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寒來暑往,二度秋涼,轉眼已入八月。
賈府衆人都除了孝,賈赦一家安然住在東院,賈政夫婦仍穩居榮禧堂。
迎春已近三歲,賈赦巴巴拿着好酒好菜跑去梨香院求王晟給迎春開蒙。
說起王晟,果然曹植再世,不過兩年便譽滿天下。滿朝文武無不以兒孫拜入王大才子門下為榮。之前欺辱王晟的豪門卻早已呼啦啦大廈傾消失無蹤。外界風雲變幻,王晟只寵辱不驚,踏踏實實在梨香院待考并教導賈珠、賈琏。
兩年來,賈赦日日親送賈琏到梨香院讀書,早摸透王晟脾性,知他孤直,本準備腆着老臉,軟磨硬泡。
哪知,賈赦剛說明來意,一向金口難開兼且即将下場的王晟大夫子二話沒說便應承下來。賈赦端着酒杯愣了半晌,也沒回過神。
原來王晟給賈珠、賈琏上課時,迎春總來湊趣,時發驚人之語,頗有幾分見解。王晟本就是不羁高士,不以為異,反驚為天人,自此教導迎春比之兩個兄長還要用心。
比起四書五經,迎春更偏好醫書相術。賈母畢竟年事已高,經常頭疼腦熱,肩頸酸痛。迎春從兩歲起便跟太醫學習針灸按摩的手法,日日給賈母按摩。迎春雖人小力弱,但熟讀醫書,經脈穴位了如指掌,更能整個人趴到賈母身上,或是站在賈母背上用小腳踩按。
賈母自然舒爽極了,越發離不得迎春,迎春反比賈母一屋子的大小丫鬟更得用。
不僅賈母得了好處,迎春也從賈母身上琢磨出門道。哪個高門大戶沒有個老祖宗?哪個老祖宗沒點隐患舊疾?正所謂得老祖宗者得天下。
再說,自來沒有餓死的大夫。哪怕賈家敗落勢不可擋,迎春會得一手好醫術,亦不愁養不活父兄祖母。
至于相術,迎春重生一遭,國家大事她知曉不多,姐妹弟兄的生辰卻萬不敢忘。迎春掐指一算,寶玉怕是便要來了。她若是能提前預示,別說賈母,王夫人都得對她刮目相看。
搞定了老祖宗,于下面的夫人、奶奶們而言,生兒育女可不就是頭等大事。迎春立志學好相術,活用醫術,化身神棍,不不,是送子觀音掙得一世好前程。
迎春自打重生後,無一日不擔憂賈家覆滅結局。且中山狼雖去,焉知前路再無猛虎伏伺?迎春日思夜想,終于獨辟蹊徑,研究出一整套搞定後宅婦人的妙招。如今萬事俱備,只等她長大成人。
幸好,王晟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天文地理醫蔔星相無一不精。且賈府藏書衆多,無數孤本束之高閣。迎春苦心孤詣再得名師指點,糊弄些後宅婦人綽綽有餘。
就連迎春上輩子的愛好圍棋,她也遍尋棋譜,用心背誦,自認今生再和林妹妹一較高下,總不至于被她嘲笑臭棋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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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琏亦不負衆望,不過十一二歲,身量竟快趕上賈赦,日常行走正應龍行虎步之語,端的是氣宇軒昂,雄姿英發。賈琏每日練功罷從校場打馬歸來,身後車轎成行,大姑娘小媳婦招惹了無數。賈琏雖在孝期,已然擲果盈車。
總之,大房風頭無兩。
王夫人卻眼見着衰老。守孝期間,賈政為避嫌疑從不到王夫人房中,二人經常數月不相見。比起嬌花照水的巧倩,王夫人俨然一個黃臉婆。就連向來在賈母心尖上的賈珠元春也被賈琏迎春比了下去。兩房再次交鋒,本穩居上風的王夫人可謂一敗塗地。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賈母到底将管家權交還于她,只是派了林之孝家的并賴嬷嬷跟着,意在監督。王夫人深知賈母如今不過無人可用,待孝期過後賈赦續弦,大太太入門,只怕便沒她什麽事了。故而王夫人整日憂心忡忡。
這日難得天朗氣清。
王夫人踏着朝露與元春同來給賈母請安,落座後卻不見賈赦在旁,王夫人心內便打一突。
果然,幾句閑話過後,賈母道:“如今兩府皆除了孝,世交親故并政兒将來同僚都該走動着些。我看近幾日園中桂花開得正好,不若你替我下帖子,請些姐妹們來府上聚聚。他們爺們怎麽行事,我們不管,我們只管賞花聽戲吃酒在園中好生樂上一天。”
元春雖性子沉穩卻也憋了三年,如今聽賈母說能聽戲取樂,忍不住插口問道:“祖母能請雜耍班子來嗎?”
賈母笑答:“如何不可?元丫頭喜歡,叫你娘把京城三大班都給你請來。咱家最不缺阿堵物。”
元春眼睛晶晶亮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遂起身行禮道:“兒媳定盡心操辦,讓府裏好生熱鬧一回。”
賈母答:“正該如此。我想着馬上中秋,各家預備節禮諸事繁忙,不若三日後便開宴。你且先去下帖子準備!”
三日便開宴?時間這般緊迫,王夫人不敢多言,點頭答應就要退下。
“對了,我有意在桂花宴上為你大哥相看,你下帖子務必多費點心。”賈母慢悠悠開口。
王夫人垂頭應是,眉眼壓得極低,果然,聯絡感情是假,給賈赦相看才是真。王夫人恭敬應諾,緩步退下。元春也興高采烈告辭離去。
待二人離開,賈母回頭,卻見迎春還在往嘴裏塞吃食,小嘴滿滿當當的,忍不住伸手戳戳她圓滾滾的肚皮。
許是迎春要思量的事情太多,動不動便會肚子餓,一天能吃五頓飯,眼瞅着便跟風燈似的鼓了起來。
連一向寵溺她的賈母都不由憂心迎春這個吃法,莫不是害了病,巴巴請太醫來把了四五回脈。幸好太醫說無事,只讓迎春多走動,莫積食。
這會兒子,賈母見迎春還賴在榻上光吃不動,便推她下去走動走動。迎春心不甘情不願溜下榻,作勢扭了幾下腰便又猴到賈母身上問道:“祖母要給爹爹找媳婦嗎?迎兒要有後娘了?”
迎春一面說一面眨巴眼睛,擺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今日之事,她早有預料,半個月前便串通賈琏,在賈母身邊不知讀了多少惡毒後母的故事。賈母人老成精,焉能不知她二人意欲何為?
此刻見迎春開口詢問,賈母攬住她道:“你個鬼靈精!且不說這後娘入門先得過祖母這關,就是你那老爹如今待你兄妹如何,你不清楚?堂堂國公府沒有主母哪成?就說別人府裏女眷前來,難不成總讓祖母撐着一把老骨頭去應酬?如今,你爹是續弦,自然不求門第家室,只要她性情和順、懂得進退,和老大能過下去便是。你和琏兒有祖母、父親撐腰,十個後娘也奈何不得你們!”說罷,賈母“重重”給了迎春三下炒栗。
迎春笑嘻嘻挨了“教訓”,整個人撲進賈母懷裏撒嬌道:“祖母最好啦!只要有祖母在,迎兒什麽都不怕!”
這樣看來,邢夫人這輩子怕是無望嫁進國公府了。迎春暗喜。
許是為了博得賈母歡心,王夫人下午便拟好請客名單呈給賈母過目。賈母看過,見沒有什麽問題,便讓王夫人自去操持。
賈代善雖逝,舊情分仍在。賈府除孝宴客之日,也算賀客盈門。賈赦賈政兄弟在外間待客,賈珠也跟在身後。賈琏卻獨到後宅去幫賈母待客。
王夫人忙得腳不沾地,超品和一品诰命夫人自然都是賈母接待。只是那些三四品官員的妻女卻得她坐陪。
王夫人自诩國公府女主人,身份再高貴不過。可賈政只是從五品主簿還未上任,于身份上她又矮了別人許多。衆人坐在一處聊天,王夫人不由越發妒恨賈政未襲得爵位。
元春卻極孝順,跟着王夫人忙前忙後,迎來送往滴水不漏。如此便有幾家诰命夫人看上了元春,有意相看。不成想,人家還未吐口,王夫人先笑眯眯攔下,只說元春還小。賈母一旁看見,只不言語。
卻說此次桂花宴,北靜王太妃和北靜王妃竟聯袂而至。北靜王妃有子水溶,和賈琏同年,不僅生得極好,且天賦異禀自幼才名遠揚。今日,北靜王妃名為賞花,實則來請賈母美言,讓水溶拜入王晟門下。
恰好,賈母也聽聞北靜王妃有一同宗姐妹素有賢名,卻因父母接連亡故,守孝誤了婚期。如今二十又六依然待字閨中。
兩家一拍即合。
不一會兒,宛平郡主竟也來到。
北靜王妃笑對她道:“早知道王大才子的娘親也要來,我就不勞煩老太君了。”
宛平郡主狡黠一笑道:“這話我可不同意,我們晟兒有主意着呢!你若是為了你們家水溶求我還則罷了,旁人怕是老太君開口也沒用呢!”
宛平郡主一句話既誇了水溶又擺明賈母說話比她管用,還絕了好些聞風而來的夫人們的心思,當真錦心繡口。
北靜王妃與宛平郡主本就是好姐妹,聽她如此言語,會心一笑,拉了她坐在身邊。宛平郡主卻四下打量,問賈母道:“幾年不見,聽說琏哥兒在晟兒門下做學問已小有所成。不知今日能否見琏哥兒一面?”
賈母忙道:“琏兒在外間幫忙,老身這便喚他進來回郡主話。”
不一會兒,賈琏便牽着迎春走進屋來。賈琏長身玉立,面如冠玉,迎春粉妝玉琢,聰慧可愛。二人怡怡然入屋,頓時奪去滿屋子夫人奶奶的目光。
賈琏并迎春先給北靜太妃等長者行禮罷,才轉向宛平郡主。宛平郡主拉着賈琏迎春噓寒問暖,身邊一衆夫人也都圍上來你瞧我問,熱鬧得緊。
有那尤其喜歡女兒的夫人,見迎春胖嘟嘟肉乎乎,迥異一般小姐;玉雪可愛,甚為讨人喜歡,遂抱起迎春,輪流逗弄不休。
迎春半點不惱,甜絲絲挨個叫人,更是明目張膽撲懷裏使勁撒嬌打滾。暗地裏,迎春卻偷偷伸手,給一衆夫人奶奶把了一圈脈。
此刻,迎春被抱了一圈又轉回宛平郡主懷裏。迎春面上言笑晏晏,小手卻搭在宛平郡主腕上把了又把。
為防萬一,迎春更是湊到宛平郡主眼前細細觀瞧。果然,宛平郡主已有月餘身孕。
迎春記得,前世裏宛平郡主便有一個女兒和賈寶玉同歲。起初王夫人有意攀親,但宛平郡主根本瞧不上賈寶玉,王夫人連郡主女兒的面都沒見過。
如今迎春算着日子,宛平郡主正該此時有孕。
迎春故弄玄虛,伸手在宛平郡主平坦的小腹上揉來揉去,嘴中念念有詞。
賈母見了,深恐宛平郡主不快,正要阻止,卻聽宛平郡主柔聲問道:“二小姐這是在做什麽?”
迎春聽問,擡頭沖宛平郡主甜甜一笑,天生一雙笑眼眯成兩道細縫,越發顯得圓嫩可愛。宛平郡主忍不住伸手掐了掐迎春鼓囊囊的小臉蛋。
“迎兒在和姨姨肚子裏的小妹妹說話呀!”迎春一派天真答道。
衆人本在七嘴八舌說話聊天,卻突然安靜下來,紛紛轉頭看向迎春和宛平郡主。
宛平郡主身邊丫鬟驚風向來對自家主子肚子尤為上心,不由搶先開口問道:“二小姐可是說郡主有喜了?”
迎春歪過頭沖賈母問道:“祖母,什麽是有喜呀?”驚風這才恍悟,她竟被迎春周身氣派所迷,忘記迎春不過三歲小兒,忙也看向賈母。
賈母笑道:“肚子裏有寶寶就是有喜呀!”迎春聽罷又趴到宛平郡主肚子上聽了聽,才小手一拍合十道:“是啊,姨姨有喜啦!妹妹還說她好想早日見到娘親呢!”
呼啦啦,衆夫人奶奶再次将迎春圍住,紛紛追問迎春何出此言,并偷摸摸把肚子沖向迎春。
迎春也不慌張,站起身,一字一句道:“姨姨肚子裏的妹妹說的呀!怎麽你們都看不見姨姨肚子裏的寶寶嗎?”
宛平郡主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時難以相信。雖說,她的小日子确實遲了幾日,只是她和夫君年歲都已不小,哪那麽容易有孕?再說,懷老大的時候,她半點葷腥不能沾,喝口水都吐。如今這些症狀都無,吃好喝好睡好,并不像身懷有孕啊!
賈母見迎春信誓旦旦,想起女兒女婿離京時她也說過有喜的話,賈母心中先信了三分。但是看着衆人或期待或好笑的神氣,賈母趕緊插言道:“怕不是迎丫頭想要個妹妹了吧!郡主不是也總期盼有位千金,湊個好字嘛!”
北靜太妃也接口道:“是啦是啦,都說童言無忌,孩子的眼睛最真最亮。指不定宛平你承二小姐吉言,當真有孕呢!如此,你可要好好謝謝這個小福星。”
宛平郡主反應過來,抱起迎春親了一口,“太妃所言在理。那姨姨就承二小姐吉言,給二小姐添個妹妹,好不好?”迎春不停點頭,脆生生答道:“好呀好呀!”
衆人都被迎春逗樂,紛紛打趣若宛平郡主有孕大家都要來蹭蹭賈二小姐的福氣。
賈府的桂花宴終在歡聲笑語中結束,迎春的這個小插曲本沒什麽人放在心上。
哪知,兩個月後,宛平郡主竟傳出已有三個月身孕。衆夫人、奶奶掐指一算,可不正是賈府桂花宴時已經懷上了嗎?
但是衆人仍以為迎春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并未當真。宛平郡主卻親自派人送給迎春衆多首飾、書籍并玩物,以謝她當日吉言。
卻說晚間好容易散了客,王夫人強撐着來給賈母請安,彙報今日宴客情況。
二人閑話,迎春卻圍着王夫人團團轉,不住盯着王夫人肚子看,看得王夫人直發毛。今日迎春并賈琏在一衆貴婦面前大出風頭,她的賈珠和元春卻沒人提起。為數不多打上元春主意的人家卻都是四五品武将之家,王夫人完全看不上。
她辛苦操持宴會都是為大房做嫁衣裳,叫她如何甘心?偏迎春還不識相,一味圍着她打量,眼神古怪、表情誇張,王夫人的臉漸漸沉下來,嘴角越抿越緊。
賈母問王夫人話,見她半天不答,擡頭一看,發現王夫人正怒視迎春,迎春卻直愣愣盯着王夫人肚子看個不休。賈母想起白日迎春看見妹妹的話,脫口問道:“迎丫頭,你是不是看見你二嬸肚子裏也有寶寶?”
王夫人聽見,立時呆住,她懷孕了?老爺、老爺近日只去過她房中一回,難道她便懷上了?王夫人本以為白天迎春是胡言亂語故意讨好宛平郡主,心下甚為不屑。
這下子落在自己頭上,王夫人卻巴不得迎春慧眼獨具,當真看出她懷有身孕。王夫人并賈母都眼巴巴瞅着迎春,等她回話。
迎春見王夫人變臉變得那般快,心底好笑,刻意停了半晌才道:“嬸娘肚子裏有東西。”
“東西?不是小孩嗎?”王夫人急忙追問。
迎春似笑非笑看着她,慢悠悠道:“小孩不是東西嗎?”王夫人一時語塞。
賈母摟過迎春問道:“是東西是東西。那是男娃還是女娃?”王夫人也眼睛發光,滿含期待看着迎春。
迎春刻意歪頭問道:“什麽是男娃什麽是女娃?”賈母愣住,“那你下午又是如何斷定宛平郡主懷的是妹妹呢?”
“因為妹妹有跟我說話呀,這個小孩他不理我呢!”迎春回道。
賈母思量片刻,附耳和迎春一通咕哝。迎春拍手答道:“啊呀,帶把兒的!”賈母喜出望外,立時吩咐下人去請太醫看診。
王夫人聽說是男孩,頓時喜出望外,下意識撫摸起小腹,眼中似乎已經看見她大腹便便的模樣。
不多時,太醫來到。原來小厮在兵部尚書府外正碰上孫太醫。孫太醫是後宮專給娘娘們請平安脈的老太醫,于喜脈上最有心得。
孫太醫給王夫人把脈,診視了約一炷香工夫,才客氣道:“二太太目前尚無喜脈,許是月份還小,老朽暫把不出來。”
王夫人大失所望,眼中雄雄燃燒的火苗霎時熄滅。賈母卻還穩重,叫賞,客氣命人送孫太醫回府。
賈母回頭見王夫人失魂落魄,知她上了心,便出言安慰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今日迎丫頭幾次三番看出喜脈,指不定當真有好事發生。依我看,五日後,你且随我去相國寺拜一拜,記住心誠則靈。”賈母拍拍王夫人冰涼的手,示意她且放寬心。
王夫人點頭應諾,告退不提。臨出門前,王夫人特特回頭,看了迎春一眼。迎春正笑眯眯沖她肚子招手,仿佛在和她腹中孩兒打招呼。王夫人心下暗自祈禱,希望迎春所言皆能成真。
作者有話要說: 迎春說:賈氏送子廟開張!
說生男絕不生女,童叟無欺!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