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相逢不識
林夜北這句話出口的一瞬間,傅含璋以為他還在和自己置氣,心頭澀然,放柔了語氣:
“師尊,我已經知錯了,你氣我惱我都無所謂,又何必裝作不認識?”
他說着就要去拉那細白的腕子,林夜北卻依舊渾身緊繃,一藍一褐的剔透眸子裏,寫滿了驚疑不定:
“你別碰我……這是哪裏?我怎麽渾身提不起力氣?”
見他神情中的抗拒和陌生太明顯,傅含璋這才感到幾分忐忑,還來不及詢問,身後的蘇同光已經聽到動靜,湊上前來:
“小北你總算醒了!怎麽樣,傷口還痛麽?”
林夜北定定地望着那張粉白的臉,眸底的神色由詫異一絲絲轉化為欣喜,随後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掌:
“同光哥哥,是你……你怎麽變成這幅模樣了?”
聽到這句話,蘇同光的臉色也瞬間泛白。
自從十六年前林夜北被秋風陵收入門下,他就再也沒有用這個稱呼喚過自己……為什麽這時會突然改口?
“師尊似乎不認得孤……”
傅含璋喉頭澀然,手指發顫,“這是怎麽回事?”
心頭原本因為林夜北的蘇醒生出的巨大喜悅,陡然被零星幾個字眼擊碎,化作了強烈的恐懼和不安。
蘇同光皺緊了眉,手指搭在林夜北的腕脈上,不久搖了搖頭:
“靈丹或許重塑了小北的神魂,但他之前受傷太重,記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損傷。”
他頓了頓,回握住林夜北的手掌:“小北,你是因為受傷才昏迷的,現在可還記得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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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林夜北輕輕咬住嘴唇,認真思索了一番,
“我只記得秋伯伯告訴我,你到山下的小鎮為我采買肉包子,得傍晚才能回來,我實在等得着急,就下山去尋你……”
“或許,或許是失足從山坡上摔下去了也說不定……”他忽然擡手抵住額角,輕嘶道,“我的頭好痛……”
蘇同光深知神魂之傷絕對不能勉強,急忙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撫:“記不起來也沒關系,你可還有哪裏不舒服麽?”
林夜北眉尖微颦,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只覺得渾身上下沒什麽力氣,尤其是雙腿,怎麽也動彈不得,還有……”
他的目光落到一旁失魂落魄的傅含璋身上:
“不知為什麽,我一看到他,就覺得頭痛欲裂,心裏也很難受。”
“師尊,你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
傅含璋渾身發顫,忽地俯身摟住他的肩頭,急切道:“你究竟是不認得我了,還是在刻意懲罰我?你說話啊!”
他早已做好了承受一切的準備,比起林夜北,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似乎都能舍棄。
可這樣一來,對方的冷漠也同樣讓他難以承受。
他寧可林夜北對他怒罵指責,也不願他像眼前這般,視自己為無物。
哪怕形象是陰鸷狠厲的,他也要将自己深深镌刻在那人的生命裏。
“你……你松手!”
林夜北慌亂地縮着肩膀,掙紮着想推開傅含璋的桎梏,奈何對方力道大得出奇,他費盡了氣力也沒能撼動一分,反倒是頭痛得越來越厲害。
只是看着眼前這個人,就足夠讓他的心弦繃緊到極致。林夜北感到頭疼欲裂,一大口鮮血淋淋漓漓從口中嗆出,向後仰倒。
“傅含璋你發什麽瘋?快放開他!”
殷紅的血色刺得蘇同光心驚,他也顧不上眼前這人是兇殘的魔君,惡狠狠地将他的手臂扯開,托着林夜北的後頸平躺下來。
“他神魂、心脈都嚴重受損,剛剛醒來正是最虛弱的時候,怎麽經得起這樣的刺.激?”
他施放淨身訣除去林夜北唇上身上的血漬,回過頭,這才發覺傅含璋愣愣地立在床前,臉色灰白,半晌苦澀地道:
“師尊他……真的忘記了孤嗎?”
“六歲入門是風雨山的規矩,而在那之前,小北一直喚我哥哥,喚師尊為秋伯伯。”
感受到傅含璋眸中濃得化不開的悲傷,他暗嘆口氣,心中也不是滋味:“若小北當真神魂受損,心智一如幼童,那時他還沒有修煉無情道,性情倒是比現在要天真活潑許多。”
“傅含璋,這些日子你對小北做了些什麽,既然他不記得,我也無法再追究,只不過……”
他驟然放寒了語氣:“若你還顧念着一絲師徒情誼,就不要再繼續傷害他。即使有再多的仇恨,他已經成了這副模樣,也稱得上恩怨兩清。”
“恩怨兩清”幾個字激得傅含璋瞳孔緊縮,他痙攣似的攥緊林夜北垂落的左手,摩挲着纖細無名指上澄金的明砂,哽咽道:
“不,孤不願與師尊恩怨兩清……他這副模樣是孤一力造成,于情于理,孤都應該負責。”
“你……”沒想到他這般油鹽不進,蘇同光.氣得咋舌。
可一來武力值鬥不過,二來地處魔域身不由己,若是識時務,他心中便是有再多怨怼不滿,也只能忍着。
他恨恨咬牙,挺直了脊背坐在床邊,扭過頭再也不看傅巫兩人一眼。
林夜北這一回暈厥主要是急怒攻心所致,并不嚴重,沒過多久就醒了過來。
蘇同光循着記憶詢問了他一番,确認他神魂受損之下,不僅心智記憶回到了六歲之前,體內也感受不到任何的靈力波動。
除了發色眸色奇特,與一介凡人也沒什麽差別。
“哥哥,我為什麽會變成這幅樣子?”他焦躁地絞着一縷雪白發絲,“我還沒有入門,這樣秋伯伯會不會不願收我為徒?”
蘇同光輕揉着林夜北的頭發頂,悠悠嘆息。
以他的醫術,尚不能确定林夜北神魂受損的狀态會持續到什麽時候。
但轉念一想,與其讓他忍受着痛苦面對傅含璋,倒不如眼前這般來得輕松快樂。
“或許是我們小北誤食了山上的靈果也說不定,過段時間就會複原了,”
他笑着捏了捏林夜北清減不少的臉蛋,“秋伯伯近日在外雲游,暫時不會回來,你先在這裏安心養好身體,同光哥哥會教你吐納的法門。”
修為對于修士來說太重要,不論林夜北被拔去無情根後是否還有修煉靈力的可能,他都不想放棄嘗試。
他身後的傅含璋嘴唇翕動,欲言又止。
林夜北體內有兩個丹竅這一事實,對方顯然不知道。
但連他自己都無法順利控制魔龍丹的力量,又怎麽敢貿然驚動沉睡的雪鳳丹?
對此渾然不知的林夜北眨了眨眼,面上綻開如花般欣喜的笑容:
“太好了,多謝同光哥哥!”
他生來神魂殘損,平日親厚之人就只有撫養他長大的秋風陵,以及早年入門的蘇同光。
加之現在他無法解釋自己身上出現的異狀,蘇同光這句話無疑給了他一記定心丸。
林夜北臉上的笑容坦然而耀眼,傅含璋被晃得愣了愣神,不禁回憶起,自己将他囚禁在魔域的這些日子裏,似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神情。
分明……在不可追溯的往昔,那人總是将一身風雪抛在門外,滿懷溫情都留給自己。
為何到如今,一切都變了模樣呢?
血色一絲絲從他臉上褪去。
林夜北的目光越過蘇同光的肩頭,落在傅含璋身上,顯得若有所思。
他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樣一個人,面容稠麗而蒼白,即使渾身上下污穢狼狽,依舊難掩風華。
明明是一張精致的面容,在他眼裏卻顯得有些恐怖。
說不上為什麽,他心底總隐約感到不安,仿佛只要靠近這人一些,就會招來無窮的禍患。
于是他往後瑟縮幾分,手指牽住蘇同光的衣袖:“哥哥,夜深了,我有些困……你能陪着我嗎?”
下意識地回握住他冰涼柔軟的手,蘇同光抿了抿唇,想起年幼時,自己每夜都會與林夜北抵足而眠。
雖說這個習慣到了二人入門之後就不再保持,可一來林夜北神魂受損記憶倒回,二來自己也實在放心不下他的傷勢,蘇同光沉默一陣,便笑道:
“當然可以,哥哥今晚就守在你身邊,誰也趕不走。”
他細致地為林夜北掖好被角,轉身面向傅含璋和巫月婪時,臉色已經變得一片冰冷:
“小北身體虛弱,我須得陪在他身邊照顧,二位若是沒什麽要事,便請不要再打擾他休息。”
即使身在魔域,他的逐客令也下得毫不猶豫。
巫月婪嘴角微微抽搐,心中暗道一句“小東西不知死活”,趁着傅含璋還沒說話,立刻一把挽住他手臂:
“小蘇蘇說得有理,陛下您也受了傷,臣這便帶您去偏殿歇息。”
傅含璋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被巫月婪半拖半拽地帶出了門,後者看他一副如喪考妣的落拓模樣,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
“陛下,您這又是何苦?既然林公子人沒事,又忘了之前的恩怨糾葛,豈不是皆大歡喜?”
“阿婪,你不明白,”魔君捂住眼,眸光碎裂在指縫間,
“孤所求的‘皆大歡喜’,絕不是這樣囫囵将過往一帶而過,孤想要的是師尊對過往種種的一個交代,想要的是他心無旁骛、完完全全地屬于孤一個人。”
“但孤怕了,一步錯,步步錯,這一次孤險些失去了他。”
“三百年了……孤以為自己恨透了他,可當他險些死在孤眼前,孤卻恨不能以身相代。”
傅含璋偏頭望着巫月婪,突然笑了:
“你說,孤是不是很可笑?征戰魔域從無敗績,卻偏偏在情之一字上,輸得一敗塗地。”
“陛下……”從傅含璋口中聽到這樣蕭索的話,巫月婪只覺得心底抽痛。
他沉默了一會,忽然壓低聲音道:“您何必這樣喪氣,別忘了,強取豪奪才是魔族的天性啊。”
“你的意思是?”
在傅含璋的注視下,他潋滟的桃花眼柔軟地彎起,聲線柔和,卻染進了絲絲肅殺:
“咱們何必顧忌這麽多?往往強扭的瓜,才是最甜的啊。”