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雪凄迷,紅棺刺目。
賈赦、賈琏白衣白馬,迎春一身重孝在賈赦親點下乘車同去送李氏靈柩至家廟鐵檻寺。
衆人遙見鐵檻寺飛檐,便有接靈衆僧齊至,接去寺內,少不得另演佛事,重設香壇.安靈于內殿偏室之中,迎春并奶娘于裏寝室相伴。其餘款待賓客之事均交由賈赦、賈琏并王夫人操持。
且說天已向晚,李氏本已無近支親族,賓客擾飯畢,皆冒雪回城。
王夫人自然不願在鐵檻寺留宿,便想借迎春初生,經不得風寒為由,攜迎春同歸。
賈赦卻冷了臉,讓王夫人自去,留下賈琏并迎春一家三口在陽宅禪房下榻。
凄凄歲暮風,翳翳經日雪。
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是夜,恰如李氏生迎春那晚,鵝毛大的雪花紛灑如鹽。
偏靜谧無聲,落針可聞。
家廟陽宅雖年年維護,到底簡陋,折騰一日,衆人均已熟睡。
迎春卻是新生,白日精力不濟,人聲鼎沸處說睡便睡,入夜後萬籁俱寂,反睡不着。
窗外雪光反射月光,映得屋內亮如白晝。
一陣寒風卷着香火氣悠悠而過。
風中纏夾着似有若無的低泣,嗚嗚咽咽,時斷時續,蒼涼悲怆,說不盡的愁苦,理不清的心傷,摧心肝,斷人腸……
迎春不由聽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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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無寄處,芳魂飄零,此處別後,何世再逢。
斯人不敢憶,念斷魂消,相思入骨,歲月如刀。
今夜宿在這後院禪房的不過賈赦、賈琏并迎春三人。
不問可知,夜深人靜時獨自飲泣之人,乃賈赦無疑。
賈赦自李氏死後,一直昏迷不醒,眼見要錯過出靈。還是賈琏附在他耳邊,小小聲說:“父親,今日小娘出靈,您再不醒來,怕是再難見小娘一面。”
不知賈赦是否聽見,到底逐漸醒轉。起初,賈赦怎樣也不肯相信眉娘已死,直撲到李氏靈前,掀了覆面黃紙,看着伊人早無生氣的容顏,頹然坐倒。
風雪凄迷,賈赦帶病送靈,卻始終不哭一聲。
如今夜深人靜,寒月孤影,
故人不在,物是人非。
不止賈赦,迎春亦是情難自禁。
剪燭西窗,落月屋梁。凡是深刻的感情,迎春都貪圖。
誤入歧途也罷,孽海沉淪也罷,今生今世,迎春要愛夠恨夠癡夠再去。
三日後,迎春等人在賈赦帶領下回府。
隔天便是除夕。
去舊迎新。
萬象更新。
歲月靜好,光陰易過。
轉眼冬去春來,已是初春時節。
迎春和賈琏都在賈代善授意下,被送到賈母處教養。賈代善更是在蒙學先生之外,給賈琏聘請了一個騎射師父。賈琏在武技一途,倒是頗有天分,也肯下苦功,大有一日千裏之勢。
這日迎春奶娘抱着她來給賈母請安,正碰上賈政在屋內向賈母辭行。原來,今日是鎮國公之孫牛繼宗的生辰,牛繼宗在鎮國公府設宴,廣邀京城一衆富家子弟。賈政雖不喜和這群纨绔子弟戲耍,但到底四王八公情分深厚,接了拜帖,不能不去。
賈母忙問,你大哥可與你同去?賈政回說不曾。賈母眉頭便深深皺起,老大自送靈回來,整日除了飲酒便是昏睡,連丫鬟都不曾碰過一個。賈母怕他傷心過度或是得了什麽怪病,前兒還請太醫給他診脈。太醫只說大公子身體無礙,萬望凡事看開些好。
尤記得,賈赦和牛繼宗等人素來交好,今日牛繼宗生辰,賈赦怎能不去?便命人叫來賈赦。其時,賈赦正埋頭大睡。金哥硬着頭皮敲門走進賈赦房中,只見他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宿醉未醒。奈何賈母那邊催得緊,金哥服侍賈赦簡單梳洗後,便攙着他往榮禧堂來。
賈赦剛一進屋,刺鼻的酒臭味混着熏香,讓迎春連打三個噴嚏。這也是送靈歸來,迎春第一次見到賈赦。只見賈赦氣色灰敗,神思昏昏,打眼望去,直如暮年。賈母不由輕嘆口氣,招呼賈赦坐到下首,想開解他幾句,見他一副懵懂模樣,到底住了嘴,只吩咐賈政、金哥照顧好他,早去早回。
賈赦萬事不知便被架上車,送去鎮國公府。
不成想,午時剛過,賈政便氣沖沖回府,一路直奔榮禧堂。賈母正歇午晌,迎春還躺在她枕畔。賈政也不避嫌疑,直沖進內室,氣沖沖道:“母親,您可好生管教一下大哥。他今日害得兒子好慘!”
賈母一頭霧水,看着怒氣沖冠的賈政,連聲問:“發生了什麽事?你大哥呢?”賈赦卻被金哥半拖半抱,送回屋去。回府的路上,金哥就差給賈政跪下,苦苦哀求他莫将今日之事宣揚出去,到底留他一條小命。賈政義正言辭,半點不理,只說回家請賈母治罪。金哥見狀,心如死灰,安頓好酒醉的賈赦後,自到賈母院中長跪不起。
這邊廂賈政口若懸河,把今日在牛繼宗生辰宴上發生的事如竹筒倒豆全說出來。
原來今日牛繼宗過生辰,發小賈赦卻未收到請帖。二人到場後牛繼宗雖沒說什麽,好些往常和賈赦相好的公子哥對他卻是冷嘲熱諷。賈政不知何故,一樣受了牽連。
這也罷了,偏賈赦宿醉未醒,還一味來者不拒,眨眼間就一壺酒下肚。宴未開席,賈赦已酩酊大醉,吐得到處都是。賈政說虧得他還不嫌腥臭,幫大哥清洗。
初春時節,景色甚佳,一衆公子哥突發游興,要去牛府新園子裏逛逛。賈政聽聞牛府修園子的工匠是專程從江南請來的,說句大不敬的話,這新園子比禦花園也不遑多讓,便動了心。只吩咐金哥伺候着賈赦,便随衆人離開。
這邊廂,賈赦吐了自己一身穢物,時下倒春寒着實厲害。金哥怕凍壞賈赦,向牛府的人借屋子給賈赦換洗。
牛府下人便說牛繼宗早有吩咐,讓賈赦去他外書房暫歇,他過會兒親來探望。
金哥不疑有他,跟着前往。好容易給賈赦梳洗罷,換了身幹淨衣裳,服侍他睡下。金哥反觀自身,酒菜殘渣滿頭滿身,臭氣熏天,實在難受,便叨擾了間下人房,自去梳洗不提。
誰知,不過片刻功夫,金哥返回時,一衆公子哥正堵着外書房門口,大吵大鬧。金哥情知不妙,拉住一個過路小厮一打聽,三魂吓去七魄。
原來牛繼宗等人一時興起逛園子,奈何天冷,不過略走走,公子哥們便再受不住,嚷着要回。不知是誰多嘴提了一句,去看看赦老兄。衆人便在牛繼宗帶領下擁到外書房。剛至門口,便聽見裏面傳來咿咿呀呀的奇怪呻~吟聲,衆人均是個中老手,哪能不知裏面此時在做何事。
賈政當場便紅了臉,也顧不上這是在牛府,竟先牛繼宗一步踹開門進去,正撞見賈赦和一個豔妝女子摟作一團,親~嘴~咂~舌,醜态畢露。來人中便有人高叫道:“好你個賈赦!來給兄弟賀壽,你卻中途裝醉逃走,原來在兄弟書房做這等見不得人之事。你可知,你懷中佳人是誰?”
賈赦懷中人正是牛繼宗近日最寵愛的一個姨娘錢媚娘。牛繼宗生日當天,被人當衆扣下一頂大綠帽,如何能忍?扯着賈赦一通好打,賈赦卻似仍酒醉未醒,也不還手,只一味“眉娘眉娘”叫個不住。
圍觀衆人都當他在叫“媚娘”,紛紛笑他癡心,如此境況,還心心念念佳人。賈政雖想過也許賈赦誤認此媚娘為彼眉娘,但到底先入為主,判了他大哥貪花好色之罪。非但不勸解,只顧在一旁搖頭嘆氣,恨不得自己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還是繕國公家石公子出言相勸,拉住牛繼宗,放了賈赦、賈政離去。金哥如何敢從牛繼宗手中搶人,苦求賈政不見他開口,一咬牙就要上前,多虧石公子出言解救,對他好生感激。
牛繼宗下手不輕,賈赦臉上都挂了彩。回府的馬車上,金哥翻開賈赦衣服一看,胸口淤青成片,情知今日之事有鬼,奈何賈政根本不關心自家大哥,不問青紅皂白就要告到賈母處。金哥知他小命難保,故而安排好賈赦後便自來賈母處領罰。
賈母聽賈政說完經過,忙傳金哥進來回話。金哥一五一十說了,末了,實在忍不住替賈赦開脫道:“奴才鬥膽多話,今日之事恐有誤會。大爺對先李姨娘的态度,夫人您也知道。奴才本好生服侍大爺睡下,怎會一轉身功夫,大爺便勾搭了牛公子的妾室?”
賈母心知金哥所言在理,也恨賈政不中用,明知大哥宿醉也不照看他一二。就算賈赦當真酒後失德,不過一個姨娘,憑借賈府和牛府的關系,牛繼宗也不該下那等狠手。
賈母想到金哥說賈赦臉上身上都是傷,心疼得了不得,也顧不上懲罰金哥。只吩咐人開箱子拿上好的金瘡藥并快請太醫來看看,賈赦可曾傷着腑髒。
臨了,賈母還囑咐今日之事自有她料理,任何人不得外傳,尤其不可讓賈代善知道。金哥不曾想賈母竟如此輕輕揭過,喜不自勝,磕頭謝恩不疊。
迎春旁觀至此,不由暗暗叫苦。都說慈母多敗兒,果然如此。賈母今日之舉,可是埋下了一個天大的禍根。偏生迎春才三個月不到,心有所感,口不能言。
這三個月來,迎春在賈母房內,不知光明正大地“偷聽”到多少國家大事、宮闱秘史并京城勳貴小道消息,俨然已是寧榮二府的百曉生、萬事通。只因迎春是個嬰孩,衆人說話全不避忌她,賈代善更喜歡抱着她念叨些家國大事。如此不過數月光景,迎春的見識眼界竟已大大超過前世二十來歲的自己。
再加上,迎春每日除了吃便是睡,有大把兒的工夫細數從前。将她重生之後的經歷和前世種種串聯起來,迎春總覺得賈府有什麽大事要發生,偏這事還要着落在自己和賈赦身上。只是千絲萬縷,總沒頭緒。
今日迎春見賈母如此輕易處理賈赦的醜事,忽然想起前世好像便是賈赦的一個什麽姨娘闖了大禍,徹底連累大房失去賈母歡心,成為空架子,心底便起了警兆。可如今只有牛繼宗的姨娘,難不成是迎春杞人憂天?
果然,好的不靈壞的靈。沒幾日,賈赦傷還未愈便從府外接進一個錢姨娘,開了西耳房與她居住,日日纏綿。賈母送去的其他丫鬟,賈赦卻看也不看一眼。漸漸,府中下人便傳說又來了一個李姨娘。
起初迎春聽了,心中甚不是滋味。男子真無長情者嗎?再聽奶娘和人議論錢姨娘俨然另一個李姨娘,氣得嚎啕大哭。迎春一時心急,話未聽全,不知下人們這般說是有緣由的。
原來,這錢姨娘長得風流婉約,百媚橫生,籠絡男人的手段更是一流,正是牛繼宗的那個姬妾錢媚娘。且她生得當真和李眉娘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二人氣度迥異。賈府下人初見時,紛紛以為詐屍,吓暈了好幾個。
錢姨娘來府上不過一月功夫,歪纏得賈赦無她不可,收服了賈赦院裏一衆丫鬟仆婦,更是明裏暗裏給賈琏下了不少絆子。只是因有賈代善坐鎮,錢姨娘舉動不敢太明顯,不過小磕碰,未傷及賈琏根本。
作者有話要說: 額,人生艱難呀!
失去在所難免,
固執不放手,
結局總會很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