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迎春聽聞娘親臨終前只提再見兄長賈琏一面,不由大為驚異。
誰知,傳話的丫鬟剛走不過片時,賈琏便一頭撞進李氏房中,脫口而出,“小娘可好?”
此時賈琏已經八歲,李氏血崩的事他早從奶娘口中得知,吵嚷着要來看望她。因李氏病情不明,奶娘不敢輕易放賈琏過去,只一味哄他,說姨娘好人有好報,必不會有事,哥兒且耐心等等,一會兒自然有人來請哥兒過去。
賈琏也知,此刻他貿然過去只怕要耽誤事,便穿戴齊整坐在屋中苦等。賈琏心雖不耐,到底坐得筆直,任額上熱汗如蟻,滾落如珠。賈琏枯坐房中,神思不由便飛到過去。
李氏初入賈府時,賈琏曾數次在花園僻靜處撞見李氏獨自黯然垂淚。彼時,賈琏感懷母親過世,自己有父親也和沒有一般,雖是世家公子,卻無天倫之樂,常常一個人躲在假山洞子、花蔭樹底哭泣。如今,遇見同路人,不由對李氏分外留心,卻從不說破,也未曾和李氏說過一句話。
直到賈赦公然宣稱要娶李氏,為她鬧得滿城風雨。賈琏聽說,心下十分難過,自此再不去園中閑逛。
然而誰也沒想到,賈赦納了李氏後第二日,李氏便親去賈琏房中,送了他一大口袋新鮮玩意。什麽東大街的泥人,瑞軒齋的糖果,緣石堂的話本、傳奇,甚至連成衣鋪時下賣得最火熱的小丫頭衣裙都有四五套。
賈琏氣白了臉,把東西都扔到地上,摔得稀爛,更是拿剪子把那些衣服、話本等都剪得稀碎。
哪知李氏半點不惱,還是笑眯眯地看着他,說這些他若都不喜歡,她便去買新的給他。
如此四五遭,賈琏扔東西都扔煩了,李氏依然樂此不疲。
漸漸,趁沒人在的時候,賈琏會偷偷打開李氏送的禮物,發現有的小泥人竟是比着他的模樣捏的,還有賈赦、宋氏并一衆小丫鬟的泥人。雖不逼真,但極為傳神。
賈琏畢竟是個孩子,喜歡的不得了,特意挑出賈赦、宋氏并他自己的泥人,用一個玻璃匣子裝了,偷偷藏在床頭,日日摟着一起睡覺。
賈琏以為他做得隐秘,不會有人知道,不想,這些都落入李氏眼中。
李氏自打決定賈赦,便下定決心抛卻過往,好生和賈赦過日子。李氏見賈琏稚齡失母,賈赦又是個不懂事的,深知賈琏心中思念娘親,無處傾訴。如今見她奪了父親的心,越發不肯接受自己,對賈琏甚為同情!
故此,李氏對賈琏越發上心,日日纏着賈琏。賈琏去先生那裏讀書,她不是端茶便是送水,一會兒問他餓不餓,一會兒問他累不累,一會兒就戳戳他說出去玩不……
煩得一向厭學的賈琏給先生承諾三天背完《三字經》,就求先生把李氏趕走。哪知自來古板的先生不知收了李氏什麽好處,也不理賈琏難得上進,反逼着賈琏和李氏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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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琏無法,去賈母處告狀。賈母竟也縱着李氏,還數落賈琏年紀尚小,讀書的事推一推也無妨,多和李氏親近親近比讀書識字還重要。
賈琏就納悶了,這個李氏哪裏好,怎麽人人都誇她,喜歡她,讓我和她親近?
在好奇心驅使下,賈琏不再排斥李氏,由她跟着自己,假裝不在意地聽她說話,時不時就看看她送自己的畫本、字畫,連她做給他的衣帽也慢慢穿上身……
漸漸,賈琏便發現,李氏當真對他照顧有加。各式點心、各樣玩器、各種書籍字畫……總之什麽好東西,李氏都先拿出一份來,讓給他留着,連他爹賈赦都沒這待遇。
久而久之,情況便開始逆轉。
賈琏開始到處跟着李氏。
李氏去料理家務,賈琏跟着。
李氏去幫賈母抹牌,賈琏跟着。
李氏去園子裏采花做胭脂,賈琏也跟着。
……
賈府的人都戲稱,琏哥兒是李姨娘的小尾巴。賈琏聽了,一絲也不惱。
以前,李氏囿于身份,在賈琏面前總是自稱“奴婢”。賈琏心中為母親宋氏不平,由着她這般稱呼。
後來,賈琏卻再不肯李氏這般自輕自賤,非追着叫她“小娘”。
賈代善、賈母并賈赦聽說,都無異議。李氏卻不肯壞了規矩,實在被賈琏纏得無法,勉強答應他,沒有外人在的時候,便可叫她“小娘”。
高興得賈琏追着她喊了一日“小娘”,直喊啞了嗓子,心疼得李氏給賈琏熬獨門雪梨湯喝。
小小的賈琏捧着熱騰騰的雪梨湯呼呼吹氣,一邊喝一邊甜滋滋地叫李氏“小娘、小娘……”
那一晚,李氏和賈琏睡得都極安穩,夢中都是甜甜的雪梨香和一聲聲小娘……
賈琏呆坐房中,心撲通撲通狂跳,想着小娘若也離開他,他該怎麽辦?
正此時,李氏的丫鬟來傳訊讓賈琏快去東院。賈琏聽喚,也不坐轎,拔腿便往東院跑。奶娘生怕雪大路滑,他摔倒出事,在後面大呼急追。
轉眼賈琏便到東院。“小娘可好?”賈琏也不等丫鬟打簾子,快步跑到李氏床邊,邊喘氣邊急問道。
賈琏剛才焦急等待時出得一身熱汗經冬日冷風一吹全幹了。但是他來時跑得太快,李氏屋中又暖,正熱氣蒸騰中,忽然一眼望見李氏慘敗發青的臉色,聞着屋中濃重的血腥味,不由又吓出一身冷汗,一時忽冷忽熱,臉色乍紅乍白,五內如煎。
李氏看着賈琏焦急的神色,心下大暖,多少有些不忍心,只是……想着眼前境況,一咬牙對賈琏直言:“回哥兒的話,奴婢怕是不行了。”
賈琏乍聽李氏又自稱奴婢,臉色變了變,聽到後面的不行了,也顧不上生氣,一下子撲到李氏身上,連迎春一起抱入懷中。
“琏兒不依!小娘騙人!小娘說給琏兒生個妹妹作伴,如今妹妹有了,小娘怎麽要走?”賈琏早聽見下人議論李氏怕是不行了,氣得砸了東西還打了人,無論如何不肯相信。如今親眼見着李氏形容,不由得他不信,便越發想自欺欺人起來。
李氏輕嘆一聲,賈琏到底是個孩子,怎好逼得他這般緊?可是,李氏轉頭看看一直泫然欲泣的迎春,到底狠下心腸說道:“奴婢不敢騙哥兒。奴婢命不久矣,萬望哥兒看着昔日情分,答應奴婢一個請求。”
賈琏呆了一呆,李氏今日一口一個奴婢,這是要和自己生分?可她說有事相求,賈琏抹掉眼角的淚珠,擡起頭,直視李氏眼睛回道:“小娘這話兒是要折煞琏兒嗎?小娘但請吩咐,琏兒莫敢不從。”
李氏聽着這一聲聲“小娘”,眼淚簌簌而落。
“琏兒莫生小娘的氣。小娘這般做作都是為了你剛出生的妹妹。可憐你妹妹打小就沒了母親。女兒一世,萬般艱難。琏兒是做哥哥的,小娘大膽,把妹妹交托給你,可好?”
李氏不待賈琏回答便接道,“小娘不敢求二小姐一生富貴榮華,只要、只要她平安喜樂,娘家有靠,和相公……和相公舉案齊眉。
可是若要二小姐,二小姐、娘家有、有靠,琏哥兒作為她的哥哥……文要讀書上進,武需從軍立功,總、總、總要有一樣出類拔萃……才可護得,護得妹妹周全……琏哥兒可有信心,可能應我?”
這一段話,李氏說得氣喘籲籲,中間停了幾停,才堪堪說完。
李氏原常給賈琏講戲文聽,明着暗着告誡他堂堂男兒不能只指望承祖蔭,吃老本,自當文武雙全,昂然獨立于天地之間。更是跟他說了許多閨中弱女出嫁從夫,被夫家欺辱,娘家兄弟無能,無人可以倚靠,最終凄慘而亡的故事。
不想李氏一語成谶,竟應了迎春前世的結局,倒提前給賈琏上了一課。
迎春聽着娘親的話語,轉動眼珠去看賈琏。前世她的琏二哥在她和孫紹祖的婚事上是何作為,她不清楚。
可是她回娘家哭訴孫紹祖虐待她時,賈琏無動于衷。
如果她的生母當真這般受賈府中人敬愛,為何她竟變成人人可以拿捏的軟柿子、親友都不放在心上的陌生人?
賈琏卻不知迎春心中所想,從他進屋開始,眼睛就沒離開過李氏。此刻聽罷李氏的話,才注意到在自己和李氏中間還夾着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賈琏低頭看向迎春,正對上迎春的視線。二人視線甫一相交,賈琏便被迎春眼中濃郁的悲傷所震撼。
這個妹妹竟似能聽懂大人的話?
難道她已經明白她娘親要離她而去?
我的娘親也抛下了我,但可憐妹妹竟比我還小了那麽多。
我到底記得娘親的長相,妹妹從何得知呢?
所謂物傷其類,賈琏推己及人,不由打心眼裏心疼上了迎春。賈琏似模似樣地從李氏懷中抱過迎春,在她皺巴巴的小臉上親了一口,豎起三指做發誓狀,“我賈琏今日在此立誓,此生願做妹妹馬前卒,刀山火海,必護妹妹周全。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可見平日李氏對賈琏說的話,他不僅聽進了心裏,還能舉一反三,立馬明白了李氏的用意,更是借着戲文上的詞句表明了他的真心。
李氏看看賈母,見她并無不悅之色,知道賈母以為賈琏小孩心性,一時戲言,并未當真。李氏卻深知賈琏秉性堅毅,心地純善,和賈赦全不相似,信他既發此毒誓,定能言出必行。
李氏夙願已了,連連點頭,将迎春的小手鄭重交到賈琏手中,“甚好甚好。如此小娘便安心啦!”
李氏眼皮越來越沉,語聲漸低。賈母知道李氏大限将至,揮手讓下人帶賈琏和迎春離去。
二人如何肯依。
迎春更是伸出小手,緊緊攥着李氏一縷發絲,死活不肯松手。
而賈赦似有所感,從昏迷中醒來,掙紮着走到李氏門前,剛掀起簾子,李氏已閉眼睡去,溘然長逝。
迎春并賈琏都是“哇——”的一下大哭出聲。
賈赦眼前一黑,再次昏死過去。
到底他沒能見上眉娘最後一面。
天啓元年,臘月二十,醜時,大雪初晴,賈迎春生。
天啓元年,臘月二十,卯時,大雪紛飛,李眉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