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賈母聞聽皇後娘娘金口玉言迎春日後“花落誰家”便忍不住心下一顫。雖然迎春還小, 皇後娘娘之語可為一句戲言。只是堂堂皇家哪來戲言?皇後娘娘再看似無心的一句話也會被有心人翻來覆去倒騰琢磨無數遍,沒事也能翻出花, 何況這般意有所指之語。
本來迎春身為庶女,身份所限, 趁其才名、德名遠播時為其擇一門良配無可厚非。只是賈母對榮國府當下境況深有自知之明,賈政、王夫人夫妻對元春的打算也是昭然若揭。賈代善還在時,有他把控着, 王夫人攀龍附鳳的心思不敢絲毫流露。賈代善亡故後, 賈政也無爵位在身,心高氣傲的王夫人可不就要在寶貝女兒身上打主意!
也趕巧賈代善亡故,元春需要守孝,一打岔便耽誤三年。起初王夫人心氣仍高, 一般人家有意相看她一概不理。直到元春眼瞅着及笄仍未定有婚盟, 迎春卻扶搖直上,大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王夫人心中焦急,倉促之下才導演了元春及笄禮時那場為迎春作嫁衣裳的鬧劇。
因此, 昨日聞聽宣召後,賈母故意當着賈政父子的面兒質問賈赦是否有意送女入宮。賈赦的回答也直白, 就差沒明說他做不出那等賣女求榮之事。憑借榮國府目前境況,還犯不上低三下四送嬌花嫩柳一般的女兒進宮平白熬煎,少女成婆,老死深宮中。
賈母從來憐貧惜弱,又怎會不心疼自家孫女?迎春聰明伶俐,元春也是打小乖巧可愛, 兩個孫女都是賈母看着長大,哪個沒有好歸宿都不是賈母所願。
一入侯門深似海,皇家遠勝公侯門,又豈是易與?賈母有心提點賈政,奈何政老爺榆木疙瘩,全未聽懂。
迎春聽聞皇後娘娘調笑之語,只低垂臻首,面上波瀾不興,心下卻如驚濤駭浪一般。她的年齡,自然不能入宮為妃。她的身份,作王子正妃卻又高攀。側妃做小?絕非迎春所願!
何況,迎春一時只顧思量自己終身幸福,賈母卻想得更深一層。自從迎春揚名,各家做客宴請的帖子雪花般飛來。賈母雖不大出門,消息卻遠較先前靈通。
那位親王積勞成疾,漸呈不治之相。聖上悲痛萬分,擢太醫院使任親王副手,另外仍命太醫們日夜駐守親王府。千年老參、百年靈芝,各式各樣的珍惜藥材流水似的成箱成箱從皇宮大內運往親王府邸。那位爺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聖上無奈,親自登上天壇祭天祈福。
可惜,人力不能勝天,生死有命。賈母聽說,那位爺如今只是靠老參吊着最後一口氣,聖上兄弟情深,死活不願意撒手。不過一二日的工夫,只怕那位爺便要一命嗚呼。
屆時,聖上失去左右手,前朝沉渣泛起。聖上雖春秋鼎盛,卻于政事上格外勤勉,不說事必躬親,也算大權總攬。積年累月下來,身子早被掏空虛。膀臂既失,兒子們也均長成,眼見着要重蹈覆轍,皇上、皇後怎會事先沒有準備、應對?
之前那場彌天大禍,有賈代善做主護航掌舵,賈府總算沒有卷入漩渦,勉強全身而退。如今可不一樣。賈赦、賈政兄弟沒有一個可以扛住事的,再卷入一次奪嫡之争,賈府抄家奪爵只怕近在眼前。
山雨欲來風滿樓。賈母昨夜将這些事前前後後颠來倒去思量了多少遍,終于打定盡早抽身、袖手旁觀的主意。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皇後娘娘一句話榮國府就将再次卷入漩渦中心。迎春雖小出嫁可以是十年以後,但是親事今日便可定下。皇後娘娘雖無親生兒子,但皇後娘家勢力龐大,家族枝繁葉茂,不知有多少适齡子侄。
哪怕皇後娘娘今日什麽話也不說,她只需略略透個口風,在座諸人都是見證,便相當于她在迎春身上做了标記。除非她不要,第二個人再想打迎春主意都要先掂量掂量她的心意。
榮國府也算家大業大,一旦站隊,再不能輕易轉換門庭。性命攸關的大事賈母也不敢擅言專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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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皇後娘娘問話,誰人敢不回答。賈母腦中思緒紛亂,嘴上卻趕忙應道:“迎春蒲柳之姿,不敢當皇後娘娘贊譽。”賈母有心再說些什麽,只是話兒在舌尖轉了又轉,始終無法出口。
正巧,皇後娘娘下手一人接口道:“國公夫人太謙虛了!二小姐心善才高,若非我這兒媳才剛有孕,不知男女。咱們家怕是要早早咬定這門親,腆着臉和國公府做親家呢!”
賈母今日入宮觐見思前想後時刻緊張無比,自打落座除了注意到面對面坐着的兩人乃北靜太妃婆媳外,旁人并不敢多看一眼。迎春更是眼觀鼻鼻觀心,只略略偷窺了一下皇後娘娘,旁坐何人均不知曉。
賈母聞言回望,趕忙笑答道:“怡親王妃可莫折煞老身。敝府小門小戶,迎春更是個野丫頭,怎敢與親王府攀親?”
迎春也随聲轉頭望去,這一看便驚呆了。迎春并不認識開口說話的怡親王妃,可是怡親王妃背後所站之人迎春卻有過一面之緣。正是元春及笄禮上宛平郡主請自己為她把脈的華服麗人。
彼時華服麗人正身懷六甲,卻煞氣直透華蓋,面色異常,貼身聞去胸腹間更隐有麝香味道。迎春把脈後驚詫莫名,本欲和宛平郡主細說分明卻被桂姨等人前來送匾耽擱。
臨散席前,迎春還專門拉着宛平郡主的手去到無人處,旁敲側擊告訴宛平郡主要為華服麗人請“合适”的大夫好好診脈。宛平郡主含笑撫摸迎春發頂,直誇“迎春是個好孩子”!
之後,迎春再未見過華服麗人。卻不成想今日在皇後娘娘宮中相見,且看其穿着打扮竟比北靜王妃也不差毫分。
原來華服麗人乃先皇孫媳,正經的親王世子妃連氏。只是父親壞了事,出嫁女雖無幹系,到底心有郁結。又逢多事之秋,世子側妃娘家顯赫,心機深沉,手段狠毒,真情牌、連環計讓連氏誤以懷孕為生病。連氏日日吃着側妃娘家送來的補藥,閉門不出,還怕過了病氣給世子,親自送世子去側妃房中安歇。
如此種種,連氏一時不察,若非宛平郡主臨時起意,迎春又人小鼻靈,把脈準膽子大,連氏險些便着了側妃的道。失子事小,怕是小命難保。
那日回府後,連氏寅夜派人暗地裏請來盛京名醫,果然水落石出。連氏氣憤不過,當場便要将事情捅破,讓那側室好看。多虧被心腹丫鬟攔住,連氏和宛平郡主幾番合計,如此這般,将計就計。最終那側室作繭自縛,被世子厭棄,只差被驅逐回娘家。
連氏和世子爺重歸于好,琴瑟和鳴。怡親王妃馬上要抱金孫,更是寵的連氏上天入地。連氏本是大家閨秀,謹守本分,相夫教子,經此一事也長了諸多見識,亦越發感念迎春恩德。
正因連氏性情溫和、知書達禮,深得皇後娘娘歡心。迎春入宮之事,便是連氏在背後推波助瀾,只是這一切迎春都不知曉。連氏在迎春并賈母初進殿時,便不停沖迎春使眼色。奈何迎春拘謹,不曾注意。此刻連氏見迎春、賈母等人過于緊張,便推推婆婆,讓婆婆開口替二人解圍。
迎春擡頭看向連氏。連氏眼含笑意,帶羞低頭,右手似有意似無意在肚腹間滑動。迎春明白,連氏在暗示她已知有孕、無需自己擔心,忍不住嘴角翹起。
北靜太妃也打趣道:“看看,果然一家有女百家求。不過你家哥兒還沒出生就打人家孫女主意豈不是太貪心!”衆人哄笑起來,殿上氣氛為之一松。
皇後娘娘更是叫人給迎春賜座,待衆人安靜下來,握着迎春的手問道:“讀了哪些書?”不知是皇後認為女子本應讀書識字還是她早清楚迎春底細,故而有此一問。
迎春字斟句酌道:“《女誡》、《女德》都有讀,《論語》才開蒙。”其實迎春四書五經早已滾瓜爛熟,倒背如流。
皇後娘娘笑道:“可有讀史?”
迎春垂下眼眸,徐徐搖頭道:“不曾讀。”
皇後娘娘低嘆一聲道:“那倒可惜。”似有所感,片刻後皇後娘娘方才接道:“聽聞你乃圓清大師俗家弟子,不知當真否?”
本是平常一句詢問,迎春卻莫名心中一動,仿佛皇後娘娘早先一番長談、幾處機鋒都是障眼法,唯獨這個問題才是切中要害正中靶心之處。
迎春不由聯想起相國寺山門前趨之若鹜的高門,“正巧”“偶然”相遇的東平王世子穆莘和恩師的諄諄教誨。
“民女有幸因殘譜之惠得入恩師門下。”迎春反客為主,點頭恭敬答道。
“哦?說來聽聽。”皇後娘娘興味盎然追問道。
迎春老生常談,又将她如何偶得棋局殘譜,誤入碧竹園,僥幸與圓清大師對弈之事删繁就簡從容道來。故事經過皇後娘娘本聽宮人轉述過,只是聽迎春自己說來,別有一番奇遇滋味。
“不知圓清大師都傳授了你哪些獨門秘技?”皇後娘娘好奇追問道。
迎春已有對策,沉聲道:“民女愚笨,并不能領悟恩師高深佛法、世間至理。不過習得師父醫術的細枝末節,仰仗恩師藥方和祖母、爹爹的俸銀,聊做恩師治病救人之臂助。恩師乃世外高人,不為紅塵虛名所累。民女冒名頂替貪天之功反得了一個好名聲,實在愧不敢當。”
事已至此,大方承認更好。皇後娘娘句句問話看似随意無心,卻知己知彼環環相扣,目的為何迎春實在琢磨不透。既如此,迎春決定主動坦誠,有問必答,事無巨細,坦坦蕩蕩。任它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
果然收效甚好!皇後娘娘滿意點頭,揮手讓宮女端來一盤子金銀首飾玉器古玩,統統賞給迎春。迎春誠惶誠恐,無功不受祿,不敢領受。
皇後娘娘不疾不徐道:“榮國公孫女天資聰穎、福源深厚,更難得其天真無邪、心如明鏡、不貪虛名。小小年紀,倒有諸多值得學習之處。”
迎春兵行險招卻也歪打正着。朝局眼看不穩,榮國府卻異軍突起。榮國公到底曾經兵權在握,至今軍中仍頗有威望。賈府兒孫一個銜玉而生,一個觀音轉世,比皇家還氣派。
若說皇上、皇後沒有一絲猜忌必然是假。只是今日皇後娘娘親眼見過,迎春目光澄澈、心直口快,寶玉嬰孩一個、萬事不知,榮國府老的老、小的小,确實不足為慮。而且迎春有心投其所好,語言爽利,舉動大方,甚和皇後娘娘脾味。
皇後娘娘語帶機鋒,借誇贊迎春,順勢敲打有心之人,一箭雙雕,俱各得利。
卻便宜迎春被扣了好大一頂高帽!遠勝滿盤子金銀珠寶!
迎春暈乎乎,暈乎乎;
賈母樂悠悠,樂悠悠。
不知何時席散了,賈母、迎春在宮女帶領下離開。
皇宮門前,迎春正扶着賈母上轎,連氏丫鬟追上前來。“國公夫人請留步!”丫鬟擡高聲音喚道。
賈母駐足回首。丫鬟已喘氣走近,行禮罷說道:“國公夫人,我家世子妃有禮送給貴府二小姐。”說着從懷內掏出一枚玉佩雙手捧給迎春。
迎春一時迷惘張口問道:“敢問貴府世子妃是哪位?”
丫鬟笑道:“二小姐貴人多忘事,可不就是早先您把出喜脈的怡親王家世子妃嘛!”
迎春恍然大悟,恭敬不如從命,開心收下玉佩。
丫鬟送禮畢,低聲對迎春說道:“世子妃囑咐奴婢一定轉告國公夫人和二小姐,得空務必請去怡親王府做客。日後,世子妃定登門道謝!”
也就是說待連氏産子後必登門致謝,迎春又即将成功送子。
等賈赦、賈琏父子接到賈母祖孫三人時所見便是老少同樂、其樂融融的場景。迎春天生笑眼,總是笑意盈盈并不稀奇。賈母按品大妝,本需端寧有禮,卻也笑得後槽牙都閃閃發光。最可樂的是賈寶玉,窩在賈母懷中,嗦着自個兒的大拇指,睡得直吐鼻涕泡。就這樣他還時不時笑出聲來,咯咯咯,跟小貓咪打嗝似的。賈赦、賈琏見狀,對視一眼,也情不自禁笑開了花。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芳年有私心,偷偷雙線寫了某位最心水的王爺,不知小天使認出來沒?
啊啊啊啊,我的男神!
亵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