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賈琏說罷, 不容迎春多想,握着她的手直入賈母院中。門廊下, 賈母院內的丫鬟婆子不分貴賤全部排成一列垂首站立,各個屏氣凝神, 大氣兒不敢出。
鹦哥見迎春來到,趕忙招呼出聲,打簾讓迎春、賈琏進去。二人入屋後, 鹦哥立刻放下簾子遠遠退到一邊, 低頭靜立。
迎春入得房內,只見賈赦已至,正和賈母竊竊私語。賈政并賈珠站在一旁,臉上神色陰晴不定。賈母聽報迎春歸來, 兀自從榻上站起, 此刻見到迎春,一步上前抱住迎春,口中呼道:“我的迎兒呀!”熱淚便滾了下來。
迎春本也心下凄惶, 正不知所措時分,被賈母抱住一哭, 好險跟着落下淚來。可迎春轉念一想,不過是皇後娘娘召見,所為何事猶未可知。前世元春封妃大喜,賈府衆人因宮中沒有門路,乍見公公傳召,唬得魂飛魄散, 一家人雞飛狗跳,直鬧得雞犬不寧,好險贻笑大方。
今日皇後召見自己之事,前世雖并未發生,迎春料想也大礙。畢竟如今賈府尚無重大過錯,在當今面前情分尚存,何況當今目前也無必須整頓賈家心思。皇後召見自己八成和她乃圓清大師俗家弟子一事相關,甚或是“菩薩在世”那塊金漆大匾惹的禍。雖是福禍難料,卻也無需自亂陣腳。
賈琏在旁,倒比賈赦、賈政兄弟先反應過來,和迎春一起扶賈母回到榻上坐好。賈琏先開口道:“祖母切勿太過憂心!皇後娘娘既是同時召見祖母和妹妹二人,且親賜妹妹進宮見駕衣飾。想是皇後娘娘偶然聽聞妹妹善行義舉,又聽說妹妹是圓清大師俗家弟子,還有送子的大本領,一時好奇便想見妹妹一面。依琏兒看來,八成是好事!”
賈母如何想不到這一層,就連賈政、賈珠也是這般想,所以先是面露喜色後又有煩憂。
賈母還是摟住迎春不放,長嘆一聲開口道:“若果如琏兒所說便好。只是來傳口谕的公公臨行前說了,皇後娘娘說若是能同時見見傳言裏國公府那位銜玉而生的哥兒最好。哎——”賈母說到此,刻意壓低聲音接道:“就怕樹大招風,府裏屢現神跡,引起上面猜忌。迎丫頭還好,辯稱聰明些也罷!寶玉可怎麽辦才好?”
原來老太太在為寶玉操心,賈母口口聲聲哭的迎春,心中萬分擔憂的卻是寶玉。可是賈琏和迎春卻再顧不上吃飛醋。賈琏起先并未聽說宮裏來人看似随意的這句話,此時聽賈母道來,也不由變了臉色。
賈琏和迎春對視,果然從迎春眼中也看出擔憂神色。天降異象卻不在帝王家,此乃大忌。如珠如寶的賈寶玉竟會變成榮國府的燙手山芋?難道嗷嗷待哺的賈寶玉會成為敗相初現的榮國府最終傾覆的導火索?
賈政聽賈母說到這兒,不住搖頭嘆息,在屋內來回踱步,一咬牙開口道:“母親,不若将寶玉胎裏帶來的那塊玉毀去,再換——”
賈母不等賈政說完,先一口啐到地上,打斷他道:“虧你還是當爹的,說的什麽胡話!那塊玉就是寶玉的命根子,玉在人在。何況,當初寶玉降生,還不是你們做父母的主張大辦,更是将寶玉神異之處宣揚得街知巷聞。如今還要作假,你當這一年從兩府裏傳出去的話兒都是——”賈母一時激動,幾乎說出髒話,頓得一頓,才續道:“覆水難收,寶玉那塊玉來得神異,早傳遍京城,如今再想不認,反是欲蓋彌彰。現下當務之急是想清楚怎樣讓迎春和寶玉不惹了上面的眼。”
賈政喏喏點頭,暗自叫苦不疊,半句話也不敢多說。當初賈寶玉一落地便驚為天人,命府裏下人施粥撒錢,滿世界宣揚賈寶玉命格不凡福星轉世的人,并不是他賈政夫婦,分明是賈母自己。只是,賈政此刻萬不敢回嘴責怪老太太張揚。
賈珠更慘,父親挨罵,他只得低頭垂手跟着挨訓。本來他身為榮國府長孫,深受賈代善和賈母器重。十四歲入學,眼瞅着前途無限,卻屢次被母親、妹妹拖累,在賈母面前益發說不上話。
去歲,賈寶玉誕生,滿府的目光都被賈寶玉吸引住。寶玉、迎春二人你方唱罷我登場,賈母喜歡的不得了,二人熱鬧非凡,聲名遠播。就連幼年失母、外祖家道中落的賈琏,如今也是儀表堂堂氣宇非凡。不說武藝一道,賈珠難以望其項背。就連文才,王晟近來也總是誇賈琏大有進益,今歲童生試,頭名有望。他雖十四歲入學,為全家人贊譽,可卻是堪堪超過“孫山”,位居倒數。
近日,賈珠前來給賈母請安,常被賈母留下,拉着噓寒問暖,賈珠分外高興。後來,賈母三兩句話便要提到李家姑娘,賈珠才知道賈母有意給他完婚,便紅了臉,只說聽憑賈母安排。賈珠本想着,成了家讓媳婦好生伺候母親,沒事規勸着些。再早日給母親生個小孫子,讓母親含饴弄孫,也少給自己惹些麻煩。只可惜,賈珠好事未近,寶玉并迎春的危難便至。賈珠一臉茫然,完全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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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各懷心思,屋內一時落針可聞。
還是迎春出言打破沉默。“祖母,可曾派人去北靜王府、南安王府等處問問,皇後娘娘有無傳召別府女眷入宮?”迎春小聲道。
迎春一語驚醒夢中人,賈母重重一拍身側小幾,幾上插枝花瓶好險震倒。賈母也不去扶,只高聲叫道:“賴嬷嬷、賴嬷嬷,快拿好禮物帶人去北靜王府、南安王府,等等,四王處都去。去問問,明日各家可有女眷進宮拜見皇後娘娘?”
賴嬷嬷聞聲,小跑進屋,點頭如啄米般連聲應道:“好好好,是是是。”
賈母說罷又覺不妥,急忙補充道:“北靜王府和南安王府拿我的親筆信去,必須求見老太妃。若是那兩位府上并無人進宮,切記将信親手交予太妃,懇請太妃明日務必一同進宮。”
賈母這邊廂吩咐賴嬷嬷如何行事,那邊廂迎春、賈琏已端來筆墨紙硯。迎春磨墨,賈母揮毫,親手書就兩封私信,密封妥當交給賴嬷嬷拿去。
諸事辦妥,賈母才略舒口氣,笑道:“祖母當真老了,遇事只知慌張,竟不知找人問問,還是迎丫頭心細如發。”
賈政也贊賞地看向迎春。他素來不問家事,對女兒更不上心。只是大哥房裏人生的這個丫頭片子卻着實有些本領,年紀輕輕,卻不能小視。
迎春站在賈琏身邊,渾然不覺賈政視線,只皺眉深思。寶玉明日就是入宮,想來也無大礙。前世寶玉銜玉而生之事也是這般傳遍大江南北,不也無事。倒是她,拜見皇後娘娘該如何作為,着實傷腦筋!
賈赦一直沒有言語,此時插口道:“母親,寶玉還小,兒子看來明日母親帶着寶玉大方入宮便可,坦坦蕩蕩不避耳目方是正途。倒是迎春,此去皇宮,禍福難料。寶玉口不能言,就是真犯了什麽忌諱,上面暫時也不會和他一般見識。但是迎春卻得有問必答,萬一言語有失,可如何是好?”
自從賈代善故去,賈母失去主心骨,兩府也再無人能上朝議事,稍有風吹草動,賈母便慌了手腳。今日亦是如此。賈母一會兒擔憂迎春,一會兒心疼寶玉,一會兒感慨府內不寧,一會兒奢望天恩浩蕩。迎春出言提醒賈母派人去探消息,賈母如夢初醒,安排妥當,便洩了勁,只昏昏欲睡。直到賈赦看不過去,開口提出迎春的難處,賈母才強打起精神。
“是了是了,迎丫頭的事,老大我問你,你老實回答。”賈母鄭重向賈赦道。
賈赦站起身,恭敬應是。
“我且問你,可願迎丫頭攀龍附鳳?”賈母直言道。
衆人目光齊刷刷都投向迎春,迎春本能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可是,她如今還小,應該不懂攀龍附鳳的意思,所以……迎春故作天真回看衆人。衆人也都尴尬收回視線。
也是,迎春再天資聰穎,男女之事應該尚不知曉,談婚論嫁,咳咳,更談不上。
賈赦低聲道:“兒子不才,只迎春一個女兒,實在不忍心她入宮苦守,虛度年華,何況此時言之過早。兒子如今只求迎春、寶玉明日和母親入宮平安無事,早去早回。”
賈母聞言這才真正對賈赦另眼相看,沉聲道:“既有你這番話,母親便知該如何做。明日就是抛去我這張老臉不要,也會護你女兒周全。”
賈赦趕忙拉着賈琏、迎春跪下磕頭,口稱:“母親高義。只是母親身體為重,迎春還小,聲名什麽都是虛妄。兒子不求迎春以後大富大貴,但願她平安喜樂。兒子明日親送母親入宮,但求母親務必早去早回。”
賈母眼泛淚花,兒子終于長大,哪怕沒出息,至少有擔當,賈代善九泉之下終可以閉眼安睡。賈母拿手帕按按眼角說道:“快起來吧!我人老膽小,你們怎麽也這般多心。還是琏兒說得對,迎丫頭小小年紀,善舉傳遍京城,此去八成有賞。你個當爹的,怎麽就擔心成這樣!母親雖老,到底還有些老臉面。只要不是大不敬的罪過,我都能扛下來。不說這麽多了,大兒媳婦,你且帶着迎丫頭下去,試試宮裏送來的衣服。還有教養嬷嬷,入宮的諸多禮儀,迎春都要學起來。”
邢夫人其實早進門來,只是賈府當家人在商量大事,她自覺不去插嘴。此刻賈赦起身,她才随之起身,侍立在旁。賈母吩咐,邢夫人自然應諾,過去牽着迎春出門。
臨出門前,迎春回頭深深看了父親、兄長一眼。父女、兄妹對視,各有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明日深宮之行,其實迎春并不特別擔心,不遭人妒是庸才!皇後召見,用師父的話來說,因勢利導,可成一大助力。只是天威難測,稍有不慎,便是抄家滅族之禍。入宮一事,迎春可無前世經驗以為範本,盲人摸象,管窺蠡測,就怕聰明反被聰明誤。
這邊廂,大房衆人輾轉難眠,邢夫人并迎春通宵學習入宮禮儀。另一頭,榮禧堂內也是燈燭通明。
王夫人犯錯被關,不許出房門半步,府中大權統統交出,被強制卧床養病。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王夫人布下的人手、眼線尚存。宮裏來人傳谕,不出一刻鐘,周瑞家的便颠颠來至榮禧堂送信。
皇後娘娘也要見寶玉一事被賈母瞞下并未傳出。所以當周瑞家的告知王夫人迎春走了大運,獲皇後娘娘懿旨宣召,且整個榮國府唯獨老夫人和迎春有此殊榮時,王夫人氣得當場摔碎藥碗。
藥渣、湯水并碎瓷飛濺,房內一片狼籍。周瑞家的被碎瓷劃破臉頰、手背,血珠接連沁出,卻擦也不敢擦。
王夫人好容易喘勻氣,疊聲命人去請賈政、賈珠,言說她有要事相商。哪知左等右等,賈政并賈珠誰都不肯來,也無一人前來回話。王夫人氣得倒仰。
偏生賈政最不靠譜,從賈母房中出來後,也不去王夫人房中和她商量寶玉明日入宮之事,竟徑直去了趙姨娘房裏。在賈母院外蹲守的周瑞家的見狀,黯然垂淚,只不敢告訴王夫人。
賈珠到底孝順,又擔心寶玉明日有個萬一,巴巴跑去安慰王夫人。哪知王夫人還不知就裏,聽說後立時吓暈過去。賈珠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湯藥,折騰好久才喚醒王夫人。王夫人醒來,只是哭天搶地。賈珠無法,命人去請賈政。賈政彼時正在周姨娘床上高卧,不情不願爬起來,突見王夫人蓬頭垢面、釵橫發亂,越發煩躁。賈政厲喝道:“寶玉還沒死呢,你號什麽喪!”
王夫人吓得立刻住嘴,心底卻如水煮黃連,苦味越發泛上來。賈政不耐煩敷衍幾句,便又離開。王夫人眼底光芒散盡,眼瞅着寒透了心。是夜,王夫人忽冷忽熱乍喜乍悲,當真埋下病根。
可憐元春在偏房聽見母親屋內動靜,只不能出門相勸,唯有黯然垂淚,枕頭哭濕了一個又一個。
是夜醜時剛至,賈母便爬起床,按品大妝,帶着迎春、寶玉乘轎前往皇宮。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不好意思,修改了很久,
小仙女們請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