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夢起其十六
CH16紅珠
五月,初夏,雲南昆明,南屏街。
昆明這座城市真是上天的寵兒,北半球五月其他的城市已經開始燥熱不安,此處卻涼爽宜人。常常有幼童不知道電視裏打廣告的空調究竟有何用處。
韓信嘴裏叼一塊乳扇,坐在路邊架起筆記本電腦打字。自從上次銀狐讓他多嘗嘗地方風味小吃,他來雲南之後感覺自己胖了三斤,整個人輕飄飄的。順便一提,這裏的輕不是指重量,是脂肪相較于肌肉的密度。
盡管吃了這麽多東西,他也沒法提交一篇美食報告。可能他天生不太擅長描寫吃的,比如剛被他吞下去的這塊乳扇,他只能描述說有一點羊膻味,還有之前吃的炸洋芋裏加的折耳根的味道,古怪得讓他難忘,他卻怎麽也寫不出來。
南屏街繁華熱鬧,和當今許多大城市的市中心一樣,它同時也是商業中心。行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三三兩兩步行而過,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下形成雲翳一般的黑影。韓信剛從附近的新華書店裏出來,他在裏面搜尋杜甫詩集關于那幾句詩更多的內容,卻怎麽也找不到,再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不過雲朵仍然在漆黑的夜空裏清晰可見,像漂浮的灰白色羊群。
銀狐跟他在網路上很熱情地勸他去嘗嘗過橋米線和鮮花餅,韓信吃過了,吃完就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告訴銀狐他覺得沒什麽特別。
好像全國都應該有賣?還是只是他沒有找到正宗的那家?
他看見銀狐發過來一段文字:“鮮花餅有玫瑰的味道,餡甜如露,口感微砂,外酥內膏,清甘不膩。最開始吃到它是在一個冬天,那時我還嘗到了一點雪的味道。”
韓信:……你确定我們吃的是同一種餅?
他想試試,便問銀狐:“你覺得湖北的熱幹面怎麽樣。”
銀狐說:“麻醬鮮醇,質感厚重。我曾見過一個女人只用三大口就吃完一整碗剛拌好的熱幹面,吃完後空的紙碗還冒着白色的熱氣。”
韓信投降:我們确定吃的不是同一種面。
這銀狐還真有意思,形容詞調遣得比韓信自己精當多了,看着就讓人食欲大振,怎麽自己寫的東西就那麽幹癟呢。“看來我得多練練自己的文筆了。”韓信說,“向你學習。”
誰料狐貍的尾巴立馬翹上天了:“哼,我可是天才,學不來的。”
韓信看到這句話突然有種想順着網線摸過去把某只狐貍揪過來暴揉一番的沖動。說不定那只狐貍還真會有一條毛絨絨的大尾巴,摸上去軟綿綿柔茸茸的,哼。
兩人互道晚安後就各自去睡覺了。
韓信不久就進入了夢境,依舊是一片殺伐征戮的景象。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具屍體,士兵發現的時候前來報告說那人是被蒸煮至死的,他小小地反胃了一下,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夢見這種不祥的東西。副将提議說:“重新厚葬郦食其大人。”韓信點頭默許,交給手下去辦了。
他不知道郦食其是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自己又轉換到了哪裏。等他重新辨清周圍的環境,只見一道漆黑的河水滔滔湧流,如同黑曜石的銀河從谷間奔洩而出。士兵們紛紛佝偻着腰背,把一袋一袋的東西往河水裏搬運,河水靜默地湧積,水位快速增長到了危險的高度……
突如其來的喊殺聲,還有萬千星點一般的火把震悚着蒼穹大地。敵将龍且在囊沙斷流面前大亂陣腳,河水卷襲着将士們的身軀,遠看好像黑曜石熔煉的水波裏漂浮着的衆多銀色盔甲,不久分解為銀色鐵塊,再後來變成磷光碎片,比浪花還要細碎,徹底消失不見了。
龍且在混亂中被斬于馬下,有将士拎起他的頭顱來見韓信。韓信看見龍且的眼睛仍死死睜着,眼球像是要爆裂出眶,不由得倒吸一口氣。
這畫面太真實了,真實到連龍且頭顱底下白色的脊椎骨突出來一小塊都清晰可見。
場景又一次天旋地轉。
轉換過程中不斷從周圍虛無的空間裏傳出對他的歌功頌德之聲,“韓将軍英明神武”之類之類,偶爾他從身邊流過的碎片裏看到劉邦潛入他的帳篷裏東翻西找。雖然不明白劉邦在找什麽,但總之沒安好心就是了。他從另一塊碎片上看到劉邦拿着一個類似鐵塊的東西走了,口中還喃喃自語:“絕不能讓兵符留在你手上……”
接着他又看見了憤怒的劉邦,似乎是在對着張良詛罵什麽人。韓信直覺他是在罵這裏的“韓信”,然而他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畢竟他對劉邦的一切言行早已經麻木到了極點。
為什麽總是看到戰争和劉邦。韓信有點不悅,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夢裏見過李白了,如果每天做夢就是要看到令他不愉快的人和事,那他還不如不睡覺。
韓信這樣想着,無聊地等待着周圍混亂狀态的結束。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雙腳終于落到實地。他試着走了兩步,四下望了一望,這回終于不是在戰場上了,而是在一個陌生的院子裏,外面一群粗布衣衫的人正往裏面搬運着什麽東西。
他往右看去,只見殷嫱挽着烏黑發髻,身着繡彩華服,站在臺階上對着底下的人說着什麽。韓信聽了半天,才聽清楚是“這箱衣料放東邊暖京閣裏”“這箱釵環放我院子裏”“……”那些箱子都有着極其厚重的顏色,偏偏要綁一朵大紅花在上面,顯得極為奇怪。
他搜尋了原身“韓信”的記憶,模模糊糊知道了個大概。
劉邦封他做“齊王”?
齊王……是個什麽?
殷嫱也成了劉邦親封的齊王妃,難怪今天穿戴得如此華貴豔麗。看這日頭已經偏西,多半封賞典儀已經舉行完畢,現在将軍府只是忙着在清點各方送來的恭賀禮物。
殷嫱回頭,看見韓信來了,忙施施然從臺階上徐徐步下,行了一禮,柔柔地喚了一聲:“夫君。”
這是韓信第一次真切地看清楚殷嫱的容貌,她似乎格外偏愛明媚而溫暖的朱砂胭脂,細膩的胭脂膏将她嬌美的雙唇描畫得鮮紅欲滴。翠黛的雙眉纖長秀麗,精致勻稱地向鬓邊延伸。她着實美麗可親,優雅端莊,笑容溫婉得如同春天裏的芳花,柔和地散發着舒緩的香氣。
……
然而,韓信實在無法認同自己突然結婚突然多了一個老婆的事實。雖然在殷嫱的時間裏,他們已很有可能經結婚好幾年了。
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
這個想法一出,韓信如遭雷劈,不想再去看她美豔的臉龐。
是的,結婚,甚至生孩子,都不能改變他們此時此刻,本質上是陌生人的事實。也許這裏的“韓信”喜歡她,也許這裏的“韓信”在李白不出現的時候可以忘掉關于李白的一切去喜歡這個女人,可他做不到。
只要他心裏還記着李白,他就做不到。
他嘆息一聲,只能按照現代人的禮儀讓她快快請起。
殷嫱訝然,往常的“韓信”會伸手把她攬到肩頭,讓她靠在懷裏,一起看落日晚霞,或者群星明月,慰問她一天在家主持家務辛勞與否。今天的他卻很不尋常,讓她免禮不說,反而自己還微微颔首片刻,像是在向她回禮一樣,生疏無比。
韓信很想稱呼她“殷女士”,可這麽做無疑會平添疑心。然而“夫人”着實叫不出口。于是他選擇一言不發,向她表示了持續兩秒的敬意,沉默地轉身離開了。
敬這位女人的愛情。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人,是韓信欠了她。
無論是哪個韓信。
不,應該說,所有沒有得到愛情卻仍然在為家庭付出的人,都進行着悲劇般的犧牲,都值得人們最大的敬意。家庭是構成社會的單位,是人類協作生存的場所,她成為了一個純粹運行着的齒輪,在社會的機器裏冰冰涼涼地消磨着,虛耗着,直到死亡。而這樣的齒輪,還有很多很多。
最可怕的是,也許有一天,當韓信自己也習慣了平乏渾噩的生活,他也會成為齒輪大軍的一員:自我的存在已經沒有了意義,一切只是為了人類種群的基本存活,而一切個體活動僅僅圍繞着三個主題進行:繁殖,衰老,死亡。
也許在這個奇怪的境地裏,沒有人是贏家,韓信沒有得到幸福,殷嫱也沒有。
李白……大概也沒有。
因為韓信總是能看見,他的眼底,藏着透骨的悲哀。
作者有話要說: 咳……大家覺得邦良CP怎麽樣……?
來來來不要大意地說出你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