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時正年下,李氏卻喪,十分晦氣。
偏賈赦一蹶不振,再次昏倒後,怎生都不醒。賈代善便吩咐王夫人操持李氏喪禮,雖不大辦,但凡和李氏素來親厚的人家都要報喪。
本來李氏難産之事王夫人便脫不開關系,如今現成的機會在公婆親友面前賣乖,王夫人怎會不應承,趕忙越出衆人滿口答應下來。
不出半日,李氏靈堂已然搭好,各家報喪的下人也都返回。因迎春太幼,李氏又是姨娘,一時孝子賢孫難覓。秋霜正要自告奮勇,一直撫棺痛哭的賈琏出聲道:“孫兒願做小娘的孝子。”
王夫人正要出言阻止,賈代善卻點頭示意甚好。如此賈琏便換了一身重孝,長跪在李氏靈前,嚎啕大哭,聲嘶力竭。
迎春新生,本不該出現在靈堂內。奈何她死活不依,離開李氏靈柩三米外便哭鬧不休。
奶娘無法,來請賈母示下。賈母人老心軟,一時動了恻隐之心,便讓林之孝家的抱着迎春隐在經幡之後靜靜站在靈柩邊。
迎春果然不再哭鬧,一雙點漆般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着李氏的遺容,依然皺巴巴的臉上竟顯出了悲哀的神色,讓旁觀賈母驚異不已。
另一邊,各路親友陸續前來吊唁。
其中,一對年輕夫妻聯袂而來,二人俱一身素衣一臉哀榮。婦人長相甚為明豔,在素衣襯托下,越發光彩奪目。只見她萬分悲痛,在李氏靈前放聲大哭,哀痛絲毫不在賈琏之下,迎春大為驚異。
那婦人拜過李氏後,便至賈母跟前,彼此一番安慰,賈母方介紹迎春給她見過。至此,迎春才知來人竟是她親姑媽、林妹妹的娘親賈敏。那與之同來的氣質絕塵的年輕男子便是探花郎林海。怪道林妹妹那般神仙也似的模樣!迎春不由心下贊道。
賈敏立時從林之孝家的手中抱過迎春,細細打量一番後,抹下手腕上一對玉镯塞進迎春的襁褓,回頭對賈母說道:“我來得急了,沒備表禮。這對玉镯乃禦賜之物,送給二丫頭倒也相配。”
賈母趕忙說:“不可,禦賜之物哪能輕易送人?”賈敏湊近賈母耳朵說道:“這玉镯本是李家太□□傳之物,被抄入宮,陰差陽錯之下被太後賞賜給女兒。女兒本打算送給李氏賀她生子,哪成想……”說到此,賈敏又滾下淚來。
迎春愣愣聽着,這玉镯還有此般緣故,可她怎麽不記得她前世有這樣好一對玉镯?
半晌,賈敏方續道:“可惜了這孩子,模樣生得這般好!尤其這雙眼睛,像極了她娘親,甚至清透更上一層,望進去竟似能看透人心。”賈敏初見迎春時,迎春正為生母傷懷,不由顯形于色。賈敏見了,甚為驚異,忍不住宣之于口。
不成想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賈敏這話正應了賈母的心思。賈母也覺得二丫頭眼神不對。無知嬰兒,聰明過了頭。不僅似能懂人言,那雙眼睛果然似能看進人的心裏。賈母不由對迎春格外留心。
Advertisement
彼時迎春尚且不知,其母李氏喪禮上不僅有一對她深惡痛絕的不速之客,還有她此生良配母子二人。此乃後話,按下不表。
至此,迎春出生不過一日,大喜大悲遍歷,精神極為委頓,不知不覺間在林之家的懷中睡去。
按理說,李氏喪事本只請了平素與李氏較親厚的幾家,畢竟李氏身份低微,又乃罪臣之女,大辦喪事有違禮教。卻不成想,有一對不速之客不請自來。
迎春半睡半醒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大奶奶,您怎麽說沒便沒了。您讓二小姐可如何是好啊……”尾音拖得老長,不同于其他人悲痛哀婉的哭泣,喪嚎得十分明顯。
迎春覺得聲音十分耳熟,忍不住睜眼看去。不想不看還好,一看差點氣得她吐血。
你當來人是誰,這般不分青紅皂白不論尊卑上下一通亂嚎?
原來竟是孫紹祖和他母親劉氏,不知從哪得了訊息,自行闖上門來。此時的劉氏不過三十餘歲,模樣生的也不差,只是既來奔喪卻濃妝豔抹、滿頭珠翠實在不知所謂。
迎春自然沒見過孫紹祖十來歲時模樣,可是她伺候孫紹祖的母親劉氏整整一年,對她那拿腔作勢的語調、姿态再熟悉不過。
而且劉氏身後那個黑衣少年低垂着頭,後脖頸處一塊銅錢大小的黑記。迎春自上而下看去,格外明顯,和孫紹祖脖後的一般無二。夫妻一載,迎春絕不會認錯。
此刻,孫紹祖正像模像樣地跪在李氏靈前,黃黃的小手不停抹着眼角,仿佛當真痛心疾首拭淚不及。
迎春不由惡心得想吐。她嫁入孫家也有一年,從沒聽說孫家和她母家有半分關系,更未曾聽婆婆劉氏提起當初曾拜祭過她生母李氏。
如今孫紹祖和他娘親這般做作,其用意可想而知。不過賈代善位高權重,自甘下賤,想借此攀親,靠上賈府這棵大樹罷了。當真是樹大好乘涼,樹倒猢狲散!
迎春不知,其實她前世的婆婆劉氏倒真和她生母李氏大有淵源,二人乃遠房姐妹,更是閨中密友。起初迎春外祖父也曾是封疆大吏,孫家依着劉氏的關系沒少巴結李家,劉氏和李氏更是親如姐妹,無話不談。
後來李家敗落,李眉娘街頭被賣。劉氏打跟前走過,全當沒看見,別說買下眉娘,連口涼水都不願送上。
加之,眉娘對她閨中戲作流傳至外之事,一直深有疑慮。幾經挫折,眉娘早已看透世态炎涼,徹底斷了和劉氏的情分。入榮國府,嫁賈赦,種種遭遇,眉娘均未告知劉氏,更再不曾和孫家往來。
卻不知孫紹祖母子從何得知李氏嫁入賈府并怎生糊弄過了賈府門房,直入內院,哭到靈前?
只是二人到底消息有誤,弄錯了李氏身份,稱呼一個姨娘為大奶奶,一時靈堂上氣氛甚為詭異。偏生這母子二人一無所覺,仍如跳梁小醜般號哭不休。
王夫人卻似對這母子格外在意,見衆人都不搭理他們。王夫人主動走過去,扶起劉氏,拉着孫紹祖的手,細細詢問他二人是誰,和李氏是什麽關系,事無巨細,熱情周到。
迎春看着三人舉動,粉拳緊握,雙目圓睜,臉憋得通紅。奈何她年齡太幼,實在不能口吐人言,否則非大罵出聲不可。
而賈琏不過八歲幼童,跪了半日,腿腳早已麻木。偏生孫紹祖母子禮節粗疏,冒冒失失搶上前來,跪在他身邊嚎哭不住,擠得賈琏存身不住。賈琏更是被劉氏假模假式的號喪刺得耳朵生疼,不由站起身,走到迎春身邊站定。
李氏臨終前,鄭重将迎春交托給賈琏。賈琏雖還是個孩子,但在李氏教導下,行止有度,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樣。故而,他一起身便站到迎春身邊,一雙桃花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迎春。
此刻迎春異常的模樣便悉數落入賈琏眼中。賈琏不知迎春和孫紹祖母子的前仇舊恨,只當迎春也嫌二人聒噪,護妹之心大盛,眼珠一轉,便心生一計。
賈琏擡手,招來他的貼身小厮觀言,低頭在其耳邊小聲嘀咕一陣。觀言便捂着嘴偷笑,頻頻點頭,後悄無聲息地退下。
不一會兒,一個一身素服的小丫鬟捧着兩盞熱茶款款送至孫紹祖母子跟前。
所謂三歲看老。彼時,孫紹祖母親劉氏正與王夫人對坐傾談,孫紹祖站在母親身後,遙遙看見一個還未留頭的小丫鬟端着茶盞走來。一雙鼠目盯着小丫鬟滴溜溜亂轉,竟露出了一幅色中惡鬼模樣。
賈琏對面看見,不由大搖其頭,哪裏來的鄉巴佬,這等丢人!
王夫人卻未注意,見小丫鬟奉茶,自然不以為意。劉氏卻便頗有幾分受寵若驚的姿态,本就欠身坐着,趕緊站起身來,雙手接過茶盞。本只想略抿一口,奈何适才一通號喪,用力過度,喉嚨火辣辣的疼。劉氏再顧不上矜持,也不管熱茶滾燙,埋頭牛飲起來。
孫紹祖吃相更加難看,從小丫鬟手中接過茶盞時,還有意無意在丫鬟玉手上輕輕一捏。小丫鬟一團孩氣,全未在意,行禮退下不提。
孫紹祖母子二人飲茶的樣子落在一衆賈府親朋眼中,自然甚為鄙夷。哪裏來得破落戶,到別人家喪禮上丢人現眼。
不料,孫紹祖母子呼嚕嚕大半碗熱茶倒入肚中,非但沒有消停,卻“娘呀——”一聲不約而同跳将起來,滿嘴茶水噴出老遠,茶盞中剩餘茶葉沫子灑了一身。如此還不罷休,二人一個勁兒摳着喉嚨,幹嘔不住。
衆人被他二人舉動唬了一跳,所幸除王夫人外,衆人所坐之處離二人尚遠,不曾殃及池魚。
賈琏雖是始作俑者,亦不曾想孫紹祖母子反應如此誇張,不由目瞪口呆。
變化陡生,迎春也是既驚又喜,心中悲憤沖淡不少。
賈母不明所以,擡頭向王夫人處連連張望了好幾眼。
王夫人面上無光,趕忙上前扶住劉氏道:“孫夫人這是怎麽了?可是身體突然不适?”
劉氏嘔得面紅耳赤,釵橫發亂、滿身茶漬,再聽王夫人詢問,自知出了大醜。明知賈府的茶水有問題,又鹹又苦又辣又麻,喝下肚去真是五味雜陳、七情上臉,卻不能明說。
一時進退兩難,劉氏只得拉住一心想沖出去拿水漱口的孫紹祖,幹笑道:“二奶奶見笑,妹妹一時口渴。國公府的茶葉又好,是我們母子日常喝不到的,便喝急了。不曾生病,只是嗆住而已。”
也是緣分,王夫人素喜別人做小伏低外加稱贊榮國府有權有勢,劉氏不要老臉的言語恰說到了王夫人心坎裏。王夫人見孫紹祖母子模樣實在狼狽,便吩咐下人帶他二人下去梳洗更衣。
賈琏回頭瞅見迎春小臉上似有若無一個微笑,受了鼓舞,向觀言一點頭。觀言便主動上前拉着一個丫鬟帶二人到後面梳洗。
孫紹祖母子不知,此去正是他們孫家厄運的開端。
作者有話要說: 孫紹祖母子的厄運就要開始了,
小天使們搬好板凳圍觀啊!
撒花求收藏、評論!
大家一起來吐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