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迎春突然出現先便鎮住邢夫人, 連番喝問更如當頭棒喝徹底喚回邢夫人神志。她不過病弱神虛,一時為邪念所侵, 并非真心求死。神智清明後再看自己作為,立時吓出一身冷汗, 站立不住,幾乎從高凳上跌下。迎春快步上前,扶住邢夫人, 軟語安慰她慢慢下來, 招手叫秋霜進屋,解下汗巾子拿出去燒掉。
這邊廂,迎春拉着邢夫人坐到靠窗的美人榻上,端了熱茶給她壓驚。好半晌, 邢夫人才停止戰栗, 滿含感激望着迎春。
迎春端坐邢夫人對面,不疾不徐道:“敢問母親,自嫁入賈府以來, 和誰走得最近?管家以來又是誰一直幫襯着您?”
邢夫人略一思量便答道:“和我走得最近的是二太太,幫我管家的是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
“那麽, 母親被誣陷貪墨弄權,可有去求助過二嬸,質問過周瑞家的?”迎春問道。
邢夫人黯然垂眸,她怎會不問?當天她便去質問周瑞家的,那諸多物件她分明都交給周瑞家的或歸還或送人,哪知全無記錄。可是周瑞家的哭天搶地直叫冤屈, 說她一介奴仆怎能做主開箱取物?一切事情都由邢夫人定奪,什麽貪墨銀兩、克扣月例,她一概不知。求邢夫人萬萬不要冤枉了她。
邢夫人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渾身顫抖,滿心去找賢惠大方的王夫人給她出出主意。哪知她才進屋,不及開口,王夫人便面色紅潤的趕客道:“大嫂,不是弟妹要趕你。實在弟妹剛出月子,身子乏得狠,腦子也不靈光,說不幾句話便要好生歇一歇。大嫂且等弟妹養好了身子,我們妯娌再秉燭夜談。”說罷便招手讓彩屏送她出去。
無奈邢夫人只得退出榮禧堂。她還沒過夾道,便見一群管家婆子拿着賬冊對牌浩浩蕩蕩走進榮禧堂。盛夏正午的日頭明晃晃能烤出人一身油,邢夫人卻激靈靈幾個寒顫,如堕冰窟。
迎春觀察邢夫人表情,知她了悟,接着問道:“那麽母親可知父親為何放着北靜王妃的表妹不娶,反娶了你?”
邢夫人猶豫開口道:“榮國府央媒人上門的時候,我腆着臉問過。媒人說是,是大老爺那日救我後便、便念念不忘。正好王夫人從中撮合才成就我們一雙姻緣。我剛嫁過來時,二太太也好生跟我講述了一番老爺如何對我一見鐘情愛慕不已,她如何在老夫人面前周旋,好容易說成這門親。想我小門小戶一個老姑娘得入公侯府門,全憑二太□□惠。我如何能不對她感恩戴德言聽計從?”
“那如今呢?”
“如今我總算明白,那日老爺救我怕不也是二太太設的局吧!好一場算計,毀了老爺的好姻緣,成全了她的大善人,我……”邢夫人不由掩面而泣。
迎春坐過去拍着邢夫人的背道:“母親莫哭,你如今能看明白便不晚。父親娶你雖非自願,但若父親執意不從,祖母也奈何不得他。若不是您誤入歧途,整日和二嬸厮混一處,渾聽不進父親的話。您細想想,父親待您是否亦不錯?”
邢夫人想起她卧床時,賈赦一勺勺給她喂湯藥,不由臉泛紅霞。正是體味過賈赦的好處,邢夫人乍見錢姨娘和那飛來的兒子才大受刺激,幾乎上吊自殺。
“再說這突然冒出來的錢姨娘和兒子,母親難道不知錢姨娘是被一頓毒打後趕出府去?她那時便是有孕也早被打掉。至于後來,父親萬沒可能和她藕斷絲連,這孩子絕不會是父親的。”迎春斬釘截鐵道。
邢夫人細一琢磨,可不正是這個理。錢姨娘不過以色侍人的婢妾,容顏盡毀兼罪大惡極,賈赦便是再沒見過女人也斷不會和她糾纏不清。邢夫人想通這些,頓時大感羞愧,她身為繼母卻沒一個幼齒女童看的透徹,還為之尋死覓活,當真羞愧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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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耗費諸多口舌,終于徹底點醒邢夫人,心下甚慰,挽着邢夫人胳膊道:“母親,當務之急便是弄清楚錢姨娘帶來這個孩子究竟是誰的并趁早把錢姨娘趕出府去。若讓祖母知道錢姨娘還好端端活着,更大咧咧進府,怕是大房一脈都讨不得好。至于洗刷您身上的冤屈,奪回管家之權——”迎春說到此處,故意停下,妙目凝視邢夫人。
邢夫人趕忙接口道:“管家之權不要也罷,我早看透了,我并不是管家的材料。這半年來,我明面上是管家太太,實際上哪一件事不還是二太太說了算?我看似大權在握,在這東院過得還不如二小姐您身邊的丫鬟秋霜、鴛鴦體面。不過我的冤屈——”
迎春打斷道:“自然不能讓母親平白蒙冤。其實從祖母做主定下您和父親的婚事之日起,迎兒不孝便和哥哥暗地裏查證了許多事情。諸如王夫人究竟如何識得母親,又是如何安排那場湖邊偶遇,再不動聲色挑撥您和哥哥關系……樁樁件件,哥哥都已調查清楚。”
邢夫人駭然看着迎春,眼神由感激漸轉恐懼。
迎春淡定回望。她要得便是這個效果。甜棗已給邢夫人吃太多,焉知她就沒有共謀算計父親?今日迎春非等着邢夫人快要上吊才現身相救便是這個道理,置之死地而後生。她沒有早早攤牌将邢夫人拉到她這邊,怕得就是邢夫人還如前世般貪財心大,好了傷疤忘了疼,日後再被王夫人花言巧語糊弄,拖大房後腿。
讓邢夫人感激她,只是第一步。重要的是讓邢夫人畏懼她,知道她的手腕和本領,永遠不敢在她背後捅刀子。
其實,迎春還有話省略沒說。她和賈琏查清楚事情經過後,先去找到賈赦。賈赦看過一切後才說了那句“沒有邢大姑娘還有王二姑娘”的話。邢夫人比起北靜王妃的表妹也有勝場。那便是她家室寒微,更好拿捏,于賈琏更沒威脅。若北靜王妃表妹并非傳言中那般清靜娴雅,反是個追名逐利之徒,賈琏身為嫡子,日子恐怕不好過。對賈赦來說,娶誰都沒差。既然毀了邢夫人清譽那就好好承擔責任,娶她也無妨。
迎春好好欣賞過邢夫人的表情後才慢悠悠開口道:“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母親可能也疑惑,父親分明是襲爵長子怎麽偏居一隅,讓二房鸠占鵲巢。這實乃父親的罪過,如此也無可厚非。何況這榮國府的家業,旁人心心念念,迎兒和哥哥卻毫不在意。富不過三代,承祖蔭絕非長久之計。只是我心坦蕩,旁人不知。侯門裏的争權奪利,想母親也已領教過。二嬸兵不血刃便險些将您置于死地。俗話說的好,人善被人欺,如此,再不反擊,豈不顯得我大房太過懦弱?”
迎春一番慷概陳詞說的邢夫人熱血沸騰。正是,她本欲去園中散步,忽然來個不認識的小厮傳話告訴她賈赦有私生子。她立時便信了才有後面的心喪若死。适才若非迎春來得及時,她可不就自殺而亡了嗎?
想到此,邢夫人銀牙緊咬,面容扭曲,半晌擠出一句,“二小姐只管吩咐,邢氏馬首是瞻。”連自稱都變了。
“母親說的哪裏話?大房是迎兒和母親的家,母親和迎兒是家人。萬沒有讓外人欺負家人的道理。只要母親以後再不被人蠱惑,大房齊心協力,任誰也休想傷得我們分毫。”迎春看着邢夫人眼睛道。邢夫人坦蕩回看,鄭重點頭。
這時秋霜來報,說賈赦外書房院門已鎖,其內隐隐有哭聲。迎春便貼到邢夫人耳邊,嘀嘀咕咕說了一通,邢夫人點頭不疊。迎春這才滿意離去。
迎春走後,邢夫人也欲起身出門,想了想,又去翻出一條汗巾子下死力氣在自己雪白的粉頸上狠狠一勒,直到臉漲得通紅才松手。攬鏡對照,果然一道紅紫相間的猙獰勒痕。邢夫人又拔下頭上釵環,弄亂一身綢衫,用清水花了妝容,這才哭哭啼啼往榮禧堂而去。
且說賈赦正在院中對着跪地不起的錢姨娘頭疼不已。他深知這孩子不可能是他的,只苦于無法證明。
錢姨娘咬定她被逐出府時已有身孕,這三四年,她醜似鬼怪,更無人願意近她的身,這孩子只能是賈赦的。
賈赦被氣得直翻白眼,你臉毀了身子還在,下九流暗娼的勾當賈赦不是不知。只是這盆污水潑到他身上,不是他反潑一盆狗血就能洗清的。賈赦正自焦急,迎春叫門聲傳來。
賈赦趕忙讓金哥開門。邢夫人之事後,賈赦當真信了王晟的話,他的寶貝閨女呀可比他這個糊塗老爹厲害多了。
迎春剛一進門,金哥又要去關院門。迎春阻止道:“且開着吧!看誰敢明目張膽聽壁角。”賈赦一拍大腿,正是,他本就和錢姨娘不清不楚。再一關門,聽壁角的、傳謠言的更是防不勝防,不由更高看女兒一眼。
秋霜不待迎春吩咐,已自進屋給她搬了錦墩出來。迎春正坐在錢姨娘面前,突然喝問道:“大膽賤婢,你勾結歹人買賣幼童該當何罪?”
錢氏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道:“不是我買的,我只是——”警覺失言,趕忙住口。
“只是什麽?只是撿了個現成,平白到國公府想訛一筆銀子?你也太小瞧寧榮兩府門頭上那兩個禦賜匾額了!”迎春轉頭對賈赦道:“父親,今日之事全不用您插手。您只需讓金哥拿着您的名帖把京兆尹叫來,治這潑婦一個倒賣良家幼童的罪過。哪還用和這賤婢費唇舌!”
錢姨娘一聽要請京兆尹,趕忙磕頭如搗蒜,苦苦哀求迎春給她一條活路,生不如公門,萬不能把她送進那種地方。
迎春好整以暇問道:“不請京兆尹也行,你只需說清這孩子是你從哪裏弄來的,姓甚名誰,家住何處,本小姐便饒了你。”
錢姨娘三教九流混過,最善見風使舵,馬上接口道:“姑娘明察,這孩子當真是府上公子,奴婢……”
迎春不等錢姨娘說完,沖秋霜一使眼色。秋霜上前,“啪啪”兩個大耳刮子扇到錢姨娘臉上,她立時便說不出話。迎春回頭去看那男童,卻見他一直老老實實站在原地,“母親”挨打也無動于衷。迎春心下愈發确定他二人并非母子關系。
為什麽迎春如此肯定?只因這一年來,每日晚間無人時,迎春都苦心孤詣研究圓清大師的手劄并大師命小沙彌送來的藥方。且每半個月,便會有善男信女各色一至三人不等手持圓清大師書信到榮國府求見長房二公子,也即迎春是也。
此事賈赦和賈母都知道,只瞞着二房,在後門給迎春安排一個小厮。但凡月中有人持書信來見,便由小厮領進後院,在一處竹屋隔着屏風與迎春相見。
迎春畢竟年幼,見外男尚無妨礙,且作哥兒打扮,隔着屏風帳幔自然雌雄莫辨。更有鴛鴦在旁把關。賈赦不放心還在房前屋後安排衆多小厮暗地保護,外松內緊鐵桶一塊。
來求見迎春的人形形□□女老幼豪紳地痞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皆全。圓清大師書信中內容更是五花八門,有命迎春給其看相解惑的,有讓迎春開方救命的。還有單單讓迎春與之聊天猜測對方身份的,若猜錯便要送銀百兩……
起初迎春焦頭爛額,銀錢流水般送出。後來她終于摸出門道,打眼掃過,來人身份、經歷便能猜出五六分,開口說話後更是幾乎十拿九穩。
有那來求醫的,迎春用偏方治好他們的病,他們還會特特來送禮感謝,迎春自然不收。更有那窮苦人家沒錢買藥無物補身的,賈府放着大把人參發黴何用,都被迎春分送衆人。
漸漸坊間便有傳言,說榮國府長房二公子實乃觀世音菩薩轉世。只是高門大戶都知道榮國府長房只有一子一女,便視其為謠傳。
言歸正傳。迎春一進外書房,先看錢姨娘帶來的幼童。見他眉清目朗,小小年紀儀表堂堂,氣質不俗。尤其是皺眉不語的樣子竟有三四分像她的救命恩人白衣少年。迎春便知這孩子定是錢姨娘拐騙或擄劫而來。因為憑錢姨娘的身份見識和處境,斷養不出這般氣度的小公子。果然,迎春略一威吓,錢姨娘便露了餡,只還未死心,咬牙硬撐。
迎春走到小公子面前,發現他竟比自己還要高些,不禁十分惱恨,賭氣瞪他一眼。一直面無表情的小公子竟扯起一抹微笑,迎春見了更覺眼熟。
正此時,賈赦書房的自鳴鐘響起,已然申初。錢姨娘久不聞鐘鳴之聲,乍聽到,吓得一哆嗦。迎春趕忙去看小公子形容,卻見他淡定自若,并無絲毫恐懼或好奇神色,竟似司空見慣。
迎春心生一計,招手讓金哥端來一盤荔枝和幾色點心。迎春故意将沒剝殼的荔枝遞給小公子,還做出張嘴咀嚼的動作。
哪知小公子劍眉微蹙,挪開臉去,眼神示意迎春給他剝掉外殼。迎春再無懷疑,這絕對是富家公子。窮苦人家的孩子哪裏見過荔枝,更別提知道怎麽吃。
迎春回頭質問錢姨娘道:“錢氏,你說這些年小公子都跟着你,那麽你帶着他住在何處?小公子身邊都是何人服侍?樁樁件件你若是說得清,父親認下這個孩子也無妨。你若是說不清,京兆尹衙門大牢裏正有你一席之地。”
錢姨娘既來認親,哪能全無準備,躬身答道:“奴婢容顏盡毀又乃一介女流,哪能掙得錢來,不過替人縫縫補補做些針線聊以度日。小公子跟着奴婢受盡苦楚,別說丫鬟服侍,就連一身像樣的衣服也沒有。至于住處,不過是奴婢在哪家幫工,小公子便跟着奴婢借宿那人家中,實在居無定所。若不是奴婢實在無法養活小公子,就是給奴婢一百個膽子,奴婢也不敢踏進榮國府大門半步。”
好一個居無定所!好一個無以度日!以為這樣便能死無對證?迎春冷笑反問:“哦?如此說來小公子必然飽經風霜,這手怕不是糙的?或許你這個奴婢有心,并不舍得哥兒勞作。那麽,從沒享受過一天好日子的小公子又如何會吃上供的荔枝呢?”迎春指着正自己剝殼吃荔枝的小公子道。
賈赦聽了老半天,這會兒才明白,對呀,就憑錢姨娘哪來的本事和銀錢買荔枝給孩子吃?看這孩子舉手投足分明大戶人家出身。賈赦頓覺神清氣爽。
錢姨娘目瞪口呆。她倒從未細想過小公子的來歷。自從醫館逃生後,三年來她東躲西藏沒過一天安生日子。那日她實在餓得沒法,在酒樓後巷翻找食客的殘羹剩菜。卻見一個三四歲幼童偷偷從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上溜下來,藏身後巷角落裏。
不多時,便有四五個家丁模樣的人尋來,質問錢姨娘有無見到一個四歲男童走過。錢姨娘鬼使神差回答不曾。家丁們離去。小孩跑出來,錢姨娘揪住他追問他是誰,為什麽要藏起來等。
男童均搖頭不語,看神情竟有些癡傻。錢姨娘本已走投無路,突然福至心靈,把男童帶回家,換上粗布衣裳,再三恐吓□□,讓他認自己做娘親。奈何粉雕玉琢一個小娃娃竟似不會說話,任錢姨娘花樣用盡,也不肯開口。錢姨娘想來,如此正好,便大咧咧帶着他到賈府認親。
卻不成想,被迎春一盤荔枝斷出小公子身份不一般。也是,當時尋他的家丁各個衣着體面,顯非普通人家。錢姨娘後悔之情溢于言表。
迎春辨其神色,知道再錯不了,便揚聲道:“來人,将這毒婦送往京兆尹衙門,就說她拐帶良家子冒認豪門親,讓京兆尹好好治她的罪。”
錢姨娘徹底癱軟在地,匍匐爬向迎春,大聲哀求道:“姑娘饒命!奴婢不過一時糊塗,這孩子不是奴婢拐帶的。他自己逃出來被奴婢撿回家中撫養,奴婢非但無過還有功啊!”
真相大白,在院外偷聽的衆丫鬟小厮不禁交口稱贊,二小姐當真不一般!
事已至此,錢姨娘竹筒倒豆把事情經過全盤托出,只求放她一條生路。以錢姨娘面前狀況來看不過茍延殘喘,迎春再不想看見她的嘴臉。賈赦也厭煩了,揮手讓金哥把錢姨娘趕出去。至于京兆尹衙門,自然不會讓她去。萬一她發瘋在衙門裏說胡話,把賈代善的死因捅出去,平白授人以柄,賈赦便沒了活路。
錢姨娘被趕出去,小公子卻怎麽也不肯跟她一起走,眼巴巴望着迎春。迎春回想他勾唇一笑的模樣,當真像極了恩公白衣少年。記得當日在相國寺初遇時,恩公的嬸嬸就丢了兒子,難不成便是眼前這位小公子?迎春又覺世事哪有這般巧合。只是任她怎麽詢問,小公子都不開口說話,逼急了便指着喉嚨比手畫腳。
迎春讓他張嘴,查看之下才發現原來他被人下了啞藥,毒壞了嗓子,氣得迎春差點哭出來。賈赦一旁見了,也甚為憐惜。錢姨娘也不知小公子身世,就是送他去衙門報官,他口不能言,年齡又小,還略有癡傻,怎能獨活。迎春父女合計,牽着小公子去拜見賈母,将事情從頭道來。
賈母最喜小孩,聽罷,見小公子神采卓然,身世可憐,便松口同意他留在府中。
迎春湊趣道:“他既不會說話,我們自然不知他叫什麽。日常該怎麽稱呼呢?何況既知他乃豪門大族出身若任由下人試他為仆役日後怕反會成仇。迎兒有個主意,不若叫他賈瑁,玳瑁的瑁。既從賈從玉認作旁支小公子,也取諧音‘假冒’之意以記其事,祖母以為如何?”
賈母拍手笑道:“好好好,迎兒這個名字起得妙,從此你便是榮國府的賈瑁。”
賈瑁不知有沒有聽懂,只咧着嘴傻笑。
晚間賈琏習武歸來便多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小陪讀。賈琏教賈瑁認字才發現賈瑁似乎上過蒙學,有些簡單的字他已然會寫。賈府衆人更加确信賈瑁是哪家大戶人家丢失的小公子,紛紛為他惋惜不已,更無人将其視作仆役。
錢姨娘帶子來投的事并未激起什麽大水花卻挽回了邢、王二位夫人的情意。自那日邢夫人“帶傷”哭赴榮禧堂後,二人情分愈加深厚。邢夫人有事沒事便膩在王夫人房中,陪她閑話、做活。有時王夫人要背着她和管家娘子們說話,邢夫人還會識相地出門轉轉。時間長了,王夫人漸漸放下戒心,真以為邢夫人被賈赦傷透了心萬念俱灰徹底入彀。
卻說迎春早先算着日子,姑媽賈敏怕是快懷上林妹妹了,趕着送端午節禮的機會給賈敏寫了封家書。信中應賈母要求大書特書寶玉誕生之奇。
末尾,迎春插言道她近日總是夢見姑媽身上霞光缭繞,尤其是肚腹間仙氣蒸騰。料想姑媽将有身孕,萬望她飲食起居小心在意。
果然,林府下人來送八月中秋的節禮時便帶來了賈敏報喜的家書。賈敏自然先問候賈母并賈府衆人,其後就大篇幅稱贊迎春靈異,早有預示。幸虧迎春提醒,她沒有随同林海出門兼貿然進食,如今已有兩個月身孕。她雖身子弱,大夫卻說這一胎坐得穩,林家不愁無後。
賈母欣慰非常,這麽多年賈敏萬事不用她操心,只子嗣上艱難。如今承迎春吉言,生子有望,賈母實在高興非常,抱着迎春親了又親。
中秋家宴上,賈母更親賜迎春送子福星稱號。迎春借坡下驢道:“祖母賜,迎兒不敢辭。如此說來,迎兒還有一子要送呢?”
“哦?”賈府衆人聞言都興致盎然看着迎春,連邢夫人都似隐有期待。
迎春眼珠在王夫人和邢夫人身上亂轉。王夫人攥着衣角的手都見了汗,她雖有了銜玉而生的寶玉,可是雖會嫌兒子多呢?王夫人暗想,小日子好像當真遲了些,遲了幾天呢?
王夫人正胡思亂想,迎春突然指着站在賈政身邊服侍的巧倩道:“這位姐姐肚子裏也有一個寶寶呢!”
“姐姐?”王夫人聽着稱呼不對,脫口問道。擡頭一看,迎春竟指着自己屋裏的丫鬟巧倩。巧倩也是俏臉緋紅,連忙躲到賈政身後,下意識用手護住肚子。王夫人眼睛多毒,立時明白巧倩這小蹄子懷了賈政的種,當場寒了臉。
巧倩見王夫人臉色大變,驚駭非常,跪下就要磕頭。賈母攔道:“這是做什麽?添丁進口是好事,二兒媳婦,你知道該怎麽做吧?”
王夫人咬牙起身行禮道:“母親說得是。巧倩這丫頭有福。若二小姐所說屬實,明兒個兒媳便擡她做姨娘,讓她好生養胎,早日為國公府添丁進口。”
邢夫人旁坐,見王夫人故作大方,心下舒爽非常。你以為生了賈寶玉正得寵,殊不知你在産房九死一生為賈政生孩子,他卻暖玉溫香滿懷。你坐月子,你手下丫鬟珠胎暗結。要怪就怪你把心思都放在争權奪利暗害大房身上,自家老爺反籠絡不住。邢夫人心裏痛快,面上半點不露,看着巧倩的眼神充滿嫌惡鄙夷,一副為王夫人不值的神氣。
巧倩便是趙姨娘,她這一胎懷的就是探春。迎春早算好時間,讓邢夫人去巧倩處賣好。三人議定趁中秋家宴捅破巧倩懷孕事實并逼着王夫人當衆承諾擡她做姨娘,許她好生安胎。
要知,因賈政喜歡巧倩,王夫人便日防夜防巧倩有孕。總是讓她做粗重活計不算,還沒事便送些湯藥給她喝,巧倩還不能拒絕。此次若非趁王夫人生産坐月子,巧倩這一胎怕是也留不住。
果然,次日大夫來給巧倩診脈,滑脈無疑。王夫人喜滋滋擡了巧倩作姨娘,還分給她一個丫鬟使喚,囑咐她再不用到上房伺候,好生安胎即可。趙姨娘歡天喜地離去。轉身,王夫人便摔碎了那套她最愛的青花瓷茶碗。
迎春聽邢夫人學舌,不過淡淡一笑。這只是開始,王夫人便如此沉不住氣,二月初一那日又該如何?原來元春馬上十五歲,要辦笄禮。因她生在大年初一,賈母等人商量後決定順延一月,二月初一那日給元春辦及笄禮。
雖說女子最遲二十行笄禮,但元春至今未曾定親,年歲相當的世家公子卻已無多。王夫人十分着急,話裏話外不知和邢夫人提起多少回。此次笄禮,王夫人便是存心讓元春大放異彩名滿京城,若能入南安王妃的眼最好,實在不濟也得給元春相看個公侯家。
因着惦記元春及笄禮,迎春并王夫人的年節都過得索然無味。好容易春雪消融,正月二十八,賈府戒賓。正月三十,宿賓。王夫人專門請了她娘家嫂嫂元春的親舅媽王子騰夫人來作元春笄禮正賓,鳳姐作贊者。為了近水樓臺,王夫人還托賈母求了南安王妃作贊禮。其中執事三人邢夫人特特幫忙精心選取了賈府旁支親族中三位相貌平平的姑娘擔任。
是日,賈政、王夫人東面而立,衆賓客聚于家廟,在正堂東邊設東房。陳盥洗、帨巾于廳,一應布置皆如祠堂。
元春采衣安坐東房,樂者奏樂。賈政致辭,感謝賓客雲集之情,宣布笄禮開始。南安王妃主持。鳳姐走出,以盥洗手,于西階就位。元春始至場中,面南,向觀禮賓客行揖禮,再西向正坐于笄者席。鳳姐為其梳頭罷,置梳于席南。
王子騰夫人始起身于東階盥洗,元春便轉向東正坐,執事三人分托笄、簪、鳳冠于側。有司奉上羅帕和發笄,王子騰夫人走到元春面前高聲吟頌祝辭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跪坐為元春梳頭加笄,後起身,回到原位。鳳姐為元春正笄。
元春起身,衆賓客紛紛向元春作揖祝賀。元春回到東房,鳳姐從有司手中取過衣服,去房內幫助元春更換與其頭上發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元春着襦裙出房,向來賓展示。後向天而拜,以謝天地。此為一拜。
再二加發簪,元春着深衣二拜父母,以謝養育之恩。
再三加鳳冠,元春着大袖袍服三拜,以敬師長前輩。
更有置醴、醮子、賜字、聆訊、元春揖謝等諸多環節才告禮成。
全程元春面色清冷、不茍言笑,宛若皮影戲裏的紙人。迎春旁觀,甚覺無趣。
南安王妃作為贊禮,全套笄禮下來,也折騰的夠嗆,嗓子直冒煙。偏此刻賓客盡歡,衆人皆忙,根本沒人顧得上她。南安王妃剛想招手讓旁立丫鬟端茶,迎春便屁颠颠蹭過來,高舉茶盞道:“王妃請用茶。”聲音甜糯可人,聞之如沐春風。
南安王妃雖在賈府除孝宴上見過迎春,可女大十八變,彼時迎春不過三歲,今日卻五歲有餘。已漸抽條,行動間如嬌花照水,氣質娴雅,笑容可親,活脫脫一個美人坯子,頗為讨人喜歡。南安王妃一邊飲茶一邊仔細打量迎春穿着,只覺貴而不顯,用料紋飾皆恰到好處。不越長姐元春半分亦不損一等将軍之女的氣度絲毫,不禁心內稱贊。
迎春自來熟,起身就給南安王妃推拿按摩。迎春醫術已然小成,幾下按摩手法更不在話下。南安王妃疲乏頓消,神清氣爽,自覺年輕了五六歲,看迎春的眼神立時不同。果然這招百試百靈,迎春竊笑不已。
這邊廂,迎春舉動半點沒逃過王夫人眼睛。王夫人一急,就要拉着元春過去。偏衆人還圍着元春賀喜,王夫人滿場尋找邢夫人,深恨她不中用,連個小姑娘都看不住。
南安王妃卻不知王夫人心內多麽焦急,拉着迎春小手詢問她小小年紀從何學會這樣一手精湛的按摩技藝?
迎春笑道:“王妃謬贊,迎春不過熟能生巧。迎春幼時祖母經常頭疼,日日得太醫針灸按摩,方可稍解。偏太醫不能常住府上,晚間祖母頭痛難眠,迎春心疼不過,便求了太醫傳授。如此迎春兩三歲上便日日給祖母按摩,終于略有些心得。”
此刻不止南安王妃,北靜太妃等人都被迎春話語吸引。衆人聽罷紛紛稱贊迎春至孝。北靜太妃曾親見迎春“開口送子”,本就覺得此女有福,今見她如此孝順,招手讓迎春過去。
迎春恭敬行禮罷,擡頭沖北靜太妃眯眼一笑。老太妃心兒都化了,抱起迎春便是一通揉捏。
“二小姐日常在家喜歡做些什麽?”北靜太妃含笑問道。
“回太妃娘娘的話,迎兒日常不過陪哥哥讀書、下棋,給祖母、父親等人繡些香囊荷包,和丫鬟們做活計。哦,還有陪祖母抹骨牌!”迎春掰着手指數道。
“哈哈,是嗎?二小姐還會抹骨牌,老身也甚好這口。什麽時候二小姐幫我老太婆也來一把?”北靜太妃調笑道。
迎春羞澀低頭,半晌道:“迎春沒有當頭,輸了怎麽辦?”
北靜太妃萬沒想到迎春會這般回答,朗聲大笑,笑聲傳出老遠。圍着元春賀喜的賓客紛紛好奇回頭張望。太妃也不收斂,笑對衆人道:“怪道別人都說賈府一門兩國公,人傑地靈,近日還有個銜玉而生的哥兒。我看确實。這二小姐一片孝心一雙笑眼一張巧嘴一顆玲珑心,真真是萬裏挑一。國公夫人實在好福氣,羨煞旁人啊!”
衆人見北靜太妃如此稱贊迎春不由都多看迎春幾眼。迎春也不怯場,大大方方笑對衆人,生動活潑,有趣有禮,和刻板守拙的元春形成鮮明對比。
更有幫腔的宛平郡主,牽着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姑娘過來。迎春趕忙從北靜太妃懷中脫出,躬身給宛平郡主行禮。宛平郡主未至,身邊侍女驚風先攔住迎春。宛平郡主笑道:“快莫客氣。二小姐可是我的大福星,兩年未見,迎丫頭竟變成大姑娘啦!”
有那些參加過賈府除孝宴的便知宛平郡主因何這般說,一致點頭稱是,看着迎春的目光都跟看送子觀音似的閃閃亮。有那些不知緣由的,紛紛求問,聽罷更是雙眼冒光,若非礙于身份,直欲從宛平郡主手中奪過迎春。
宛平郡主介紹手牽的幼兒與迎春認識,原來她便是傳說中賈寶玉完全高攀不起的郡主掌上明珠,閨名香玉者。此時香玉還小,頭發疏落落幾根,倒像極了兵部尚書大人。迎春一個沒忍住,噗嗤笑出聲。香玉撩開眼皮看了迎春一眼,悻悻扭頭。
趁無人注意,宛平郡主偷偷向迎春道:“丫頭,你看西邊那位緋衫麗人,她可像有孕?”迎春望過去,果見一華服麗人,年紀絕超不過三十,卻煞氣直透華蓋,面色潮紅,時有驚喘。遠望之下甚為奇怪。迎春不敢妄言,亦低聲道:“迎兒需靜觀氣色。”驚風聞言,便去請那婦人。
婦人來與宛平郡主見禮罷,迎春便挨上前去,鼻端飄來一陣詭異香氣。迎春駭異非常,忙去牽婦人左手。婦人見迎春活潑可愛,擡手右手輕撫迎春發頂。
“滑脈,竟是滑脈?”迎春明顯從婦人脈象中摸出有喜,可婦人身上香味中又分明包含麝香,難怪這婦人神色異常!迎春不知這婦人是誰,和宛平郡主是何關系,一時不知開口是好。
宛平郡主卻從迎春驚駭莫名的神色中看出端倪,沖扶柳一使眼色。扶柳便引着那婦人往無人處去了。
迎春一頭霧水又深為那婦人擔憂,不禁顯于顏色。宛平郡主見了,越發鐘愛迎春,将女兒交給驚風,反牽着迎春四處去與貴婦人們打招呼。迎春更是巧嘴,便宜話流水般淌出來,琴棋書畫奇珍異卉釵環裙佩胭脂水粉甚至養生美容之道迎春都能接上話。更別提什麽針黹女紅,凡是別人送的香囊汗巾等物,迎春總能從身上或丫鬟手中拿出正與之匹配的物件回送。不論禮物是精巧別致還是意境恬淡,是針法卓絕還是渾然天成。一圈下來,衆人都被迎春才華氣度俘獲,漸漸如衆星拱月般将迎春圍在中間。
就連适才圍着元春的王家親眷也多被吸引過去。不提南安王妃一直不錯眼珠盯着迎春,便是王夫人退而求其次主動巴結的那幾家侯府夫人也離元春遠去。本來枯坐的邢夫人,因是迎春繼母也被人圍着問長問短。王夫人湊近一聽,竟都是在詢問迎春年庚可有婚配?
可迎春才不過五歲!她的元春已然及笄卻無人提及婚嫁!王夫人妒火中燒。
偏不知道那位夫人高聲道:“二小姐真不愧是國公爺的孫女,一等将軍之女。這通身的氣派可真應了太妃娘娘那句萬裏挑一。”
衆人紛紛附和。
更有人笑道:“除此之外,二小姐還是開口送子的大福星呢!各位夫人若想錦上添花,多蹭蹭二小姐便是。”衆人半真半假,當真去求迎春抱一抱。
堂上一片歡聲笑語。
獨王夫人并今日主角元春處冷冷清清空無一人。
一等将軍之女正乃王夫人死穴。若非爵位,迎春一個庶女哪堪與她的元春相提并論。王夫人氣憤太甚,張口吐出一大口鮮血。元春吓得便要高呼,被王夫人一把捂住嘴。今日是元春的好日子,她當場吐血怎能是好兆頭?
王夫人忙忙用手帕揩淨,若無其事去尋茶漱口。她以為這便了了,好歹忍過一時半刻。卻不知好戲剛剛開鑼。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關于及笄禮流程參考360笄禮詞條,有不符合處敬請諒解。
林妹妹和探春都在來的路上,
終于能慢慢湊齊十二釵,召喚神龍啦!
迎春開挂人生從此起步,
論親媽到底有多麽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