八九粉頸酸痛。
宮女端來清水給迎春淨手,迎春告罪罷,徑直上手。迎春先是輕緩地繞着皇後娘娘腦□□位打轉,讓皇後娘娘有個舒緩、适應的過程。後低聲詢問皇後娘娘力道如何,哪裏有麻感痛覺。皇後娘娘也極配合,一一回答。迎春摸準病竈,對症下藥,三兩下按去,皇後娘娘便舒服地低哼出聲。
“對對對,就是這裏。呀,好麻!嗯嗯,力道正好。想不到二公子小小年紀,力氣卻不小呢!”迎春手下不停,皇後娘娘口中連道。賈母本端坐下方,見狀也不由松散了雙肩。
不到一盞茶工夫,迎春額上見汗。皇後娘娘還兀自閉眼享受,口中誇贊迎春不疊。
并非皇後娘娘無人伺候,只是太醫們男女尊卑有別,不便親自給皇後娘娘按摩。宮女太監卻對醫術、穴位一竅不通,畫虎不成反類犬,只能聊勝于無。迎春師出名門又有多年實踐,且身為女子,諸多便利下自然如魚得水。
北靜太妃見皇後娘娘漸顯“得意忘形”之狀,忍不住開口道:“如何?皇後娘娘可願有個如二公子這般的貼心小棉襖?”
皇後娘娘這才從沉醉中蘇醒,叫停迎春,拉她到面前站好,細細打量一遍,含笑點頭道:“果然好風姿。待二公子長成,不知要便宜哪家公子?”
迎春羞臊低頭。
賈母卻心內一突,難不成怕什麽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