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迎春靜靜站在檐下,目送那抹白影匆匆離去。
風狂雨驟,一道閃電打過。迎春分明看見白衣少年傘下長衫盡濕,不由掩唇偷笑。
“吱呀”聲響,寺廟紅門輕啓,一群蓑衣鬥笠的小沙彌魚貫而出。當先一個不過十三四歲年紀,面容清瘦,正低頭疾行,忽然瞥見檐下呆立的迎春。
小沙彌先是愣了愣,後喜出望外,急奔過去,沖迎春雙掌合十嘆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小施主,總算找到您了!”
迎春這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小沙彌。小沙彌沖迎春恭敬行禮,本欲伸手抱她,因到底男女有別,故柔聲問道:“小施主,可還能走得動路?小僧帶您去找家人可好?”迎春想起她失蹤這麽久,賈母指不定該怎生着急。不由鼻頭一酸,輕輕點頭,伸手給小沙彌,由他牽着去找賈母等人。
待客禪院內,雨簾如幕,燈籠如織。
賈府下人并寺院僧衆、拜山香客,凡是便于走動的都已四散出去尋找迎春不提。
卻說,賈母、王夫人、元春等人在禪房內苦等。賈母百般詢問元春事情經過,元春只說她原陪着迎春散步,後她腹痛難忍,由奶娘帶着去方便。待她如廁歸來,迎春已然不見。
賈母問及迎春失蹤地點。元春并她奶娘劉嬷嬷等人都記不清,忽而說山南忽而稱山北,總是沒個準,氣得賈母當場甩了劉嬷嬷好幾個耳光。
眼瞅着已入深夜、天降暴雨,迎春三歲幼童,如何經得起空山急雨?賈母惶急太甚,手足無措,若非雨夜路滑城門關閉,早派人飛馬急報賈赦去了。
“已到三更時分,迎丫頭到底在哪裏?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如何跟她父親、兄長交代!”賈母仰天長嘆,半刻也坐不住,在禪房內來回踱步,捶胸頓足,不時回首狠狠剜上元春奶娘劉嬷嬷幾眼。要不是迎春還沒消息,不是發作人的時機,賈母恨不得當場打殺了這個老貨!
起初王夫人還開口解勸賈母,被賈母啐了一臉唾沫,再不敢出聲。只陪着元春木頭人般站立,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蹬蹬蹬”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賈母的心立時揪起。“什麽人?可是迎丫頭找到了?”每次有人進屋,賈母都要問上一遭,來人卻總是黯然搖首。
不成想,這次來人竟是鴛鴦。鴛鴦雖有蓑衣鬥笠,卻也渾身濕透,裹着寒風闖進屋來。鴛鴦不及行禮,啞聲呼道:“找見了找見了,二小姐沒事,正由寺裏的小師父帶回來呢!”
賈母乍聞喜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兩步奔至鴛鴦面前,抓住她雙手問道:“當真找到了?當真安然無恙?”
“無恙無恙!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老太太您……”鴛鴦說着便流下淚來。原來賈母聽說迎春無恙,老淚縱橫而下。鴛鴦見了,心內感動,再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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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把我的拐杖給我,我要親去接迎丫頭回來!”賈母扭頭對王夫人道。因賴嬷嬷等下人都被派出去尋找迎春,屋內只餘王夫人、元春和劉嬷嬷,故而賈母沖王夫人吩咐道。
外面凄風苦雨,王夫人哪敢讓賈母出去?萬一賈母有個三長兩短,她怕不得被賈赦兄弟生吞活剝。王夫人硬着頭皮來勸,元春也跪地不起,死活抱着賈母的腿不撒手。
鴛鴦最是心疼賈母,更不忍心,忙道:“老祖宗且放寬心,二小姐片刻便到。奴婢見過二小姐,二小姐就是怕您擔心,才巴巴讓奴婢先回來通報一聲。”
賈母聽罷,眼淚越發止不住,手指顫抖着指向元春,幾番欲言又止,到底沒說出話來。
卻說迎春這頭,小沙彌見她衣衫雖未濕透,裙擺鞋襪卻大多破損,手心、臉頰都是傷痕。卻不哭不鬧,安靜跟着他往禪房而去,不由大為驚異。
路上,正遇見沒頭蒼蠅般亂闖亂撞的鴛鴦。還是迎春先看見鴛鴦,揚聲叫住她,也不管鴛鴦哭泣焦急,只吩咐她速去回報賈母自己安然無恙,讓祖母放心。小沙彌在旁聽見,越發覺得榮國公府這位庶出小姐不一般。
有小沙彌引路,轉眼迎春便至賈母等人所在禪院。禪院房門大開,院內景象一覽無餘。
遠遠的,迎春便望見賈母倚門而立,右手扶着門框,左手搭涼棚,踮着腳尖作極目遠眺狀。狂風毫不留情卷着雨絲,射~入廊下,賈母前襟已然濕透。就連那向來一絲不亂的鬓發,也随風舞動,銀光閃閃。
迎春見了,深山暗夜險死還生再疼再怕都沒掉下的眼淚,簌簌而落。迎春松開小沙彌的手,拔腿飛奔向賈母。
因着奔跑過急,鴛鴦怕她冷給她披的小襖早掉落地上。迎春小步子飛快踏下,濺起積水無數。豆大的雨點打在她頭上身上,瞬間濕透重衣。迎春渾不在意,只盼能早一刻早一時投入祖母懷中!
秋霜為尋迎春冒雨翻山,釵橫發亂、渾身濕透,連鞋子都跑丢了一只。乍聞小沙彌報訊迎春已經找回,秋霜喜出望外,跌跌撞撞便往回奔。剛到院門口,第一眼便看見賈母蹲在地上,迎春飛奔投入她懷中,祖孫二人相擁相泣。
秋霜也本是弱女子,滂沱大雨中來回奔馳,如何受得住?禀着的那口氣一松,整個人迎面栽倒。
禪院門口角落處忽然閃過一白眉高僧,伸手輕輕接住秋霜并扶她在廊下坐好。
這邊廂,賈母本和迎春抱頭痛哭,猛想起迎春劫後餘生、渾身濕透,忙喚鴛鴦帶迎春去沐浴更衣,并請大夫給她把脈看診。待迎春梳洗完畢再回正屋時,廊下劉嬷嬷、秋霜、鴛鴦等一衆丫鬟全肅立在側。秋霜面色潮紅,神志不清,鴛鴦抱着她勉強站立。劉嬷嬷倒沒什麽事,只是卻似打擺子般抖個不住。
迎春見秋霜形容,剛想去看她,卻見鴛鴦沖她搖頭。迎春無奈,只得先進屋去。正堂內除賈母、王夫人、元春外,竟還有一白眉老僧在座。
迎春心下納罕,尚不及行禮說話,元春先撲過來,摟住迎春放聲大哭。元春一邊哭一邊埋怨自己不該亂吃東西致使腹痛難忍,丢迎春一人在外,害迎春失蹤,口口聲聲對迎春不住,願代迎春受風雨之苦。
王夫人也抹着眼淚來勸,一把将迎春、元春統統攬入懷中,口稱:“哎呀,誰不知你們姐妹情深?今日之事不過事出意外,以後切銘記在心,不可單獨出門,不可任意行走。凡事都要姐妹在一起才好!”
迎春冷眼看她母女唱戲。
只見王夫人邊勸邊偷窺賈母臉色,見賈母面色鐵青,王夫人識相住嘴,拉開元春,讓迎春自去賈母身邊。迎春總算解脫,小跑到賈母身邊。賈母趕忙引薦迎春給旁坐白眉高僧認識。
“迎丫頭,快拜見方丈大師!”賈母道。迎春擡頭望去,只見面前坐定的白眉老僧,僧衣半舊,芒鞋褴褛,手中佛珠卻精光閃閃,雙目更是內蘊神光不可直視。迎春心道竟當真是圓清大師?果然高僧不拘俗禮。迎春趕忙整衣跪下磕頭行禮。
圓清大師端坐領受,适才領迎春回來的小沙彌上前扶起她。圓清大師招手讓迎春近前,伸手給她把脈。迎春脈相果然平和穩健,絲毫無受驚之狀。圓清大師旁觀迎春舉止多時,見其形容氣度,心下贊許,拈須微笑道:“二小姐果然吉人天相,經此大難,毫發無損,可見後福無窮。”
迎春聽罷還不如何,賈母卻頓時喜上眉梢,臉上樂開了花。只因圓清大師鐵口直斷,向來不輕下斷言,賈母慌忙招呼迎春叩謝大師吉言。迎春本就打算緊靠圓清大師這棵大樹,自然順水推舟,再次雙膝跪下,大禮叩拜。
王夫人見狀,推推元春。元春作勢去扶迎春,趁機跪下,叩頭道:“信女元春拜求方丈大師指點迷津。”哪知圓清大師突然起身去扶迎春,正好避開了元春的叩拜。圓清大師沖元春客氣道:“大小姐命格極佳,富貴逼人,只需不迷本心,自可一世無憂。”
元春聽說喜不自勝。王夫人下午面見圓清大師時并未得大師只言片語,如今見大師這般痛快,忍不住也想來湊趣。
卻見大師雙手合十行禮道:“阿彌陀佛。如今二小姐已歸,貧僧先行告退。”賈母等人只得起身相送。
瓢潑大雨不知何時竟已漸止,圓清大師飄然離去。
送罷圓清大師,迎春慌忙返回院內,果見秋霜跌坐在地。迎春探手去摸秋霜腦門,一片火燙,連聲叫道:“鴛鴦、鴛鴦,快請大夫,秋霜不行了!”
鴛鴦急忙應道:“二小姐莫急。方丈大師給秋霜把過脈,只是風寒高熱。如今藥已熬好,只等給她服下。”
“那還等什麽?快去端來呀!”迎春大聲道。“慢着!”賈母威嚴的聲音傳來,“都給我跪下。”
呼啦啦跪下一地丫鬟、婆子。許是被賈母氣勢所懾,元春也好險跪下地去,被王夫人一把攙住。
“今日之事不用我說,回去大老爺也饒不了你們。莫打量着主子平日裏好言語,縱容的你們不像話!琏哥兒落水之事在前,今日竟又丢二小姐一人在荒郊野外。榮國府養你們這群蠹蟲有什麽用!”賈母拐杖“咚咚咚”敲在地上,震得衆人心肝直顫。
“來人,先把劉婆子和秋霜看管起來,明日回府便找人牙子賣掉。”賈母發號施令道。
劉嬷嬷是元春奶娘,賈母要賣劉嬷嬷豈不是公然打她的臉?元春心中不服,杏眼圓睜,深恨賈母偏心,迎春再怎麽得寵,也不過一個庶女,她可是正經的嫡女!元春氣沖沖從王夫人手中掙脫,撲到賈母腳邊求道:“祖母、祖母,今日之事不過元春無心之失,不幹嬷嬷的事。祖母定要治罪,元春願一力承擔。”
賈母也不看元春,只冷冷開口道:“哦?無心之失?你一力承擔?我若要打殺了這老貨你也擔着?”
元春萬沒想到賈母會如此說,更為賈母對她的冷淡語氣所驚,癱坐在地,再不敢言語。王夫人快步上前,攔在元春前面,只說劉嬷嬷奶了元春一場,元春不過一片孝心,絕對無意冒犯賈母。
迎春看着昏迷中的秋霜,一咬牙,上前跪在元春身邊道:“祖母莫氣,今日之事都是迎兒的錯。全是迎兒貪玩,纏着大姐陪我出去,更一時忘形,誤入樹林深處,不怪大姐回來找不見我。”
衆人都沒想到迎春會這般說,紛紛擡頭望來。就連趴跪在地瑟瑟發抖的劉嬷嬷亦忍不住擡頭偷觑迎春。
迎春泰然接道:“天降暴雨實屬意外,誰也料想不到。再說秋霜,本就是我的丫鬟,我吩咐她去買些有趣的玩意回去送給爹爹和哥哥,她怎敢不聽?迎兒走丢又怎能賴在秋霜身上。”劉嬷嬷自然不無辜,可她的秋霜怎能平白受這牽連!
“何況迎兒不是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嘛!佛門重地,積善修福,祖母菩薩也似的一個人怎能在這裏動怒?祖母就當為大姐和迎兒積福,且饒過劉嬷嬷和秋霜吧!只當迎兒歷劫歸來,方丈大師都說了,迎兒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迎春道。
賈母聽迎春娓娓道來,面色逐漸由陰轉晴。迎春走丢緣由豈是這般簡單。但是迎春的話四兩撥千斤,一股腦把責任全擔下來。既在下人面前賣了好,也解了她的圍。
畢竟如今迎春平安無事,元春又口口聲聲無心之失,賈母沒有真憑實據并不能把元春怎樣。揪住不放鬧将起來,不僅會壞了元春的名聲,于迎春也無益處,更會加劇兩房不合,着實十分棘手。
可若當真輕輕揭過,對迎春未免太不公平。賈母雖十分贊許迎春凡事留一線的做法,但又實在舍不得委屈了她,一時委決不下。
迎春看着賈母臉上神色變幻,知道祖母心疼自己,笑嘻嘻依偎上前道:“祖母,迎兒好餓呢!祖母操心迎兒到這麽晚怕是也累壞了吧!既然事關迎兒,不若就把劉嬷嬷和姐姐們交給迎兒處理,好賴反正迎兒都是滿意的。”
賈母也是急糊塗了,這才想起,迎春自午間便未進食,慌忙叫飯。卻又憶起此處乃相國寺,不知還有無齋飯。
“施主,方丈大師特命小僧送齋飯過來。”門口小沙彌的語聲适時響起。賈母正待起身相迎,卻見鹦哥端了食盒進來。原來小沙彌放下食盒便自離去。
鹦哥等人張羅迎春用齋飯。迎春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看着鴛鴦給秋霜喂了藥扶她下去休息。
賈母到底賣了迎春面子,答應讓她自己拿主意處置下人,不過還是逐了元春奶娘劉嬷嬷出府。殺雞儆猴,賈母雖暫時饒過元春,這筆賬她卻記下了。
滿院奴仆的一場潑天大禍在迎春的“渾不在意”下安然渡過。是夜,佛堂木魚聲響至天明。
次日,天将明,迎春便爬起床,蹑手蹑腳去偏房看望秋霜。秋霜高熱已退,只人還虛弱,昏沉沉睡着。鴛鴦照顧了秋霜整晚,此刻也在補覺。迎又偷摸摸退出屋去,剛想回屋忽看見昨日送她回來的小沙彌在院門口沖她招手。
迎春噠噠噠跑過去,小沙彌笑眯眯給迎春行禮,示意迎春跟他走。迎春回頭沖鹦哥招手,鹦哥便靜靜尾随在後。
空山新雨後,鳥鳴山更幽。
迎春跟着小沙彌迤逦而行,路邊綠意漸深。迎春忽然認出,此路竟似通往碧竹園。果然,小沙彌在一處竹林邊停下,遙遙向裏一指,迎春望去,只涼亭下一黃袍老僧背向她而坐。迎春認出竟是圓清大師,慌忙上前行禮。
圓清大師依然端坐領受罷,招手讓迎春坐下,說道:“小施主可能陪貧僧手談一局?”迎春求之不得,爽快應諾。
圓清大師讓迎春執黑子先行,迎春有意賣弄天分,專挑心中默記的疑難棋局來行。圓清大師果捋須微笑,目露贊許。二人你來我往,竟也下了一二個時辰。雖是圓清大師有意相讓,到底迎春也有幾分真才實學。
眼見還有十來步可行,迎春已起身行禮,口稱受教。圓清大師開懷大笑,笑聲遠出林外。候在林外的小沙彌聽見,難得露出一臉震驚之色。
圓清大師笑罷,細觀迎春面相,良久方道:“怪道!怪道!施主原為二世之人。”迎春聽了,心頭亂跳,慌忙起身,差點帶翻石桌上棋盤。
“施主莫慌,貧僧不過一句妄語。敢問小施主,王晟是你什麽人?”圓清大師道。
迎春驚駭莫名,出家人不打诳語,圓清大師此言究竟何意?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回道:“正是家師。”
“不錯不錯。聽說你有《少游記》?”圓清大師又問。
迎春點頭道:“信女祖父早年征戰沙場,有幸偶得大師手劄。”
“小施主可知世間《少游記》僅此一本,且為貧僧親筆所書?”圓清大師撚須問道。迎春老實搖頭。
圓清大師直言道:“貧僧自為方丈以來早已見山是山,可是昨日貧僧做晚課時突然心動,掐指一算竟是奇緣将至。夜間于禪院初見小施主便知當應在你身。如今你我弈棋,施主稚齡能過三十回合且行棋布陣氣象高妙法度森然,傳那厮衣缽倒也足矣。貧僧欲收你為俗家弟子且贈你三卦應急,你可願意?”
迎春傻傻聽完圓清大師之言,久久回不過味。如此天降大喜,迎春以為是在夢中,下死力狠掐手心,劇痛來襲,“啊呀”叫出聲來方知并非做夢。迎春生怕圓清大師反悔,慌忙立起,行三拜九叩大禮,高呼:“師父!”
你當迎春飛來橫福?并非如此。此福得之有因。原來迎春昨夜一番孝心善行全經小沙彌之口入了圓清大師之耳。
出家人不管紅塵事。圓清大師夜入女眷禪房甚于理不合,不過大師佛法高深悲天憫人,既怕迎春幼年夭折也恐賈母怒氣頭上“草菅人命”,故親臨坐鎮。
後來圓清大師見迎春無礙方放心離去,更得知迎春一笑泯恩仇,便存心試她一試,果然心明如鏡纖塵不染。若非迎春女兒之身所限,大師幾欲将畢生所得傾囊相授。
如此,大師略傳了迎春些坐禪心法并将一本相術心得交予她,便命其回府靜修。迎春領命告退。
眼見迎春等人走遠,圓清大師轉頭沖竹林深處道:“施主,還不現身嗎?”
一抹白影閃出竹林,行至圓清大師面前,撩衣跪下道:“小子柳湘蓮,懇求拜入方丈大師門下!”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寫完啦!
求小天使們給芳年一個360度的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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