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深更半夜,賈赦醉醺醺敲開梨香院的門。沒想到開門的竟是王晟。賈赦見了王晟立馬借酒裝瘋,哭唧唧靠過去,口口喃喃不休道:“夫子你說我該怎麽辦?她們都不信我!”
王晟一襲青衫都被賈赦揉皺,只得拖着賈赦往院中梨樹下走去。甫一坐下,賈赦便清醒了,拉着王晟的手委屈道:“夫子,我今日難得做一回好事,反落罵名。不止母親連琏兒都不信我。”
本來賈赦和邢大姑娘的事只賈母王夫人并賈琏等人知道卻奇跡般連夜傳遍兩府,連坐館的王晟都一清二楚。王晟料定賈赦會來找他訴苦,早支開下人靜候。
王晟答道:“你一個老爺們怎麽會突發善心去救一個大姑娘?”
賈赦怒了,拍案而起,“你也不信我?”
王晟拉下他道:“你且莫急。我問你,今日之事若發生在我身上衆人會不會誤會?我又能不能解釋清楚?”
賈赦頹然開口道:“自然解釋得清楚,怕是連誤會都不會誤會。堂堂王大才子怎會莫名其妙喜歡上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
王晟淡淡道:“正是。世人看人皆從舊念,壞人怎會做好事?且人雲亦雲,大多不會去考證事情真相。何況,你當今日之事純屬意外?恐怕不盡然。一入侯門深似海,你呀,還當真不如你家閨女懂得多!”
賈赦又暴跳如雷,“好啊,有人害我,我要去找母親說明白!”
王晟煩了,都不想動手去拉賈赦。賈赦見狀,乖乖自己坐回去。
“老夫人看的不比我通透?只是木已成舟,你的名聲又叫你敗壞殆盡。你以為北靜王妃為什麽願意把妹子嫁給你?因為我啊!”王晟點着自己鼻尖道。
他先是答應教導水溶,後又各種保票力證賈赦人品不差,當初只是年少頑劣,才好容易給賈赦換來相看機會。
如今被人四兩撥千斤輕松破去,王晟都不好意思罵賈赦糊塗了,他簡直是智障!
“那我難道就任由他人擺布?”賈赦不解問道。
“瓜田李下,誰讓你不避嫌疑。而且着邢大姑娘許亦是無辜,清白人家女子被你毀了閨譽,你讓她怎麽活?我還是那句話,世間那麽多女子,你為何單單要去助她?”王晟舉杯欲飲,被賈赦一把奪去,仰頭灌下,惡狠狠道:“我手欠。”
到底賈赦還是答應娶邢大姑娘。迎春去問他是否當真願意?賈赦笑道:“沒有邢大姑娘,少不得還有王二姑娘。既如此,為父就來個自投羅網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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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十一月初十,乃黃道吉日,賈府大擺筵席,迎娶邢大姑娘。
更可喜的是,過完年,王夫人便将管家之權交出,邢夫人正式成為管家太太。
邢夫人喜出望外,深以為王夫人大方慈和,高門出身女子果然不一般。每日除了給賈母請安,倒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和王夫人膩在一處。邢夫人小門出身,哪曾見過賈府的豪奢?新婚便管家,整日忙得焦頭爛額,連跟賈赦說話的空都沒有。王夫人見她着忙,邢家陪房又上不得臺面,更是大方借出周瑞家的輔助邢夫人管家。邢夫人越發視王夫人如親姐姐,沒口子在賈赦面前誇獎王夫人。
那日,邢夫人難得有空,賈赦見她初來乍到欲和她說些體己話。哪知賈赦還未開口,邢夫人又連聲稱贊王夫人賢淑,實乃婦人楷模,氣得賈赦掀桌而走。
邢夫人不明所以,哭着去找王夫人訴苦。王夫人百般撫慰,最後邢夫人竟然就擠在王夫人屋中過了一夜。
從此邢夫人倒轉了性,上午理事下午便花枝招展地圍着賈赦轉悠,更似模似樣學着先李姨娘督促賈赦讀書習字。甚至在床第之間亦百媚橫生,賈赦受不住,質問她意欲何為?邢夫人羞答答說妾身想要個孩子。
賈赦沉吟片刻問道:“你可還記得迎丫頭生辰是哪天?”邢夫人張口結舌,半天回答不出。賈赦拂袖離去。
迎春因生母血崩而死,并不過生辰,但是她的生日畢竟在邢夫人進門後不久。那天迎春諸般異常舉動邢夫人都看在眼裏,如今不過三四個月,邢夫人便忘得一幹二淨,可見她未把賈赦的孩子放在心上。賈赦又如何能馬上和她再生子?
這本是他夫妻二人閨中之事卻仍舊傳到賈母耳中。賈母看重的便是邢夫人身家清白,料她沒有多少争寵奪嫡之心。然而先見邢夫人貪權,後又發現她心大,做事眼高手低,賈母漸漸心生嫌惡。更別提賈琏得知邢夫人急于生子後做何感想。邢夫人一句話讨了數處嫌,尚不自知。
且自打邢夫人接手管家後,王夫人便以身子重為由,撒手不管。近日,邢夫人來請教,王夫人更是以臨盆在即精力不濟為由推拒。
眼瞅着端午節将至,賈府的節禮還未送出。周瑞家的本做慣了這些事,今年卻束手束腳,凡事都請邢夫人決斷。邢夫人小家子氣未改,甫見如此巨額的禮單,忍不住一減再減,結果錯漏百出。
先是莫名扣下賈敏的節禮不發,後是降了送宛平郡主禮物的等級,再是弄錯四王八公的禮單。迎春早料定周瑞家的不是善茬,旁敲側擊提醒邢夫人早日将禮單給賈母過目,邢夫人好容易答應。
這日已是四月中旬,邢夫人才将禮單拟好,呈賈母過目。賈母看時,迎春歪在她身上,偷偷一瞥,大搖其頭。迎春不知看過多少禮單,就連元春學管家時分派的單子都比邢夫人強得多,何況這本都是循例而為。
果然賈母大怒,摔了禮單,指着邢夫人,手抖半天,沒說出話,只讓她莫再丢人,拿這禮單回去給大老爺看看。邢夫人臉漲得通紅,不明所以,含羞帶憤瞪了迎春一眼而去。迎春平白遭了記恨。
且說邢夫人找到賈赦,本想讓賈赦幫她評評理。想她管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婆婆怎麽能當着繼女、下人的面這般給她沒臉?
哪成想,賈赦接過禮單一看,好險沒将禮單摔到邢夫人臉上,咬着牙罵道:“你就如此貪圖那些銀錢嗎?你這樣是要把整個賈家的臉丢到南邊老家去!”
邢夫人被賈母當面斥責,總算長了記性,背着人跟賈赦告狀。沒等來臆想中的軟語寬慰,反又是一陣狂風驟雨,邢夫人一氣便卧了病,到底也沒明白她不過為賈府省些錢怎麽就那般丢了他國公府的臉面。
偏生,花朝節當日,王夫人産子,還是個銜玉而生的哥兒。賈母視若心肝寶貝,當下就抱到身邊去養,看王夫人的眼神就仿佛她是賈府的搖錢樹、命根子。邢夫人看着王夫人年紀比自己還大,老來得子,嬌豔如花,容光煥發,心下如紮了老大一根刺。
邢夫人本和賈赦賭氣,半月不曾主動和他說話。是日晚間,邢夫人好不容易張羅完賈寶玉“三朝酒”的待客事宜,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敲賈赦的門。
起初賈赦不應門。邢夫人耐着性子敲了四五遍,賈赦不耐煩打開門,瞅見邢夫人嬌滴滴的模樣,越發煩悶。邢夫人的心思太明顯,不過是看王夫人生産,又動了想要個孩子的心思。
賈赦不是不通人情,只是賈琏還沒長大,二房虎視眈眈,邢夫人又立不住。他再不争氣,也不會此時再弄出個嫡子,惡心賈琏兼惡心他自己。沒奈何任他明示暗示,邢夫人都不懂,非要急于一時。賈赦到底沒了耐心,不等邢夫人進門,啪一聲,關上門。
邢夫人呆立原地,半晌,拿帕子捂了臉,一路哭回屋去,當夜便發高燒,三朝那日怎生也起不來床。王夫人剛剛生産,京城但凡和賈家有點關系的人家都派人送了禮,關系稍近的人家更是親自上門道賀,再加上賈寶玉銜玉而生的傳言甚嚣塵上,多少人家圖新鮮也親身到場,賈府一時車如流水馬如龍。
賈母偌大年紀,強撐着待客。無奈,客人一撥接一撥,邢夫人再不好意思躺下去,撐着病體前來迎客。
可惜不到盞茶工夫,邢夫人便因言語不當得罪了兩家貴客。邢夫人平日雖也接待過客人,但都是些低于國公府門第許多的四五品小官,存心奉承着她。任邢夫人說得再離譜,那些太太們也能變着法兒給她圓回來。
如今,超品、一品诰命夫人雲集,王夫人都上不得的臺面,邢夫人更不行。不僅渾插不上話,偶爾一句感嘆更是驢唇不對馬嘴。各家夫人都刻意回避接邢夫人的話,一時場面難堪極了。
迎春在賈母身邊實在看不下去,笑眯眯下場解圍,趴在邢夫人腿上,一派天真的問:“母親高熱可曾好些?為着嬸娘生小弟弟,母親三天三夜沒有合眼。昨日病倒了,怎麽不聽太醫的話好好休息?”
此話一出,衆人看邢夫人的眼神總算和善了些。
原來她臉燒紅霞非因塗脂抹粉而是生着重病。
怪不得說話颠三倒四,不成章法,合着身子不舒服。
倒是個難得的實心眼!
聽說是填房,家境還不好,能做到這般也不容易。
連帶着賈母的臉色也陰轉晴,沖邢夫人揮揮手,道:“大兒媳婦,你既病了,就回去歇着。我雖一把老骨頭,和這些太太奶奶們唠唠嗑還是使得。你先下去吧!”
旁坐的各家夫人們也都笑嘻嘻請邢夫人先去歇着,她們都是老客,不怕招待不周。
邢夫人眼含熱淚走下堂去。迎春牽着她的手,直送到門外。臨分別的時候,邢夫人彎下腰摸摸迎春的頭,輕聲說:“謝謝二姑娘出言相助,我、母親定有厚報。”說完,直起身,一步步走向東院。
迎春看着邢夫人背影,心底五味雜陳。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她不過為邢夫人說了一句公道話便得了她必有厚報的承諾。也不過是她一句話,便改變邢夫人的處境救她脫離“苦海”。
迎春在門口略站了站,回身進屋。屋內一片歡聲笑語,各位诰命夫人多是發小閨蜜,或者夫君朝中關系密切,個個都是人精。賈母在其中如魚得水,邢夫人怕是此生也難。
破屋偏逢連夜雨。賈寶玉誕生後,賈母整日圍着寶玉轉,連迎春若不是膩在寶玉身邊,賈母都沒工夫望她一眼。王夫人到底年紀大了,生寶玉還是傷了元氣,老老實實坐月子。整個榮國府諸多事務全落在邢夫人身上。她也要強,忍着病,事必躬親。
誰知王夫人剛出月子不久,炎炎六月,邢夫人便被丫鬟小厮集體告到賈母面前。衆口一詞邢夫人克扣下人月例,貪污公款,貼補娘家,公私不分,是非不明,将邢夫人說得一無是處。
賈母叫賈赦、邢夫人前來對質。邢夫人嚴辭否認,賈赦也說:“母親,邢氏畢竟年輕初次管家難免有錯漏。但是兒子相信邢氏不是公私不分,弄權貪財的人。”
邢夫人眼淚汪汪看着賈赦,妙目中柔情~欲滴。
賈母冷着臉,将一沓賬冊扔到幾上,“你二人自己看。”
賈赦拿過來翻閱,“某月某日大太太支取銀錢多少,未還。”“某月某日大太太開箱驗看某物,取走未還。”“某月某日大太太……”賈赦将賬冊遞給邢夫人,邢夫人一頁頁看過,抖若篩糠。這些物事她都見過,也都是她讓支取的,可是她都有命人歸還。如今平白不見,她怎生說得清楚。
邢夫人腿一軟坐倒在地,掙紮撲到賈母腳邊,連連磕頭道:“母親,兒媳冤枉啊!這些物件雖是兒媳支取,但兒媳都有歸還,實在不知管家們如何這般記載?兒媳……”
邢夫人差點脫口而出定是有人害她,卻見迎春在賈母背後一個勁兒沖她搖手,好不容易閉上嘴。
賈母冷笑道:“除去丢了的物件,公中還少了四五千兩銀錢,姨娘丫鬟們的月例更是三月未發。你管家不過半年便出這麽多纰漏,再是無心,管家之權也斷不能再交予你。你且将鑰匙交出,以後一切事務都交給你弟妹打理吧!”
邢夫人久病未愈,終于一頭栽倒人事不知。
賈赦眼見邢夫人從一朵嬌花操勞成黃臉病婦,心下不忍,圍在邢夫人病榻邊衣不解帶照顧她。邢夫人自嫁賈赦以來,除管家前的一月溫存,久不曾獲賈赦憐愛。如今因禍得福,又沒了王夫人在一旁蠱惑,竟慢慢轉了心思,欲靜下心來好生相夫教子。
這日邢夫人病情見好,見天氣晴好,日頭不毒,扶着丫鬟的手想去園中散散步。哪知她剛出院門,便有個小厮匆匆來報告她道:“大太太,您快去看看吧!錢姨娘那個狐媚子又回來了還帶着個三四歲的男孩,說是大老爺的親兒子呢!”
邢夫人一顆心登時跌落谷底。錢姨娘,她不是毀容後被趕出去了嗎?又怎生來得兒子?難道老爺一直和她藕斷絲連?邢夫人不敢深想,扶着丫鬟的手快步往賈赦外書房趕去。
邢夫人将将趕到院門口,便見一布衣婦人跪在賈赦面前,側臉上疤痕猙獰,料知便是錢姨娘。賈赦身邊果還站着一個幼童,年歲看着正和迎春相當。賈赦目光複雜看着那幼童,一手還撫摸着幼童腦袋,似是頗為憐愛。邢夫人積攢已久的怨氣突然爆發,三兩步沖進院中,一把拉過那男童,喝問道:“你當真是老爺的兒子?”
男童不過三四歲,被邢夫人發狂般的模樣吓住,哇地大哭出來。賈赦如今尤為憐愛孩子,心下也不知這是否他的子嗣,見狀輕輕拉開邢夫人。
邢夫人疑心生暗鬼,見賈赦動手拉她,更認定此子乃賈赦親生。想起自己雖明媒正娶,為賈家操碎了心。如今身敗民裂一無所有也罷還落下病根,人生漫漫,她何以傍身何以立足?一時心灰意冷,轉身離開。
賈赦哪知邢夫人心內彎彎繞繞。他本來書房研究古董,忽有小厮來報有人求見。他一出來,便被錢姨娘抱住腿。憑空一個大兒子等着叫他爹,賈赦亦是一頭霧水。此刻見邢夫人離開,只當她欲留自己查問明白,也沒放在心上。
不成想,邢夫人鬼迷心竅,回屋後越想越悲,頓覺人生蒼涼,活着無望,趕走屋內下人,自己解了腰上汗巾子竟要懸梁自盡。
邢夫人顫巍巍踩上高凳,将臻首伸至打好的繩圈內,香淚滿腮,一聲“苦啊……”就要踹倒高凳。
“嘭”的一聲,邢夫人房門被人踹開。迎春大踏步走進來,言道:“母親難道不想查清楚究竟是何人貪墨了公中銀錢,私拿庫房物件并栽贓于您?母親,難道不想知道那孩子究竟是否父親的?母親,難道不想知道父親堂堂一等将軍為何會娶你個五品小官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