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風塵多奇俠。
據傳,相國寺方丈圓清大師出家前乃江湖游俠,為人任俠豪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意氣之下,為人所騙,失手殺害無辜,從此被人追殺報複。
圓清大師自認罪孽深重,願一命償一命。奈何那人反問如此被你所殺之人便能死而複生嗎?大師無言。最終來人見大師誠心悔過,棄刀而去。圓清大師自此頓悟,隐入空門,終成一代高僧。
這些轶聞都是在去相國寺的路上,賈母講給迎春、元春聽的。賈母不知為何認定王夫人将有身孕,特地帶她到相國寺燒香祈願。賈赦、賈琏等人要同來皆被賈母攔下,單單帶着一群女眷并諸多侍衛同行。
迎春聽罷笑而不語。元春卻纏着賈母追問圓清大師是否當真神功無敵能夠飛檐走壁?賈母笑道:“佛家有金剛一怒,達摩祖師可一葦渡江,興許圓清大師當真有武功也未可知。”
元春滿臉雀躍之色,攀住王夫人手臂撒嬌道:“娘親娘親,讓元春一同去拜見圓清大師好不好?”
王夫人微笑撫摸元春腦袋道:“傻孩子,方丈大師乃世外高人。此次母親也是沾了老祖宗的光才得一見,你啊,且等以後吧!”
元春雙肩便塌下來,偷觑迎春,只見迎春靜靜坐在車廂角落,兩個小發揪随着車身抖動一顫一顫,卻似根本未聽見她們的對話。元春心有不甘,亦無可奈何,只能黯然垂眸,自顧自玩手帕去了。
轉眼車馬已至相國寺山門前。相國寺并非一般小寺廟,便是賈母親至亦不能清場。
賈母年歲大了,自有小厮擡軟轎送她上山。王夫人、元春等女眷為表虔誠卻要頭戴等身高的紗笠拾級而上。迎春還小,便由婆子抱着緊跟其後。
相國寺果然香火鼎盛。迎春等人還遠在山腳,香火味已萦繞鼻端。迎春兩世加起來也沒出過幾次門,初初見到群山掩映下的飛檐碧瓦和來往如織的各色善男信女,早把腦中計量忘得一幹二淨。和秋霜一同東瞅西看,俨然頭回兒進城的鄉巴佬。
擦肩而過的拜佛信衆卻都識相避開她們。侍衛明晃晃的佩刀并前呼後擁的丫鬟小厮,任誰也知是大戶人家太太小姐出行,自然退避三舍。
衆人走走停停,好半晌才走到大雄寶殿。王夫人還好,元春早氣喘籲籲,扶着丫鬟的手直呼再走不動。賈母示意衆人先去禪房沐浴更衣。
禪院依山而建,翠竹環繞,早有賈府下人再三打掃過,一應洗漱用具等俱齊備。賈母等人甫一進屋便高叫香湯沐浴。迎春亦步亦趨,轉身趁賴嬷嬷等人着忙時,偷偷帶着秋霜溜出院去。
原來世人皆知圓清大師“武藝高強”,卻不知他更是一代神相。圓清大師年少時儒道釋三家同~修,奉行道法自然,效仿老子騎牛游戲人間,著《少游記》以記其事。賈代善早年征戰沙場,不知“繳獲”多少書籍古物。賈府庫房深處積灰最重的幾口紅木箱子裏便靜卧着孤本《少游記》。
迎春日常最愛與賈琏在庫房尋寶,機緣巧合下,得此奇書,翻閱後深為圓清大師悲天憫人的情懷所感,更震驚于大師字裏行間無意流露出的高深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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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晟生辰時,迎春借花獻佛将《少游記》贈送于他。哪知王大夫子如獲至寶,得之如狂。頭三日不眠不休通讀全書,後三日手舞足蹈行近癫狂,再三日掩卷深思沉靜如水。賈赦以為王晟中邪,差點便親自去請圓清大師來給他驅魔避祟。
九日後王晟神志才複清明,匹馬飛奔至相國寺,求見圓清大師。奈何大師說與他無緣,不肯一見,王晟掃興而歸。
迎春卻比王夫子狡猾。她拜托賈琏打聽得知圓清大師最喜下棋,每日午間必至相國寺內翠竹園弈棋。迎春棋術最多只算二流,但是以她三歲之齡便有此等棋力誠可謂天縱奇才,自然不愁得不到大師賞識。
婦人行路本就費時,等迎春溜出來,已近巳時。秋霜抱着迎春小跑至一處算命攤前,開口問道:“敢問大師,翠竹園怎麽走?”
算命先生卻是一身道家裝扮,面容深邃,三縷長髯飄動如飛,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相。此刻他正在給一名綠衣婦人解簽。
算命先生聞言擡頭看向秋霜,正巧迎春轉頭看向他攤上簽筒。算命先生莫名心中一動,掐指一算,沖對面坐着的綠衣婦人道:“夫人且放寬心,夫人所覓之人終将尋到。”
“當真?”綠衣婦人興奮站起,許是起身太急,身子搖搖欲墜,幸得身旁一白衣少年扶持才勉強站穩。迎春這才注意到綠衣婦人滿臉珠淚,玉容憔悴。
綠衣婦人急問道:“道長恕信女愚笨。我兒已丢月餘,實在是遍尋不着。請大師指條明路,讓我母子團聚。”
算命先生雙眼微眯,左手伸開,五指似動非動,神氣頗為奇怪。迎春不知其意,卻見婦人慌忙從懷中掏出一兩銀子,放到桌上。
果然那老道見了銀兩雙眼金光大盛,順勢将銀子收入囊中,右手五指連動,半晌方說道:“當下便想尋得貴公子怕是不成,只因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不過中途生了變數,得遇貴人,可遇難成祥。到底,母子數年分離之苦,夫人怕是必要熬受。”
綠衣婦人聽罷不由頹然坐下掩面痛哭。旁立白衣少年掏出身上汗巾子邊細細給她拭淚邊道:“嬸嬸,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一定把弟弟找回來。”童音未蛻,卻擲地有聲。
迎春驀然福至心靈,轉過頭來,剛想看看白衣少年長何模樣。綠衣婦人忽然起身,一把抓住算命先生手腕道:“道長,我兒當真能逢兇化吉?”
算命先生鄭重點頭。綠衣婦人卻整個人向後倒去。秋霜正要去接,一群仆婦潮水般湧來,抱起綠衣婦人揚長而去。那一身白的少年也緊随婦人離去。
算命先生卻像什麽事也未發生,重新歸置好簽筒,沖迎春一招手,“這位小施主可要算一卦?”
迎春恹恹看他一眼,扭頭示意秋霜離開。一個從失子婦人手中騙錢的神棍,迎春真恨不得将他打出去。秋霜也心存不忿,抱着迎春掉頭便走。
“小施主不問翠竹園怎麽走了?前行岔路,逢石右拐。貧道且勸施主一句,世事紛雜難得糊塗。”算命先生揚聲道。
迎春聽他說得奇怪,忍不住回頭去看,卻已不見老道身影,趕忙叫停秋霜。二人奔回算命攤前,只見攤子依舊,老道卻蹤跡難覓。
迎春差點以為适才之事只是她一場幻夢,低頭一看,地上躺着一條湘妃色汗巾子,其上還染有斑斑淚痕。不正是那白衣少年用來給綠衣婦人拭淚之物嗎?
如此看來,又不似是做夢。迎春并秋霜面面相觑,莫可名狀,眼見午時将至,只得依老道所言往翠竹園奔去。
果然一路上諸多岔道,道旁皆有奇石。秋霜依言逢石右轉,不多時便已汗流浃背。迎春不忍,自己下地步行。眼見森森碧影在前,迎春心急撇下秋霜獨自撒腿向前跑去。
迎春剛拐過彎,突然,斜刺裏一道黑影直撲而來。迎春不及驚呼便被撲倒!耳邊“咻!咻!”之聲如雷霆乍響,轟得迎春連秋霜的驚呼都沒聽見。
一只純黑長耳狗正壓在迎春身上,兩只前爪死死抓住迎春雙肩,鮮紅的舌頭垂下老長,吞吐不定。口涎從嶙峋黃牙間穿行而過,眼瞅着便要滴落迎春頸間。迎春何曾受過這等驚吓,幾欲昏死過去。
“孽畜!”一聲爆喝從天而降。
迎春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個白影飛落,身上頓時一輕。黑狗一聲怪叫,飛出老遠,嗚嗚叫着跑走,似是受了重傷。一片白色衣袖拂過迎春面門,接着她便被人抱起,放到左近石凳上坐好。瞬息萬變,迎春卻還哆哆嗦嗦說不出話。
秋霜亦是吓得面無人色,撲過去抱住迎春上上下下仔細檢查,見迎春除了衣服蹭破些許,倒是并未受傷,總算放下心來。秋霜怕迎春吓壞,連連低聲安慰,“姑娘、姑娘,不怕不怕,沒事了沒事了。”
旁立白衣人見迎春并無大礙,轉身欲走。迎春突然反應過來,拉住他衣袖道:“多謝這位公子救命之恩,不知公子……”
白衣人不待迎春把話說完,一擺手道:“舉手之勞,不足挂齒。”便飄然離去。
迎春呆呆回頭盯着白衣人飄動的衣擺,耳邊回蕩着他那句稚氣未脫的“舉手之勞,不足挂齒”,暗忖恩公怎麽有點像小孩?
事出突然,迎春灰頭土臉,怎好這般模樣去拜見圓清大師,再看時間已然不早,只得悻悻而歸。所幸,賈母等人沐浴過後正在擦洗休憩并未發現迎春離開。
秋霜慌忙服侍迎春梳洗更衣,再三檢查過迎春并無受傷,才徹底放下心來,背着人連連向佛祖禱告。迎春卻滿心滿腦都是那個救了她的白衣人怎麽那般像在算命攤前遇見的那個白衣少年呢?
出家人講究過午不食,對香客卻沒這麽多講究。賈母等人休息夠了,用過齋飯,帶着元春、迎春去燒香拜佛不提。
卻說好容易圓清大師做完晚課,答應在後院禪房面見賈母并王夫人。賈母再三檢查過二人形容才恭恭敬敬帶着王夫人進入禪院。原來賈母也知道圓清大師精通相術,此來一為祈福,二為測算榮國府運祚,當然這個目的賈母誰都沒告訴。
賈母并王夫人拜見圓清大師有何遭遇,迎春自然不知。此刻,她正和大姐元春一起在相國寺閑逛。相國寺雖地處荒僻,卻依山傍水,景物清幽,不愧洞天福地。兩個從未出過門的小丫頭,自然被亂花迷了眼,專挑景物幽奇、人跡罕至處走動。
偏生鴛鴦跟着服侍賈母,秋霜也被迎春差去打聽圓清大師晚課後動向,只有元春帶着奶媽和一衆大丫鬟。迎春一路被山光水色所迷,渾未發覺身邊香客漸熄,人聲難聞。
元春本牽着迎春的手走在前面,突然回頭對四個大丫鬟道:“不知祖母和母親怎麽樣了,你二人去禪房看看。我口渴了,你去給換懷熱茶來。還有抱琴,我剛才看見那處溪水邊有株野花很漂亮,你去給我起了,我要帶回府去。”元春指點江山,幾句話工夫便将一群大丫鬟都支使走了,只留下她奶娘在旁。
又走不多遠,元春猛然蹲下,捂着肚子大叫好疼!迎春唬了一跳,正要高聲叫人相助,奶娘卻扶住元春道:“該不是中午吃壞了肚子吧!奴婢适才看見那小山後有一處茅房,不若大姐先去方便一下?”
元春忙不疊點頭說好,扶着奶娘的手便往遠處走去。迎春正要跟上,元春卻回頭艱難沖她一笑道:“妹妹且在此等候,姐姐去去即回。”迎春聞言,乖巧止步,站在原地等待元春。
一刻鐘,
兩刻鐘,
……
漸漸天色轉黑,元春還未回轉。迎春心下了然,她怕是被丢在了這裏。兩世為人,迎春斷不會似前世般單純。她不過一時大意,便中了元春的計。迎春想着元春八成不會回來找她,恐怕還會指錯路,故意讓賈母等人找不到自己。
思及此,迎春環顧四周,果然她所在之處已是人跡罕至的後山。群山、松柏、飛鳥,白日的美景抹上夜色後都變成了欲擇人而噬的妖怪。迎春若非有二十來歲的靈魂,只怕要吓暈當場。迎春從路邊草叢裏挑揀出一根和她差不多高、手腕粗細的光滑樹枝握在手裏,憑借記憶,就着月光、星光往回行去。
起初,迎春還能模糊看清路邊景物,轉眼黑雲翻湧,天公不作美,烏雲遮月,不僅難辨路徑更是大雨将至。迎春這才焦急起來,雨夜深山,若是再遇到豺狼虎豹,她的小命豈不是要交代在這裏?
為了避雨,迎春手腳并用攀到一處山洞邊。因恐洞中有野獸栖息,迎春先遠遠拿石子扔進去,側耳傾聽半晌,見無動靜,這才大着膽子擠進洞去。
果然,迎春甫一入洞,大雨便傾盆而下。空山新雨,分外驚人。這山洞卻不甚大,勉強夠迎春容身。迎春只能盡量蜷縮身體,緊緊擠在洞內。
“只要挨過今夜,明日、明日,祖母、哥哥、父親,總會有人找到我!”迎春不停重複默念,在心中給自己加油打氣。
“嗚哦、嗚哦……”幾聲奇怪的叫聲遙遙傳來。饑寒交迫、昏昏欲睡的迎春猛然驚醒,右手抓起樹枝,左手随手抓了一把碎石子,翻身坐起,全神貫注,屏息以待。
“嗚哦”怪叫聲穿破雨簾,越來越近。迎春心跳如雷,雙眼死死盯住洞口,左手緊握,碎石硌破手心,血珠滲出,迎春也渾然未覺。
迎春雙眼瞪得生疼,只一眨間,一道黑影沖破雨簾,如離弦之箭般射入山洞。卻正正撞上迎春借以當作拐杖直直前伸的樹枝。迎春到底年幼,黑影沖來,根本不及将手中碎石扔出。幸虧黑影自投羅網,狠狠撞在手腕粗細的樹枝上,“嗷嗚”痛叫一聲,又躍出洞外。迎春手中樹枝也已斷成三截,枝頭鮮血淋漓。
黑影不防洞中有人,誤中“埋伏”,惱羞成怒,在洞外嚎叫不休。迎春雙股站站,被适才黑影突擊一吓,好久才恢複神智,細聽怪物叫聲,略略探頭一瞧,竟又是午間在翠竹園外襲擊她的那只長耳黑狗!
黑狗也在打量迎春,見她露頭,竟似也認出了她。新仇舊恨交錯,黑狗伏低身子,眼冒綠光,作勢欲撲。
迎春知難幸免,不由閉上雙眼。
“嘭——”一聲巨響傳來,迎春猛然睜開眼睛,只見黑狗被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砸中腦袋,立斃當場。迎春目瞪口呆,久久無語。
從天而降!迎春跌跌撞撞起身,踉跄跑出洞外。
夜色濃黑如墨,漫天雨霧中一抹白影挺立如松。
“恩公!”迎春喜出望外,拔腿向少年跑去。
是他!又是他!
白衣少年撐着一把油紙傘,站在半山腰上,腳邊還有幾塊大石頭。
許是怕夜黑路滑,白衣少年出聲阻止迎春前進,快步走下山來。待他走近,迎春才看見,白衣少年肩上有背簍,腰間斜插一盞小燈籠,俨然一副采藥人裝扮。
白衣少年高了迎春兩個頭,俯下身來,和迎春對視。迎春終于看清少年面容,“世間竟有比哥哥還俊俏的人?”迎春腦中只來來回回盤旋這一句感慨。
白衣少年見迎春面容呆滞,忍不住輕笑出聲,“怎麽又是你?你上輩子是不是欠了那只狗的,不過一只小野狗卻總纏着你!”
少年一笑,如撥雲見日。迎春被晃了眼,直愣愣點頭,“許真的是我欠它。”少年見迎春應答自如,便知她無礙,牽起她衣袖,往山下走去。
下午,迎春和元春走了兩個時辰的路程,白衣少年牽着迎春不過一炷香工夫便已走完。眼見寺院燈火通明,白衣少年将迎春送至廊下,低頭對她說道:“你且進寺去,自有小沙彌帶你回家。我還有事,先走了。”說罷就要離去。
迎春屢次為他所救,哪能不問恩公姓名,雙手緊抓他衣擺不放,說道:“大恩不言謝。敢問、敢問恩公姓名?”
白衣少年卻似有急事,劍眉微蹙,冷聲道:“我早說過舉手之勞而已。萍水相逢,就此別過。”轉身走入雨幕,再不回頭。
迎春芳心悵惘,這個恩公可真冷!
作者有話要說: 撒花撒花!冷小二終于上線!5000 大肥章呀,芳年改了又改。
希望小天使們喜歡冷小二!
冷二郎小劇場:
芳年采訪:小二呀,這個出場你滿不滿意?
“滿意,不能更滿意!”說着冷二郎拔劍出鞘,抵在芳年喉間道:“你讓迎木頭知道我名字不行嗎?不行嗎?後面的事,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